13

“你在躲什麽？”殷南問。

“誰在躲了？”喬寄反駁得比誰都快。

殷南挑了挑眉，也不說話。

別人家的演員，不管影帝還是小龍套，都是光彩奪目、生怕別人注意不到自己。就他家這位，縮在角落裏不夠，還時不時往那棵室內植物後面藏，如果這都不叫躲，殷南只能怪自己的老師沒教好。

喬寄顯然也察覺到了殷南眼裏那分明的鄙視，終于從室內植物後面挪了出來，裝模作樣地整了整衣服，往宴會大廳中央走去，一邊還從侍應手上取了杯紅酒。

殷南跟在後頭，清楚地看到喬寄以微不可察的動作掃了四周一眼。

“你在找什麽？”

“沒找什麽啊。”喬寄啧了一聲，“你今晚怎麽了？”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

殷南在心裏吐槽着，卻也沒有說出來，只是跟着不着痕跡地跟着看了一眼周圍。

然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随口道：“奇怪了，既然是殺青酒宴，怎麽沒見到林導？”

“……大概有別的事吧。”

雖然很短暫，但殷南還是察覺到了喬寄開口前的那一瞬間的遲疑。

“你又得罪林導了？”

喬寄又沉默了一下，道：“沒有。”

殷南不信任地看着他。

“我得罪了林總。”

殷南看着他。

喬寄咧嘴一笑：“開玩笑的。”

殷南睨了他一眼，決定不說話了。

喬寄哈哈哈地朝他笑了半天，見殷南沒再接茬，便裝模作樣地扭過頭，把目光放到人群裏。

林眷确實不在。

想想也是，今晚除了劇組的人，還有記者、有投資商、有發行商……絕不是适合那個人來的場合。

喬寄緊繃了一晚上的身體終于慢慢地放松了下來。

雖然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原因，但他知道，自己是在害怕會遇到林眷。

只是放松的同時，心底又莫名地生出了一絲絲的失落。

他害怕，可是，他也想見。

這種矛盾的心情究竟代表着什麽，喬寄沒有去想。

他只是拿着紅酒站在人群之中，久久沒有一動。

殷南有些看不下去了，推了推他：“那邊的是寶麗公司的劉總，跟你爸媽關系都不錯，過去打個招呼吧。”

喬寄順着他所指看了一眼，沉默了三秒，最後把酒杯往殷南手裏一塞：“我先去上個廁所。”

殷南：“……”

***

走出宴會廳，耳邊的喧嚣一下子被隔絕了開來，喬寄吐出口氣，沒有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反而推開安全門走進了後樓梯。

這種宴會，他一向是很樂于參加的。雖然應酬累了點，但有人賞識，有人誇贊，有人羨慕，何樂而不為？

今天卻完全沒了興致。

“真是見鬼了，都怪……”

無意識的自語戛然而止，喬寄被突然浮現在自己腦海中的那個人吓到了。

“呸呸呸！”像是急于擺脫什麽，他一邊漫無目的地往下走，一邊伸手去摸口袋裏的煙盒。

他平常很少吸煙，更多是用于應酬，這時摸出來個煙盒都是皺巴巴的，胡亂抽出一根叼嘴裏，他又伸手去摸打火機，卻摸來摸去都沒找着。

喬寄啧了一聲，又把嘴裏的香煙摘下來，揉成了團，随手就要扔，但看着整潔沒有一點垃圾的樓梯，手僵了片刻又收了回來。

喬大明星自認是個非常有公德心的人。

他把手裏的香煙又捏緊一點，往上看了看，又往下看了看，便順着樓梯繼續往下走，最後拉開了十五層的安全門往裏探了探頭。

安全門出去是電梯間，靠近安全門的角落裏果然放着垃圾箱，喬寄又往裏探了探身，對準垃圾箱一扔，正中紅心。

他滿意地準備退回去，卻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宴會廳在二十二層，記得嗎？”

喬寄一驚，飛快地往門後躲了躲，而後才重新推開一絲門縫往裏看。

說話的人果然是齊清。

他就站在電梯間的另一頭，林眷在他旁邊，傻傻地看着其中一部電梯門上跳躍的數字，也不知道聽沒聽見齊清說的話。

齊清顯然對此十分憂心：“小眷，來說一遍，要怎麽找到哥哥？”

林眷沉默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地道：“電梯……二十二層。”

“對，很好。記得是二十二層，哥哥就在電梯間等你。”

林眷乖巧地重複：“哥哥就在電梯間等你。”

“是等你。”齊清說着，也不強求，只是重複強調，“到了二十二層才能走出電梯，知道嗎……”

