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兩味苦藥

“妾身見過世子。”

華雪顏站起來施施然一禮,左虓急忙虛扶一把,脫口就說:“請起請起,你怎麽一個人,之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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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問華雪顏擡起眼來,反問道:“這話應該妾身問世子才對,您不是送了帖子邀孟郎赴約?”

“哦、哦,你瞧我這記性。”左虓恍然大悟拍拍腦袋,月牙般的眼睛噙着精光,仿佛不是有心而言,“我走的時候之豫還在喝酒呢!那小子見着漂亮姑娘就走不動了,哈哈哈……”

華雪顏聞言臉色未變,淡淡“嗯”了一聲以示知曉。左虓緊盯着她,發覺這份大度果真不是裝出來的,正如孟之豫所說,她壓根兒不在意這些事情。

左虓愈發篤定她有問題,于是清清嗓子,故意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又道:“咳咳,其實華小姐啊,本世子有些話……”

華雪顏微微含笑,糾正他:“妾身已是孟家人,不适合再用小姐的稱呼了。世子有話請講。”

此時此刻她的心中不是沒有疑惑,素無交情的左虓,此番找她有何用意?

“那個,我……”

左虓額頭微微冒汗,緊抿雙唇顯得極為難以啓齒,再三咬牙,他忽然一步上前,覆掌就抓住華雪顏的手:“其實我仰慕你很久了!”

華雪顏萬萬沒有料到左虓竟然會說這樣的話,手腕被鉗住的感覺讓她坐如針氈,她下意識就反手一擰,滑脫了左虓的掌控。

左虓看着空蕩蕩的手心,還有些愣愣的。他和孟之豫不一樣,他自幼習武身手不差,可眼前的弱女子居然一招便擺脫了他……

華雪顏雙肩微聳,警備道:“世子自重,朋友妻不可欺。”

左虓回過神來,趕緊吊兒郎當哈哈笑着,道:“哎呀呀,我和之豫從小好得穿一條開裆褲,有道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只要我開口,之豫什麽都會答應的。”

華雪顏眼裏帶了幾分厭惡,口頭卻沒有不敬:“既然如此世子就應該親口對孟郎說,而不是私下來糾纏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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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你也不是什麽正兒八經的孟家少夫人,充其量就是之豫的侍妾而已,這種事擺上臺面只會傷了兄弟情分,咱們私下商量好就成。”左虓把上京第一纨绔的架勢拿捏地恰到好處,搖着扇子風流無限地說:“其實跟着我比跟着之豫好多了,之豫是獨生子,我也是啊,我定遠侯府不比尚書府差吧?再說我親姑姑可是皇貴妃,你跟了我就是皇親國戚!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你想買什麽買什麽,想要什麽要什麽。還有令尊也跟着平步青雲,只消我去給陛下說一聲,那官階噌噌往上跳……怎麽樣華小姐,跟了我罷,我對你是一見鐘情再見傾心!”

他語氣雖然篤定,可聽進耳朵幹癟癟的,并沒有一往情深的意味。

華雪顏勾勾唇角,既沒有被人輕視後的憤怒,也沒有心生向往,只是問了一句:“妾身敢問世子,你的喜歡能有多久?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左虓想都沒想就答:“當然是一輩子了!”

華雪顏輕笑,目光是不為所動的堅持:“孟郎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嗨!他那小子花心得很,嘴上說得好聽,一輩子一輩子,頂多一陣子。.”

“那世子又如何保證您的一輩子不是一時興起呢?”華雪顏團扇半掩嬌顏,眸色淡然,“既然你們都是同一種人,我為何要舍孟郎而選您,豈不麻煩。”

左虓被她三言兩語就繞住了,抓抓後腦又道:“那個我……我會對你好的,比之豫更好!”

華雪顏不為所動:“孟郎對我好已經足夠了。”

“……我把所有身家都交給你,金山銀山八輩子也花不完!”

“人生一世,要那麽多銀子何用?能夠吃飯穿衣足矣。”

“讓你父親做大官,少說二品!”

“家父生性淡泊,志不在此。”

……

無論左虓擺出如何的條件引誘,華雪顏仍舊紋絲不動的架勢,口氣生硬毫無寰轉餘地。眼見“利誘”失策,左虓索性威逼道:“喂!少給本世子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說,你要怎樣才肯離開之豫?”

