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中秋夜宴

“哐當”一聲,卻是李青秋手裏的紅棗羹盞摔了。.

華雪顏循聲望去,見到她姣好的面龐上劃過一抹心慌。李青秋匆匆低頭,用手絹拂去裙角上的污漬,聲音都透着股顫抖:“來……人,扶我去換套衣裳。失陪了。”

目送她慌亂而去,華雪顏又擡眼望向孟世德。只見素來嚴肅的家主雙目幽幽沉沉,也正凝視着雙穎,沒有太多愕然驚訝,卻含着幾分說不清的傷感情愫。

預想中的重逢并未帶來熱鬧喜氣,衆人的表現都不算親熱,甚至有些詭異的沉默疏離。孟之豫見狀,又重複道:“您不記得小影子了?她小時候嘴巴可甜了,成天孟伯伯孟伯伯的喊,你還經常說想多要個女兒呢。”

良久,孟世德才淡淡道:“記得。坐吧。”

孟之豫這下開懷了,眉眼帶笑。他引着雙穎入座,道:“小影子你就挨着雪顏坐,咱們一家人今晚吃頓便飯,不必拘謹。”

雙穎低眉順眼地行禮道謝,謹慎落座。眼兒一垂看見桌上描金嵌銀的食具,心底對這份富貴的歡喜又多了幾分。孟之豫急忙小心翼翼去扶華雪顏,花眼燦然,嘴角都合不攏:“娘子也坐,慢點慢點,小心肚子……”華雪顏沖他微微一笑,扶着椅子把手徐徐坐了下來。

筵席還沒開始,孟世德已然舉起酒壺自斟自飲了好幾杯,臉色陰沉莫測。他眼角餘光屢屢掃過雙穎,眉梢都聚起了團團烏雲。

“雪顏,小家夥鬧不鬧騰啊?有沒有踢你?”孟之豫把手掌搭在華雪顏小腹上,絮絮叨叨問個不停,“油膩的東西約莫聞不得,但是吃得太寡淡又不行,幹脆我叫人炖了補品把油沫子撇掉,你只喝湯好不好?”華雪顏瞧不得他這啰嗦樣,忍俊不禁,拿手指頭戳他腦門兒一下,掩嘴道:“一個多月連形狀都沒有,哪裏還會長得出手腳來踢我。現在還沒到害喜的時候,你便只讓我喝湯湯水水的了,成心虐待我不是?”

孟之豫不好意思撓撓頭:“哈哈,我不曉得嘛,頭一回當爹……”華雪顏下巴一昂,沖着桌上努努嘴,撒嬌道:“剝個橘子給我吃。”

孟之豫樂呵呵去挑橘子,選了個飽滿肉多的金色蜜桔,剛剛拿在手裏,就聽孟世德道:“你選那個青的好。”孟之豫一頓,回頭問:“青的還是黃的?”

華雪顏柔柔笑道:“青的。”說罷她對孟世德笑笑,“老爺怎知我想吃酸橘子?”孟世德今晚露出鮮有的慈祥笑容,道:“以前之豫的娘懷着他的時候,頓頓都要吃酸的,每晚要喝了酸梅子汁才睡得着,那幾月我陪着她吃酸,牙都快掉了,呵呵……”

桔皮撕開,一縷酸澀的汁液芬芳冒出,孟之豫鼻腔一酸,垂眸道:“你竟然還記得。非常文學”華雪顏裝作沒有看出父子倆的這份隔閡,一味笑言:“當時的欣喜辛酸,估計這輩子也忘不掉罷。”

“當然不會……”孟世德話才說一半,看見孟之豫擡起手背抹了把眼角,頓時又把喉嚨眼兒的言語吞了下去,默不作聲。

中秋是團圓的日子,月上嫦娥卻依舊住在冷冷清清的廣寒宮,在世之人,也只能緬懷着逝去之人。陰陽相隔,再也沒有團圓之日了。

“老爺和之豫在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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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秋換了衣裳回來,臉上從容大方的神情一如既往。她關懷地問孟世德,順手把一件玫瑰紫金披風搭在他肩頭:“秋風吹不得,不然您又要咳嗽了,穿上吧。”

孟世德婉拒了她的殷勤好意,扯下披風:“給雪顏吧。”李青秋一怔,很快笑眯眯打趣道:“瞧瞧老爺這心疼兒媳婦的模樣,比起之豫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笑盈盈把披風遞給華雪顏,同時順道對旁邊的雙穎關懷一句:“嚴姑娘多久回京的?”

