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過目不忘

黯淡月色從巴掌大的窗口投進地牢,映在華雪顏發上好似霜雪,仿佛一夜白頭。

不堪的回憶到此為止。

華雪顏仰視紀玄微,目光沉靜幽然,早已沒了當初決裂時的誓不兩立。她道:“我恨的不是你利用我,不是你把我送給柴炎,也不是你醉酒行兇。相反,我很感激你當日替我找回葉子,還有三年來的照顧庇護。你對我姐妹确實有恩,我不否認。不過我無法原諒的是,你從來沒有把我當做一個活人看待,在你心裏我就是任你擺布的傀儡木偶,你說喜歡?呵,你的喜歡只是豢養寵物的好心情罷了。順你的意你便施舍幾分恩情,逆了你就毫無寰轉餘地,只能受了那些罰……”

她微微搖頭:“這樣的喜歡我要不起。就算你留得住我一時,也留不住一世,我終究是要離開你的。”

“将軍,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你走。”

紀玄微眼眶發熱,連帶着嗓音也悲涼起來:“事到如今怎麽可能毫無瓜葛……你為什麽就不能再給我次機會?就當是讓我贖罪也好補償也好,總之別裝作不在乎不認識。你總是這樣,口口聲聲說我不值得原諒,但是姓孟的呢?滅門之恨卻可以親親我我!我到底比他差在哪裏,值得你這般厚此薄彼!”

“他不如你英勇,亦無你之果敢決斷,他不是戰功赫赫的将領,他只是普普通通的富貴公子,在你看來他是窩囊廢軟骨頭,在我看來卻是這世上最真性情的男人。至少他從不掩飾他的喜歡和厭惡。”

提起孟之豫,華雪顏唇角笑意淺淺:“他還是天底下最有膽魄最有氣度的男人。他敢告訴所有人他喜歡我,他縱使知曉我乃殘敗之身也敢迎娶。換做你,你能做得到?你敢當着衆人舍了身段扔了臉面在我面前下跪,求我嫁你?”

紀玄微和孟之豫根本就是天差地別的兩人。紀玄微是天之驕子,習慣了別人的敬仰追崇,他從來就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絕不低下高傲的頭顱。孟之豫普通得幾近平庸,風流花心,看起來一無是處,卻獨獨比紀玄微多了份血肉之軀的溫暖。

她冷得太久,本能地靠近暖源。不在乎會不會被燒死。

紀玄微聽言,突然單膝跪下,覆掌去握住她的手,仰頭哀求:“我做得到,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影子你跟我走,以前的事就當沒發生過,我們都忘了好不好?以後我們重新開始,我發誓,我一定不會再傷你……”

“太遲了。”

華雪顏費力掙脫他的手,道:“以前我希望你說的時候你不說,現在我不需要你說了,你卻又來枉作糾纏……何必呢?你明明曉得我們都回不去了。”

“不遲的不遲的!”紀玄微攬住她,靠着她眷戀不已,“只要我們還活着就不遲,只要我還沒死,我就會一直追着你。影子你說,你要怎樣才肯原諒?你到底想要我作甚麽?我願為你做任何事……”

“我……”

她站着他跪着,這大約是他第一次舍卻了高高在上的姿态,匍匐在她腳下乞求。他仿佛水中的瀕死之人,在即将溺亡的時候抓住了唯一的救命之人,不肯放手,不敢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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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雪顏紅唇翕張,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幽嘆。她撫上他的後腦,素手輕緩,淡然中含着幾分割不斷的心酸情愫。

“将軍,”她輕輕喚他,“我一生所求,從來就不是如意郎君。你對我再好,也不會是我的良人,天底下沒有任何人是我的良人,孟之豫亦然。這點你早就清楚,何苦自欺欺人?”

“如果你做些什麽可以讓心裏好過一點,那麽,幫我一個忙。”

……

月落日升,痛苦的黑夜沉淪而下,明媚朝陽躍出山頭。

天亮了。

紀玄微帶着滿腔落拓離開,華雪顏仍留獄中,久久凝視那扇透進陽光的小窗。窗外一只小鳥落腳,片刻後又飛走。

她見狀并不羨慕鳥兒的自由自在,也不向往外間不受束縛的世界。十年,她身不在牢獄,心卻受禁锢。其實于她來說,在哪裏都是一樣,她活着的意義……從來就沒有意義。

獄吏到來之時,只見細細金光落在仰頭凝窗的美人臉上,她目光凄迷流露出莫名哀傷,雪膚紅唇,聖若神女。

“咳!跟我走,肖大人有話問你。”

獄吏咳嗽一聲喚回華雪顏心神,她阖眸片刻,睜眼又是清明無波。她轉身對獄吏點點頭:“走吧。”

這不是一場正式的審訊,獄吏把她帶出了地牢,然後領進衙門邊角的一間黑屋之中,肖延已經等候在那裏。

鼎鼎大名的枭閻王未穿官服,瘦小的身軀籠在褐色布衫當中,就像一截行将腐朽的枯木。見人帶到他揮手示意獄吏退下,接着徐徐摸出一方手絹捂住嘴,幹咳兩聲之後,啞着嗓子明知故問:“華小姐?”

“小女子夫家姓孟。”華雪顏眉梢略微上挑,含笑回道:“肖大人。”

肖延擡眼看她,見她面無懼色,反而笑意斐然,不覺骨寒毛豎。他眉心皺起,陰森森道:“意思是老夫眼拙,該稱您一聲孟少夫人?”

