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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月不明白為什麽媽要帶自己來醫院,自己明明已經三番四次強調自己真的很好,一點事情也沒有,可她堅持要帶自己來,說是就算沒什麽事也可以做個心理咨詢,荒謬至極。

此刻已是黃昏,醫院的走廊漸漸昏暗起來,人也開始變得稀少。顧月和媽媽坐在靠窗的一排椅子上等候着,一扭頭,窗外就是一片火燒雲,明豔的光芒讓顧月感覺刺眼。背後傳來冰冷的機械女聲,“1001號,請您來1號房間就診”,女聲一字一頓讓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快,到我們了。” 媽媽催促着他,一齊往十樓走去。他們坐電梯一樓樓往上,一層層人越來越少,過程中顧月總覺得有人盯着他在看,讓他渾身不自在,十樓到了之後顧月發現這層樓竟是一個人也沒有,陰森森的,空氣在夏日的六月裏顯得太過冰涼,不禁讓他打了個寒戰。

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一號房間門口,敲了兩下門,“請進。”一個男聲從裏面傳出,顧月扭開了門把手。一個男人正坐在電腦桌前,鼠标不斷在手中移動着,時不時用左手拿起一只圓珠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些什麽。那個男人從側面看倒不像是顧月想象中的什麽老醫生,一頭白發或者滿臉皺紋外加一副老花眼鏡,他看上去和自己年齡相當,二十五六歲,挺拔的鼻子,粗眉毛,還有着長到令人發指的眼睫毛。

這時那個男人似乎終于忙完了,站起來和顧月還有他媽媽握手,禮節性地微笑着,“您好,我叫白華,是阿姨讓你們過來的吧?旁邊這位就是您的兒子?“

“诶,對,就是我。這我兒子,顧月。”

“阿姨,我看您兒子挺好的呀,怎麽會想到來我這裏?”

顧媽媽剛想開口顧月就乘機打岔,“媽您聽見沒,我真的一點事都沒有。”

白華看了一眼顧母欲言又止的神情,馬上心領神會打了個內部電話,不一會兒一個護士模樣的女孩子就過來了,“顧月你先和這個護士去做個測試,要是測下來沒事你也就可以走了,我和你媽媽還要聊一會兒。”

顧月走了之後顧母才遲疑着開口,“小華啊,事情其實是這樣的。我和顧月他爸爸呢是我前夫去世以後才認識的,我看他人挺好的,也不介意我還有個兒子,就幹脆搬到一起過日子了。我前夫走的時候顧月只有八歲,我感覺好像自從我再婚之後他就沒有再對我笑過,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天天很晚才回家,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以後要麽就是衣服全髒了破了,要麽就是受傷傷得很嚴重,問他怎麽了他不是不說話就是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不光是這樣,學校老師也經常要我去學校看看孩子,說孩子精神恍惚,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然後就開始一個個醫院大夫的跑,也找不出是什麽原因,也是沒轍了,偶然間聽朋友提到你,于是就過來了,說不定有希望呢。“

“那我想請問您一下,他最後一次精神恍惚,是在什麽時候?大概多久以前?”白華小心翼翼地詢問着。

“大概三年以前吧,好像就是三年以前的今天。”

“三年以前?三年以前有發生過什麽事麽?任何可以導致他崩潰的事。”

“好像,也沒有啊,不過我也不确定,都過去那麽久了,誰還記得住啊。”

“那他除了精神恍惚之外還有什麽症狀嗎?” 白華手裏的筆沒停過。

“沒有了。“

這時突然人有人敲門,是剛才那位護士,她手裏正拿着測試結果的表格,一臉微笑,“阿姨,您的兒子一切正常,沒有什麽問題。他啊,只是壓力太大了,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

“哎喲,這可太好了,我還擔心這孩子有什麽想不開,這下就不擔心了。白醫生,今天實在是麻煩你了。”

“沒事沒事,排除一下也是好的,這下大家就都放心了,就不送您了啊,他應該在大廳等您呢。”

“那這就走了啊,麻煩你了今天。”

顧媽媽走了之後白華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還有比這更窩囊的人生嗎?他使勁揉着太陽穴,擡手看了看表,已經五點多了,收工,收拾,走人。

回到公寓後直接撲倒在床上,一片昏暗之中,昏昏沉沉之中帶着平穩的呼吸睡着了,而醒來之後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他習慣性地解鎖手機,發現了一條新的短信,蒼天不負有心人,才剛貼了三天的租房啓示就有人發短信找上門來,并直接詢問是否可以約地點時間見面,然後一起去看房。發出去的消息得到秒回,對方所要求的約見地點是一家咖啡館,走過去不到五分鐘,時間也選的是白華剛好有空的時候。這讓白華感到一絲愉悅,他沒有太多想就已經抱定主意要去赴約了。

冬日下午兩三點的陽光暖和到可以把人的骨頭都融化掉,白華推開玻璃門的同時眼睛快速掃視着周圍的人,對方答應要穿着一件黑色大衣來見面,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其實是先鎖定了那件大衣才去看人卻驚訝的發現那張人的臉是格外的熟悉————顧月,他看到白華之後才是真的驚得連下巴都快要掉下來,随後眼裏的驚訝變成了抑制不住的驚喜,一秒即逝,随即目光恢複平靜,再次露出笑容時眼裏已沒有笑意。

“華哥,我未來的房東居然是你啊。來來來,今天我請客,你敞開肚子吃喝啊,別客氣。”

華哥?這個似曾熟悉的稱呼讓白華一愣,記憶卻猶如深陷一片迷霧之中,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誰曾這般稱呼過他。此刻菜品一道道上桌,他這時才記起來自己居然有兩天兩夜沒吃飯了,餓的已經沒有了感覺,而食物的熱氣熏得他眼眶紅了一圈,不顧形象,直接拿起一片面包沾了湯就往嘴裏塞,被燙得麻了舌頭眼睛通紅,顧月遞上冰水一句話都不說,白華趕忙喝了一口平複下來,尴尬地笑了笑嘴裏因為含着食物而口齒不清,“唔,你也吃啊。”

顧月自然地拿起刀叉切起牛排,“華哥,你不是醫生嗎?怎麽會那麽凄慘?”