雙穎趕緊站起來福身行禮:“妾身見過夫人。回來兩三月了,一直住在、住在豫哥的別院……未能及早登門拜訪是妾身不對,萬望老爺夫人見諒則個。”

李青秋大度不介,道:“嚴姑娘說哪裏話,沒有早點去看你是我疏忽了。之豫也真是的,這麽大事兒還瞞着我跟老爺。”她嗔怪一句,又問:“嚴姑娘以前在哪裏生活?家裏人可還在?”

雙穎心頭一緊,手心汗涔涔的,無助看向孟之豫:“我……”孟之豫一聽急忙替她解圍:“別問東問西的,要聊家常以後有的是機會。快些開始,月亮都出來了。”

圓月一輪照山頭。廣清亭外擺了供桌,上面放了子孫藕、和合蓮、狗牙瓜,還有紙絹做的寶塔,亭角挂着十六盞琉璃走馬燈,上面貼了嫦娥奔月、吳剛伐桂等花樣。

燒香點燈拜月後,一家人又圍圓桌而坐。這時下人端了蒸蟹上來,每個都拿草杆子捆好腿腳,蟹螯足有兩根食指并攏粗細,一看便知膏肥肉厚。

孟之豫拿了一個蟹放進雙穎盤子裏,樂呵呵道:“小影子多吃兩個。”雙穎一見這厚殼大爪的東西,根本無從下口,面浮難色:“豫哥我……還是給嫂嫂吃吧。”

“沒事兒,雪顏不吃這個。”孟之豫笑眯眯看着她,回憶感慨道:“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吃蝦啊蟹的,每回來我家都要問有沒有雞子炒蝦仁,沒有你就不肯在我家吃飯。”

雙穎臉色一僵:“哦……是嗎,我都不大記得了。”孟之豫越說越起勁,又想起一樁舊事來:“還有還有,你只喜歡吃魚唇,有次我不小心把魚唇吃了,你整整三天沒跟我說話呢,你說你小時候怎麽這麽小氣呀,哈哈哈……”

聽他說着點點滴滴的往日趣事,華雪顏紅唇微抿,都在淺淺地笑。而雙穎卻眸光冷凝顯得極為緊張,有一句沒一句地接着,費盡心思遮掩圓謊,生怕露出破綻。

月上中天,家宴進行到大半,一直吃得戰戰兢兢的雙穎站起來,說想去醒醒酒。李青秋喊來一個丫鬟帶她下去,還熱情邀約道:“嚴姑娘,天黑路遠就別回去了,今晚在家歇,我叫人收拾間屋子。”孟之豫也贊同:“對啊,小影子你就留下,一個人回去太冷清了。”

雙穎對觸手可及的富貴竊喜不已,面上故作矜持,羞怯怯道:“我還是不給大家添麻煩了,再說我怕吵着嫂嫂……”華雪顏面不改色,道:“我們又不住一個院子,吵不到我。你安心住。”

“那恭敬不如從命了。”雙穎掩下眼中的興奮,道謝,“多謝老爺、夫人,豫哥。”

等到雙穎離開廣清亭一陣,身影消失在院牆之後,孟之豫忽然回過頭對孟世德說:“那個,我有件事想和你說一下。”孟世德一晚上較為沉悶,聞言頭也不擡,冷冷道:“什麽這個那個,不會好好說話?”