再後面他說些什麽，喬寄沒有再聽下去。

不知道是哪來的沖動，喬寄只知道自己突然就被這沖動支配了，也不管會不會被發現，猛地轉過身就瘋了似往上一層跑，撞了安全門沖進去，直跑到剛才齊清和林眷站的那電梯前，按下向上的按鈕，才慢慢停止了動作。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

電梯門上顯示層數的數字最後停在了“15”，他知道，這時在樓下，齊清一定正憂心忡忡地将林眷送進電梯裏。

說不定會因為太擔心，最後還是跟着進了電梯。

那自己在這裏又是為什麽呢？

喬寄覺得思緒有些混亂。

可他還沒來得及整理這混亂的思緒，電梯就叮的一聲，門開了。

空蕩蕩的電梯裏只站着一個人。

頂着鴨舌帽的青年呆呆地仰着頭，嘴裏默念着什麽，像是在數着電梯上升的層數。

喬寄怔怔的看着他，混亂的思緒也好，動作也好，突然就全都停止了。

直到電梯門開始緩慢關上，喬寄才下意識地伸手一擋，門重新打開，他卻像是連怎麽走路都忘記了一樣，直到電梯又要再次關上，才跌跌撞撞地擠了進去。

由始至終，站在電梯角落裏的青年都沒有看他一眼。

電梯門徹底關上，只有他跟他相對而立。

“林……眷。”

喬寄叫了一聲，但他知道林眷不會應答。

他像是要掩飾自己的難過似的轉過身，指尖在按鈕上流連了一陣，猛地按亮了旁邊貼着“空中花園”标簽的樓層數字。

“20”。

***

電梯很快就到達了二十層。提示音響起，喬寄回過神來，慌亂地拉了林眷的手就往外走。

沒想到林眷居然尖叫一聲，掙紮了起來。

喬寄吓了一跳，下意識就捂着他的嘴，連抱帶拽的将人拉出了電梯。

電梯門緩慢關上，林眷掙紮得更厲害了，喉嚨裏發出小獸低吼似的聲音，整個身體都微微顫抖着。

“別叫，沒事的，別怕……”喬寄更慌了，左右看了一眼，發現附近沒有人才勉強鎮定下來，一邊摟着林眷小聲地安撫着，一邊帶着他從電梯間的另一邊走了出去。

這一層跟其他樓層不一樣，電梯間的一邊依舊連接酒店的過道，另一邊卻是通往一個開闊的空中陽臺。

喬寄一直帶着林眷走到陽臺上才終于慢慢松開了捂住他嘴巴的手，林眷一下子就尖叫了出來。

“別叫，別叫……”喬寄努力地安撫着。

林眷卻像瘋了似的，在他懷裏拼命地撲騰着，嘴裏不斷發出尖叫聲，還夾雜着零碎的語句：“二十二層、二十二層！哥哥！”

——到了二十二層才能走出電梯。

喬寄馬上就明白過來了，他是牢牢地記着齊清說的話。

可人已經被他帶到這裏來了，喬寄也不打算現在就把人送回去。只是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林眷的掙紮越來越厲害，甚至開始胡亂地拍打抓咬，喬寄越發地手忙腳亂，只能毫無意義地跟哄孩子一樣地哄着他：“一會再去好不好？小眷乖，不要叫……”

林眷根本聽不進去，動作越來越激烈，喬寄漸漸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好幾次差點就讓林眷掙脫開來跑掉。

他到底也是個成年人，因為失控，力度也大，喬寄占不到什麽上風，只能手腳并用地抓他，到最後甚至滾到了地上，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喬寄也基本失去了理智，只一心一意要摁住林眷，兩廂糾纏間有什麽掉了出來，喬寄還沒得及分辨那是什麽，看到林眷似乎要撿，就搶先抓了起來。

手機被觸動了開關，在黑夜裏亮了起來。

林眷的動作分明地停滞了一下，喬寄毫不猶豫地撲到了他身上，一手壓着他。

林眷又掙紮了起來，喉嚨裏不時發出陣陣低叫。

喬寄又晃了晃手機，戰戰兢兢地看着林眷，發現他的動作又頓了頓。

喬寄微微地松了口氣，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喬寄一驚，卻很快就發現，被自己壓着的林眷徹底地安靜了下來，只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手裏的手機，好幾次想要伸手去抓。

手機上顯示着來電人，哥哥。

喬寄停下了挂電話的動作，慢慢地松開了壓制着林眷的手，見他果然沒有動，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來。