“我暫時不想離開孟郎。”華雪顏若無其事地扶了扶鬓角簪花,輕描淡寫道:“至于以後要不要走……言之尚早。”她擡起眼睛,眸裏戾氣迸發,嘴角還是淺笑徐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世子時常出入宮中,染色不少,孟郎應該少與您來往才好。”

被她拐着彎兒罵了一頓,左虓窩火極了,沉着臉道:“別以為你就是高枕無憂,以你的家世絕不可能坐上之豫正妻的位置。倘若以後正房主母入門,又恰好是個厲害角色……呵呵,你到時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華雪顏低眉含笑,涼薄地讓人發寒,她說:“我對主母之位沒有興趣,日後其他姐妹進門,我一定與她們好好相處,不給孟郎添麻煩。這就不勞世子您操心了。”說話間她瞟見鈴铛已經走了回來,于是沖着左虓福福身,“妾身告辭了。”

她的月白裙邊純淨無瑕,轉身的一瞬撩起團團雲彩。左虓眼花一下,再擡眼已是只見她的背影了。

纖柔嬌弱的女子,好像掩藏了驚天的秘密。左虓不甘,又在背後喊:“喂……喂,我說真的,你到底要什麽條件才肯放棄之豫?啊?”

華雪顏腳步微滞,輕啓玫唇低聲呢喃:“人命,二十八條人命……”

賠她嚴家二十八條亡魂性命,她便放過孟之豫,放過孟家。

炎夏無風,沒有辦法把這句話帶回左虓耳畔。

在她走後不久,街道一側的大樹後面探出一個頭,顯得賊頭賊腦的:“阿虓?阿虓?走了沒?”

左虓“唰”一下搖開扇子,氣鼓鼓扇着風,沒好氣道:“走了走了!”

“那我出來了啊?”孟之豫樂呵呵從樹背後鑽出來,眼睛笑得像月牙,“嘿嘿,我就說雪顏跟一般女人不一樣,她喜歡的是我這個人,不是我的家世。”

左虓白他一眼,陰着臉沒說話。孟之豫見狀安撫道:“哎呀,男人大丈夫怎麽這麽小氣,不就是你看人看走眼了麽?偶有失手也沒啥,算了算了……”

“我覺得我沒看走眼,她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左虓還是氣不過吃癟,惱怒瞪了孟之豫一眼,随即攤開手掌出神盯着,幽幽道:“竟有這樣的身手……之豫,你曉不曉得她會功夫?”

孟之豫想起華雪顏心裏就甜滋滋的,順口就道:“曉得啊!雪顏說在邊關人人都要學些防身的招式,打仗的地方不安全,要是不能自保就慘了。诶诶,我上次翻牆去她家你還記得不?那次她差點把我手擰斷來着。”

“只是自保?”左虓微微搖頭,說話聲音漸小,“如此身手,戰場殺敵也夠了……”

孟之豫沒聽清,追問:“什麽殺敵?”

左虓卻适時而止,擺手道:“沒什麽。之豫,我總覺得她不對勁,你千萬別大意,要不我們再找個機會重新試試她……”

“還試什麽試吶!”孟之豫不願,“我拿項上人頭擔保,雪顏對我是一百二十個真心。阿虓我不和你說了,我回府去了啊,你找小虎陪你吧。”

“诶!之豫!”

孟之豫一股腦兒就興沖沖跑了,左虓喊都喊不住,嘆息之餘他也甩甩頭,獨自回家去了。

試探的小風波過去,日子還是如流水般往前走。華雪顏依舊說睡不好,每月都要鈴铛去藥鋪子買安神丸,自己也逢初一十五出門上香,其餘時候都在含清齋呆着,安安分分規規矩矩。孟之豫還是衙門家裏兩頭跑,盡管日子過得平淡,對她的熱乎勁兒依舊不減,沒有膩味的跡象。

而不知不覺,雙穎住在千影樓也有兩月了。

中元節過後不久,便是中秋。孟府是豪門望族,這樣的節日更比別人講究,提前小半月就要準備。藕菱上市,每每能見販夫撐船沿城中水道劃過,吆喝叫賣,還有鄉民挑擔入城走街串巷,擔上之物多是銀杏、石榴、金桔……

孟府過節所需的時新瓜果自然由鄉下的莊子送來,還有新鮮的蝦蟹河魚。孟之豫愛吃河鮮海味,所以管家孟四差人挑了一大籮最好的送到含清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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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铛如今是打理含清齋的大丫鬟,東西送來她負責清點,點完之後她抱起兩個最大的石榴,拿去給華雪顏看。

“小姐小姐,你瞧這大石榴!個頭快趕上西瓜了!”

