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銀鈴斑駁

孟之豫今日心情特別好,一路哼着小曲兒慢悠悠走回孟府,破天荒在天還沒黑就進了家門。

他原本打算直接回自己院子歇息,躺下回味一番白日裏柔情款款的相處,再順便想想過幾日該怎樣讨華雪顏的歡心。不料經過花廳之時,卻被裏面傳來的一聲厲喝截住腳步。

“站住!”

孟之豫聞聲腳下一滞,方才的笑意轉瞬而逝,很快又繼續往前走,裝作充耳不聞。

“孽子!我叫你站住!”

又是一道怒吼,孟之豫桃枝袖下的手掌緊緊捏作一團,猛然轉身大步跨進了花廳。他吊兒郎當地往椅子上一靠,翹着腿懶散地坐在那裏,昂起下巴神色浪蕩不堪。

“有事?”

孟世德年近三十方才得子,對獨子可謂既溺愛又嚴苛。他見孟之豫這般放浪做派,怒急而吼:“你這模樣成何體統!給我坐好!”

孟之豫眼利如刀,冷笑道:“我打小就是這般坐的,怎麽你看不慣?這也怪不得我,沒娘教的孩子就這樣。”

面對兒子毫不掩飾的憎恨厭惡,孟世德唇皮微張嗫嚅,想說些話卻又說不出什麽,最後只得緩緩扶着椅子手坐了下去,發出一聲長嘆。

孟之豫睨他一眼,站起來拍拍袍子,漠然道:“沒事我先回房了。”

這時從外面走進一位三十來歲面容姣好的婦人,錦衣華服珠花翠钏,面龐微微含笑,很賢惠又極溫柔的樣子。

她熱絡招呼道:“之豫回來了。正好我今兒個熬了補湯,快坐下喝一碗。瞧你瘦的,在外面肯定都沒好好吃飯。”

“不用。”孟之豫不吃這套,看也不看這婦人一眼便走:“我回房了。”

婦人臉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出口還想勸勸:“難得回來一次,之豫你就……”

孟之豫側首,直截了當拒絕:“我喝不下。”他忽而唇角一勾,微微俯首靠近婦人,在她耳畔森然道:“特別是你的東西,更是難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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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臉頰唰得慘白,腳下踉跄慌忙垂下眼睛,五指緊緊抓住胸口,仿佛呼吸不暢就要窒息。

“砰”一聲瓷片爆裂,滾燙的茶水濺上孟之豫的鞋面,腳背沾上徐徐滲進的熱水,猶如在火星碰上了幹草,點燃了他再也壓抑不住的怒火。

孟世德摔杯斥罵:“混賬!誰許你這麽跟你母親說話!”

“母親?”孟之豫笑意森寒,吼道:“我娘早化成灰埋在地底了!她算什麽東西?你的一個姘頭,也配當我母親?呸!”

“孽、孽障!看我不打死你……”

孟世德氣得渾身發抖,舉拳就要教訓逆子。這婦人趕緊擋了上去,死死抱住他。

“老爺!算了算了,您別生氣,氣壞自個兒身子不劃算……之豫你回去罷,早些休息。”

孟之豫看着二人“鹣鲽情深”,眼神愈發冷漠,譏道:“收起你這假惺惺的樣子。生就一副蛇蠍心腸,裝什麽菩薩,惡心。”說罷他伸個懶腰,翩翩然出了花廳,可在回廊底下他忽然又想起什麽來似的,回眸對着婦人燦然一笑。

“你也早點睡,別做噩夢。姨母——”

飽含諷刺意味的笑容後面,是滔天的恨意和悲痛。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孟世德的續弦夫人,孟家主母李青秋。同時,她又是孟之豫的親姨母,他亡故生母的親生妹妹。

小姨子嫁給姐夫,親姨母登堂入室,堂而皇之變作他的母親。這一切可笑麽?

不可笑,一點也不可笑。這個家裏最為肮髒龌龊的秘密,只會可恥。

孟之豫回憶着這位姨母來到家裏以後所發生的種種,只覺愈發心寒。那一次他無意中撞見李青秋偷偷摸摸進了他父母的寝房,于是他跟了上去,想看看年輕漂亮的姨母要做什麽。誰知待他爬上窗口,窺見的卻是終身難忘的場景。

他道貌岸然的父親身|無|寸|縷,壓在同樣一|絲|不|挂的姨母身上,兩人臉上寫滿偷情和愛欲帶來的潮紅歡愉。

不見絲毫羞赧,不見絲毫愧疚。

小小年紀的孟之豫只覺得像被人當衆扇了一耳光,臉頰火辣辣的。他匆忙跳下窗臺,一路狂奔去找到了他的母親,哭着告訴她剛才看見的一切。

孟夫人沒有失了風度咒罵大喊,她慘白的臉擠出一抹笑容:“他是我丈夫,丈夫的事,為妻的哪兒能不知道……”

他娘是怎麽安撫了他,孟之豫已經記不清了。多年以後他唯一記得的,是自己母親暴斃而亡。

外人都說是突然染上惡疾,就連府中大夫也說回天乏術。可是孟之豫不信,他偷偷去看過娘親的屍身,滿面青烏口鼻含血,試問有什麽病能讓人如此?