華雪顏神情不變:“少夫人之稱,我勉強擔得起。”

“呵呵……好個華雪顏。”

忽然之間,肖延低低發笑,笑聲在嗓子眼滾動,猶如野獸攻擊前的嗚咽。他笑過之後,莫名其妙說道:“老夫是甲戍年的進士,那時當今聖上剛剛登基,故而開了恩科。恩科取人一百八十三,共有六十人有幸面聖,老夫恰好是其中之一。”

華雪顏垂眼,看到他手邊放置了一摞案卷,她冷冷道:“肖大人年紀輕輕就得見聖顏,真是好福澤。”

肖延鷹目炯炯,牢牢盯着華雪顏,道:“除此之外,老夫還記得一同觐見的餘下五十九位同僚,他們的姓名、官職,一一牢記,莫不敢忘。”

華雪顏淡淡贊道:“肖大人好記性。”

“老了,如今已是大不如前,咳咳……”肖延捂嘴劇烈咳嗽,華雪顏觑到沃白絲絹上隐有絲絲淡紅。肖延很快把手絹藏進袖中,又沙啞說話:“五十九人,站了滿滿一屋子,多數人的相貌已然記不清了。可其中有一人老夫印象最為深刻,時至今日也未曾忘懷。他名列前茅才華橫溢,大有希望坐上京兆尹的位置,不過卻因他五短身材兼面貌醜陋,說話也磕巴,所以惹得聖上不喜,直接把他扔出京城,打發去了屏關。這一去就是近二十年,最近老夫聽說他又立了戰功回來了。華小姐,你猜此人是誰?”

華雪顏不動聲色,眼波一掃,反問道:“肖大人的同僚我如何認得?您倒是可以說一說,願聞其詳。”

肖延站了起來,腳步甸甸朝她走近,有意壓低嗓音又恰到好處地清楚說道:“此人名叫華致遠,剛巧……與令尊同名同姓。”

華雪顏雙目陡然聚起殺氣,寒光一凜。她捏緊了拳頭,依然裝作無謂的樣子,道:“原來家父與肖大人還是舊識,真巧。不過我并未聽家父提過您的名字,肖大人,您确定您沒記錯?”

肖延伸手指着自己太陽穴之處,眼裏噙着莫測笑意,道:“老夫也懷疑自己記錯了。當年的華大人與如今的華大人,容貌舉止可謂天壤之別。”

華雪顏不慌不忙:“快二十年了,肖大人您都成了上京赫赫有名的閻王侍郎,難道家父就不能改變一二?”

“能,當然能。”肖延雙手交握,緩緩捏着指節,似有感慨地說道:“不過人再怎麽變,有兩樣東西是改不了的。一是根骨,二是眼睛。”

他又折身落座,翹着腿端起茶杯,吹了口茶花,幽幽道:“老夫之所以能身居此位,并非僅僅依靠嚴刑酷吏,老夫有些小伎倆倒也幫忙不少,此等雕蟲小技,常人稱作過目不忘。”他捋了捋胡須,嘆息一聲:“踏足官場二十年,老夫自認手底下亡魂不少,時至今日想起往事,老夫還是非常後悔,後悔——沒有斬草除根。”

“十年前有一大案轟動上京,八州行臺嚴友文夥同外匪搶劫赈災官銀,事情敗露後畏罪自殺,家眷也盡數獲罪。老夫還記得抄家那日去了嚴家,撞見了嚴友文的女兒,那小女娃模樣生的真好,就是一雙眼睛不大讨喜,看似面無波瀾,實則暗藏殺意,十分兇狠……華小姐,你的眼睛跟她很像,堪稱一模一樣。老夫差點就以為,當年被判流放的嚴家小姐是不是又回來了。”

肖延的口氣一襲了然,鷹目中三分嘲諷七分殺機。他在刑部多年,有着如獵狗般的敏感嗅覺以及刨根究底的耐性,只要讓他起了疑,就無人可以掩埋真相。自從第一次見了華雪顏,他就開始着手查她。

華雪顏愈發鎮定,只是淡淡淺笑:“十年前的事肖大人就只記得這麽多了?我可是聽說,嚴友文膝下一雙子女。女兒你見過了,那兒子呢?”

提起此事肖延突然一改鎮靜自持,俨然惱羞成怒的樣子,拍桌一吼:“大膽犯婦!你身為罪籍,竟敢公然僞造身份潛逃回京,說!你究竟目的何在!”

“你說我有什麽目的?”華雪顏不慌不忙,也不否認他的揣測。她的深沉越發讓肖延坐立難安,她道:“肖大人記性好忘性大,我來替你說一說。十年前,嚴家門口,肖大人面對三歲稚兒,滿面慈愛地說要與其玩耍,哄得那孩子鑽進你懷裏。你笑着把他高高抛起,然而,卻沒有伸手去接。”

粉嘟嘟的弟弟前一刻還在笑,後一刻卻成了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團。八歲的嚴霜影吓得魂飛魄散,尖叫到失聲,眼淚都忘了流出來。

肖延聽她一說,寒意從背脊蜿蜒而上,失了素日的冷靜,嘴唇隐隐打顫:“你、你……”

“以肖大人這般聰慧之人,怎會不知我為何回京?”華雪顏朝他步步逼近,徐徐彎腰,美豔臉龐有些猙獰,“不若你猜一猜,岳晉陽是死于何人之手?唐公子又是死于何人之手?而我,是怎麽站在這裏,與你說上一些體己話的?”

肖延大駭,驚覺已經踏入圈套。置之死地而後生,她是來殺他的。

華雪顏笑意綿綿,幾乎是咬住肖延的耳朵在說話,美音沉沉:“不若你再猜一猜,令郎此時身在何處?我聽說您老來得子,對他可是寶貝的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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