華雪顏躺在回廊下的竹椅上打瞌睡。不知為何,她近些日子吃了安神丸卻越發精神不好,晚上睡不夠,白天總要再補一覺,眉眼恹恹的。

聽見鈴铛的聲音她懶懶擡起眼皮,掃了石榴一眼,道:“哪兒有這麽小的西瓜,又不是香瓜。”說罷她一轉身,又阖上了眸子。

鈴铛見她愛理不理的樣子有些悶,于是把石榴剝開,取出裏面鮮紅的籽兒來盛了滿滿一盤,遞到華雪顏跟前:“小姐你吃。”

華雪顏眼睛也不睜,微微搖頭:“你吃吧,我想再睡會兒。”

“小姐你是不是病了,這入了秋天氣已經涼了,您怎麽還像暑天時乏乏的沒精神?”鈴铛有些緊張,放下石榴去看華雪顏,“以前每日就睡三四個時辰,如今卻要睡六七個時辰,也沒見長胖,倒是臉更白了……”

“約莫是安神丸吃了嗜睡,不礙事的。”華雪顏随口敷衍,“孟郎快回來了,你快去小廚房看看,待會兒再來叫我。”

鈴铛一走,華雪顏緩緩撐着坐了起來,看着青瓷碗裏一捧血色石榴籽,不覺摸了摸自己的唇。

唇色約莫更紅了罷……

當年的餘毒一直未清,用藥壓着才能減少毒發次數。可是調理身子的藥大多溫補,如果她堅持服用,很可能現在就懷上孟之豫的孩子。

這種時候不該有生命誕生,特別是牽扯了她和他。也許應該說,這樣的孩子永遠也不該來到世上。

所以她去配了避子的藥。避子藥大多傷身,就算用上藥性最溫和之物,可其中一味紅花卻是活血化瘀的。活血,就證明了餘毒在她體內流轉的程度加劇,滲透進五髒六腑的毒素也越來越多,她也将飽受更多的折磨。

兩種藥,無論她吃哪一種,都沒有最好的選擇。

華雪顏覺得,她的人生從來就面臨着這樣的選擇。進與退,走與留,都不會有完美的結局。所以,她毅然決然選擇了避子。

也不知是不是避子丸裏紅花加得太重,近一月來她愈發不适。倒沒有說心悸疼痛,而是覺得力氣仿佛被人抽絲剝繭一點點奪走,就像流沙緩緩流逝。只是,如今消失的大概是她的生命罷。

“娘子!”

華雪顏正出神想着,孟之豫已經從她背後跳出來吓她。華雪顏手捂胸口被他驚到的樣子,嗔道:“走路都沒聲,從哪裏鑽出來的!”

孟之豫擠着她坐下來,抓起石榴就吃,笑眼彎起:“是你在發呆沒看見我,我都來了好久了。你剛才在想什麽?”

“沒想什麽。”華雪顏把一碗石榴都塞給他,“這個新鮮得好,你多吃點。”

“我多吃有什麽用啊,要你吃!”孟之豫抓起一把就要塞進她嘴裏,“娘子張嘴,來來來,最好有十個八個……”

華雪顏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十個八個?”

“當然是生孩子啊!石榴多子,多吃就能多生!”孟之豫扳着指頭數了起來,“先要一個兒子,再要一個女兒,然後弟弟妹妹就随便了,湊成雙數比較好,大家有伴兒嘛……”

華雪顏扭開頭不吃,:“無稽之談你也信,又不是無知婦孺。”

“哎呀,雪顏你就從我這一回嘛,就一回!”孟之豫不依,扭着她厮纏起來。華雪顏擰不過他,只好吃了幾粒,又把籽兒吐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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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之豫趕緊用手去接:“诶诶,給我給我,這個要埋在土裏才行的。上回是你家周媽媽給我說的,把女子吃過的石榴籽在月圓之夜埋了,就能助孕,正好明兒中秋,我一定得試試。”

華雪顏“噗嗤”一下笑了:“定是鈴铛回去告狀說你欺負她,周媽媽專門說話诓你。哪兒有這樣的說法,我從未聽過。”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相信是真的。”孟之豫小心翼翼用桃花繡帕把石榴籽包了起來,然後腆着臉笑眯眯來扯華雪顏袖子,“娘子,好娘子,我有件事想求你答應。”

“你說。”

孟之豫抿抿嘴,有些忐忑:“你看明天就是中秋了,小影子一個人住在別院也怪寂寞的是不是?中秋佳節正當團圓,她家裏人卻都不在了,我怕她觸景傷情,你說我們要不要……要不要和她一起過個節?這回我保證不讓她喝酒了,一滴都不給她!”

他說完之後緊張地看着華雪顏,心跳撲通撲通,生怕她介懷上次的事不答應。

豈料華雪顏一口答允,還笑得特別甜美:“好啊。不過我倆單獨過去不太妥當,不如這樣,你把嚴姑娘接過來,再叫上老爺夫人,一家人一起過個熱熱鬧鬧的中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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