他哭鬧不止,呼喊着要抓出兇手為他娘報仇。可是誰也不信他一個稚童的話,只道他是傷心過度發了夢靥。死去的孟夫人匆匆下葬,他也大病一場失了聲,大半年後才重新開始說話,久而久之,這件事好似被人遺忘了。

其實孟之豫沒有忘,當年的他無力查找真相,如今的他更不可能觸摸到一點相關的蛛絲馬跡。他心裏面深深懷疑着那兩個人,特別是孟世德沒過多久正大光明接了李青秋入門,更加堅定了他的揣測。孟之豫懷疑他們憎恨他們,可是又沒有證據指認他們。夫妻之情姐妹之意,難道真的沒有留住他們的良知?

猜忌、狐疑、厭惡……以及殘留在心中的一絲期許,交彙成一根利刺,深深紮在孟之豫心頭。

他不肯原諒,卻也下不了手。于是叛逆與放浪,成為報複這個扭曲家庭的唯一辦法。

一路心神恍惚,孟之豫跨進院門,便有兩位女子迎上來,送來一陣脂粉香濃。

“公子您回來啦。”

說話者面若桃花五官明豔,随時随地臉上都帶着明媚笑容,她叫煙霞,而另一個比較文靜秀氣的叫思雲。皆是李青秋撥來伺候孟之豫的通房大丫頭。

孟之豫擡眸看了兩人一眼,想起她們的來歷,心情更差了幾分,出口就喝:“滾!”

思雲吓得肩膀一抖,煙霞也不禁愣了愣,看清他表情是罕見的猙獰,急忙扯着思雲就走:“奴婢告退。”

攆走了礙眼的人,孟之豫沉着臉徑直躺上了床,連鞋也沒脫。

枕着硬梆梆冷冰冰的玉枕,孟之豫只覺得這股寒氣都鑽入了五髒六腑,凍得他手腳冰寒心若死灰。

他伸手在枕後一摸,摸出一個拇指大小的銀質鈴铛,舊銀失色略顯斑駁,很有些年頭了。他試着搖了搖銀鈴,并沒發出清亮的铛铛聲,只是如老妪哭咽般嗚嗚了兩聲,随即便沉寂消寞。

東西久了便失了當初鮮活的本色。人,大抵也是如此罷。

孟之豫手心緊緊攥住銀鈴,阖眸輕喃:“小影子……”

恍然便至十五,華雪顏照例清早出門去佛寺。晨霧未散朝陽藏光,薄薄霧霭落在錦繡胡同口的合歡樹上,她這才發現竟然有幾朵粉白絨花已然開了。

樹下站着一人,湖藍錦衣桃枝寬袖,雙肩微垂略顯落拓,素來多情帶笑的桃花眼低低望着腳下,竟然也有半分悵然。

華雪顏心頭劃過一抹訝然:“孟公子?”

孟之豫聞聲擡眸,迅速斂起愁緒,眼睛彎起笑道:“你來了。”

他伸手去接華雪顏手中裝了香燭的竹籃,她松了手自然而然交予過去。

“等了很久?”

華雪顏随口這麽一說,解下襟前的繡帕,輕輕拂去孟之豫肩頭的露水,還有一兩朵細軟的合歡落花。

她的溫柔樣子惹得孟之豫忽然鼻酸眼澀,他說話聲音甕甕的:“也沒多久,就一兩個時辰……”

華雪顏聞言睫羽翕動,她含着幾分笑意幾分感動,道:“想必昨晚夜色不錯,孟公子賞月觀星的興致頗好。”

“呵……”孟之豫笑了,握住她的手牽着,“夜色再好不及佳人,我們走吧。”

“嗯。”華雪顏淺淺應了一聲,任由他牽住便走。

攜手同行要去往何方?她也不知道。

路上行人寥寥,孟之豫大膽握住美人柔荑,閑散漫步般徐徐前行,只想時光流速再慢一點,好讓他們獨處的時候再多些。

華雪顏娴靜少話,孟之豫便絞盡腦汁和她說話:“你家那小丫頭怎麽沒一起出來?”

“見她睡得沉不忍叫醒。她這個年紀正是長個子的時候,睡夠了才好。”

孟之豫笑道:“我從未見過誰家小姐像你這般,對個小丫鬟也這麽好,不打不罵便罷,還處處遷就。知道的還好,不知道的準以為那潑辣妮子是你的親妹妹!”

妹妹。

華雪顏暗自咀嚼“妹妹”二字,擡眼溫柔無限,菱唇輕啓道:“也許是因為我沒有妹妹,所以特別想有一個。鈴铛乖巧聽話,且事事維護我,我對她好當然在情理之中。”

“鈴铛鈴铛……”孟之豫重複着這兩個字,忽然沒頭沒腦一問:“你很喜歡鈴铛?”

華雪顏微怔片刻,露出一些迷惘:“鈴铛跟着我時間也不短了,我自然喜歡她。你問這作甚?”

“沒什麽,就随口問問。”

這樣的答案雖在意料之中,孟之豫聽了卻不免有些失望。他甩甩頭趕走了腦海裏不切實際的幻想,深深自嘲一番。

那個破舊的銀鈴铛,隔壁嚴家的小女孩兒……都快十年了,她說不定早已不在人世了。

還是年少無愁的好。孟之豫唏噓感慨不已,于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直到華雪顏出聲提醒才回過神來。

“孟公子,普壽寺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同寝室的妹紙要走了,晚上大家出去聚餐,哎……傷感畢業季又來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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