少了壓制，林眷也跟着爬了起來，眼睛還死死地盯着喬寄手裏的手機，伸着手就要走過來搶。

喬寄将手機舉到頭上，看着青年直撲進自己懷裏，徒勞地舉着手撲騰，卻夠不着電話。

青年的臉上因為剛才激烈的纏鬥而變得紅潤，氣息有點紊亂，嘴微微張開的樣子顯得很誘人。

喬寄別開了眼，挂掉了電話。林眷撲騰的動作也随之停了下來，卻還是目不轉睛地看着那手機，甚至連高舉的手都忘記收回來。

喬寄心中微動，手伸進口袋裏摸了摸，摸出來一顆糖。

五彩缤紛的包裝紙還閃着亮光，格外地好看，他将糖送到了林眷眼前，用力地晃了晃。

林眷居然很輕易地就被吸引了過去。

喬寄又用糖将他的目光往旁邊帶了帶，一邊慢慢地将握着手機的手收了回來。

林眷還是沒有什麽反應，注意力完全被色彩斑斓的包裝紙吸引住了。

喬寄這才放心地将手機調成了飛行模式，塞回林眷口袋裏，然後拉着他往外走。

陽臺很開闊，這時并沒有人，喬寄拉着林眷走，林眷也不反抗，只眼巴巴地看着他手裏的糖，好幾次伸手去抓，卻怎麽都抓不到。

最後停在陽臺邊上，看着林眷抓空的動作，喬寄忍不住笑了起來，晃了晃手中的糖：“想要嗎？”

林眷靜靜地看着那顆糖，直到喬寄以為他不會響應的時候，他卻突然開口了：“想要，就說喜歡……”

那是他說過的話。

喬寄心跳漏了一拍，手上吸引林眷的動作就停了下來，林眷一把抓住了那顆糖，開始往自己的方向拽。

指尖碰觸，喬寄如遭電殛地縮了手，糖就被林眷抓過去了。

青年滿足地抓着糖晃了晃，開始往嘴裏塞。

喬寄吓得連忙伸手去搶，卻見林眷又停了手，低下頭開始笨拙地剝包裝紙。

長長地松了口氣，喬寄覺得這樣的大起大落對心髒實在不好。

林眷的動作始終不得要領，包裝紙被他扯地皺巴巴的，卻始終沒能剝開。但他只是不斷地重複着一樣的動作，好像認定了只有這樣才能達到目的。

喬寄也沒有要幫他的意圖，饒有趣味地看了他一會，轉頭看向陽臺外。

高空望下去能看得很遠，城市的燈光如同天上繁星，熠熠生輝。大地盡處與天幕相融如一體，繁星連綿成河，卻遙遠得無法估量。

喬寄突然想起了之前看到的一句話。

——自閉症的孩子，就像是獨自一人活在遙遠的星球上。

“你在哪一顆星星裏？”喬寄側過頭去問身邊的人。

青年沒有回答，只是低着頭，好像手中的糖果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喬寄莫名地難過了起來，那種難過如滔天洪水，瞬間就将他淹沒。

他想，有些事，其實他早就知道了。

林眷這時終于在包裝紙上扯出了一個洞，圓滾滾的水果糖露了出來，他迫不及待地拿到嘴邊舔了舔，才又繼續折騰，小孩子似的。

喬寄的難過都還沒散去，就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他終于伸出手去，拿過了那顆被揉得皺巴巴又沾滿了口水的糖。

林眷的目光很自然跟着糖果追了過來，“啊啊”地叫了兩聲，想要搶回去。

喬寄利落地剝開包裝紙，捏着裏面的糖果，送到林眷嘴邊。

林眷似乎也已經習慣了，毫不猶豫地張開嘴，連他的指頭一起含了進去。

口腔裏溫熱濕潤的觸感讓喬寄的心都顫了起來，他飛快地縮了手，卻又像是不知道該把手往哪裏放，格外地手足無措。

但林眷什麽都不知道。

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盯着喬寄手中的包裝紙，一心一意地吃着嘴裏的糖，圓滾滾的糖從左邊挪到右邊，又從右邊挪到左邊。

喬寄忍不住戳了戳他鼓起的臉：“好吃嗎？”

“好吃嗎。”林眷含糊地重複。

喬寄微微一笑，又問：“能不能讓我也嘗嘗？”

林眷似是無法理解他的問題，卻還是重複着說：“嘗嘗？”

喬寄沒有再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看着眼前的青年，看着他似乎專注卻又像是找不到焦點的雙眼。

最後，喬寄再抑不住心中的沖動，微微低頭，小心翼翼地吻住了那微張的唇。

最先感覺到的是甜。

糖就在舌尖上，随着舌尖的翻卷微弱地滾動着，他試圖捕捉那躲在糖果後面的舌頭，卻又被一次次地逃脫。

喬寄忍不住伸手抓住了林眷的肩膀，好像這樣就能抓住那逃跑的舌頭。

林眷的身體帶着一點微微的顫抖，卻始終沒有掙紮。

喬寄張了張眼，很快又重新閉上，好像這樣，他就能永遠沉浸在那一眼裏。

那一眼，他似乎看到了林眷的眼中，映出了自己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了快5000字哦，不誇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