孟之豫近日來和他關系緩和幾分,清清嗓子,勉強喊了他一聲:“咳,父親……我有事想和您商量。”孟世德這才正視他,道:“什麽事。”

孟之豫娓娓道來:“小影子家當年的變故你也知道,一家人都沒了,現在就剩她孤零零的。她在外漂泊多年,吃了很多苦,實在是慘得很……看在以往我們兩家關系不錯的份上,所以我想請您收她為義女,然後替她在上京尋個好婆家,到時候再準備一份豐厚嫁妝,讓她風風光光從我家出嫁,如何?”

孟世德沒有着急答話,只是問:“你在哪裏遇到的霜影?是她主動來找你的?”孟之豫擺手:“不是不是。實話告訴您,小影子她……淪落進了那種地方,我瞧她可憐就幫她贖了身,一直沒敢帶她回家也是怕別人瞧不起她。父親,嚴伯伯和您一直是好友,如今既然他人不在了,我們總歸該照顧一下小影子的是不是?”

孟世德還沒答話,李青秋已經面露難色:“之豫,可嚴姑娘是罪臣之女,倘若此事傳了出去……”孟之豫道:“所以我說收她當義女。屆時把名字改了,別人也不會曉得她的真實身份。我們可以說她是遠方親戚的女兒,丈夫死了守寡,所以前來投奔。改嫁找婆家又不求大富大貴,只要人品端正對小影子好就成,嫁妝我們家多給一些,保證小影子嫁過去也不受婆家人輕慢。”

他這般費心勞力地為雙穎打算籌謀,華雪顏見狀非但沒有吃醋,反而心頭湧起鋪天蓋地的心酸感動。

豫哥哥,是我,是我。

我是嚴霜影,我是小影子,你心心念念的小影子。

我回來了,很早很早就與你重逢,我此時此刻就在你身邊。

千言萬語只在胸臆中徘徊彷徨,始終無法說出口。

眼睛酸得想哭,華雪顏趕緊吃一瓣橘子堵住幾欲噴薄的淚水,卻不慎被嗆到,咳嗽不斷。

“咳咳咳咳——”

孟之豫趕緊去捋她的背:“雪顏你怎麽了?慢點慢點,瞧你眼淚都咳出來了……”他為她擦拭掉眼角淚花,“都要當娘的人了還這麽急性子,以後我一個人帶你們兩個,可要折騰死。”

華雪顏動情抱住他,把鼻端埋進他胸口深深嗅着,除了喊他說不出其他的話:“孟郎。”

孟之豫反手拍拍她的背脊,笑問:“什麽?我說娘子你要撒嬌待會兒再撒,周圍這麽多雙眼睛盯着,我會不好意思……”她的額頭抵着他,不肯擡起眼來讓他瞧見她在哭。她嬌嗔道:“你也會不好意思?再沒人臉皮比你更厚了。”

李青秋看着膩在一起的二人,眼神略有豔羨。她不着痕跡瞄了孟世德一眼,見他還是四平八穩地在喝酒,于是自己匆匆收回眼神,輕輕落寞一嘆。

歲月催人老,他們早已過了少心懷春情的年齡,大概遲暮之人不該再肖想情情愛愛。但是李青秋就是不甘,因為她就算付出了最好的時光年華,也未曾得到這般一心一意的愛情。哪怕一刻,也沒有。

這是一個有些溫情有些詭異的中秋節,正值衆人各有心思,卻見剛才伺候雙穎去更衣的丫鬟匆匆跑來。

“不好了不好了!嚴小姐失足跌進池塘了!”

孟之豫一聽大驚,幾乎是跳了起來:“小影子不會游水!快快,快喊人去救!”他聞訊拔腿就跑,急忙叫上護院跟着過去,跑了幾步想起雪顏還在,他又折返回來想叮囑她幾句。

誰知孟之豫一回頭,卻見華雪顏如弦上利箭一般飛奔出去,也直直沖往雙穎落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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