“唉,什麽醫生,我就是個拿不到薪水的實習生,就是個打雜輪班的。诶,你好像收入還不錯,你是做什麽的啊?”

“我是個仿名畫畫家,不違法的那種,有些人會嫌真的名畫太貴,就會來我這裏買仿真的,都說我畫的像,什麽我都畫過,什麽梵高啦,莫奈啦。畫的越多掙的錢就越多,挺好的。改天我送你一幅吧。”

“好啊。”白華微笑着,眼睛微微眯起。

整個用餐期間白華只顧着不停地把食物塞進嘴裏以此果腹,完全沒注意到顧月只是點了一杯綠茶,而他甚至連喝一口的意思也沒有,只是低垂着眼眸凝視着杯中的茶葉,沉默地看着綠葉在杯中緩慢打旋,嘴角揚起若有若無的笑容,仿佛他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已經等了很久。

兩人飯後白華駕着車帶着顧月回到了自己的公寓,“真幹淨啊,這是你房間?”顧月感嘆着,“華哥,你家阿姨幾天來一次啊?”他環顧着整個房間,腳下的木地板因為夕陽的照射散發出淡淡的金色。

“阿姨?這都是我自己弄的啊。”白華皺眉。

顧月愣了一會兒突然捂着肚子笑了起來,肚子笑的疼到直不起腰來,“哈哈哈哈,華哥,看不出來啊,平時呆頭呆腦的,沒想到這麽‘賢惠 ’。”

“我又不是女人,”白華的眉頭依舊緊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眉間的褶皺繼續加深,“ ‘平時 ’ ?可我們只見過一面不是嗎?”

笑聲驟停,顧月支起身子,臉上的弧度全部改變,眼裏的一些精光銳減了許多,“啊,我是聽我媽講的,她有時候會和我提起你。對了,我能問問嗎?房租的事情,還有你這裏有什麽規定嗎?”

“房租我們兩個平攤。我這個人怕吵,你只要安靜點,不要把房間弄得太亂我就不會介意。”

考慮到顧月其實還是有精神分裂的可能性,白華把自己的主卧讓給了他,盡管顧月推辭了幾次,他還是堅持這麽做。

顧月就這麽在白華的公寓住了下來,兩個人很少幹涉對方,也很少碰在一起說話,一方面是因為兩個人工作時間不一樣,而另一方面是因為本來白華就是一個寡言的人,就算兩個人對坐着吃飯也絕不會有一個人先開口,白華注意到顧月幾乎從來不出門,他大量的時間全部呆在房間裏,只有吃飯的時候會出來,而他在白華的面前總是出了奇的安靜,而他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蒼白。他怎麽了?白華偶爾會感到疑惑,但卻從來沒有多問過什麽。

這天半夜,白華再一次地失眠了,他不是睡不着,而是害怕睡去,他只要一入夢腦海裏便全是一個小男孩的身影,那小孩約莫七八歲,看不清臉,聽不清聲音,只是一次次出現在他的夢裏朝遠處跑去。這天他在輾轉反側幾個來回之後還是下了床,擡頭一看已經淩晨兩點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走出房間,但一片漆黑之中他看見樓下似乎傳來隐隐光亮,走下樓梯,他發現顧月房間的燈還亮着,再走近幾步,看清顧月房間的門虛掩着,于是蹑手蹑腳進去,打算探個究竟,房間裏只有桌前的臺燈亮着,桌頭還放着幾幅畫,好像還是他自己畫的,是水彩畫,一共有三幅,第一幅的色彩基調頗為明亮,兩個孩童在一個廢棄的游樂場嬉戲,一個坐在秋千上,而另一個就站在背後推他;第二幅的背景是深藍色的,整幅畫只有一個小孩,他坐在地上,周圍的玩具散落了一地,而那個孩子在哭,哭得很悲傷;第三幅畫充釋着壓抑的黑色,一個小孩躺在地上,閉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還是,已經死亡。

這時房間一下亮了起來,房間的大燈被人打開,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沒有人告訴你不要擅自進入別人的房間嗎?”是顧月。

白華轉過頭,“哦不好意思,我看你房門開着,而且這麽晚了燈還亮着,所以就進來看看。對了,這是你畫的嗎?”

“對啊,怎麽了?”顧月很無所謂的聳了聳肩,轉身拿起桌上的畫随意看了兩眼,直接三兩下就把那三幅畫撕成了碎片然後揉成團扔進了垃圾桶。

白華一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诶畫的挺好的幹嘛扔掉啊,多可惜啊。”他心一緊,這個人似乎真的有潛在精神分裂的可能。

“你不是懷疑我是精神分裂嗎?現在可以确鑿了吧?”顧月的眼睛盯着白華看。

“你,你怎麽會知道?知道我在觀察你?”白華大驚,瞳孔驟然放大,拳頭緊攥着。

不知這樣的場面是僵持了多久,顧月突然噗嗤一聲笑的前仰後合,過了好一會兒白華才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而顧月終于收住了笑聲。

“華哥我開玩笑的啦,你別忘了我的工作就是個畫家啊,把自己覺得不滿意的畫撕掉重畫不是很正常的嗎?”

“那你這麽晚不睡。。。”

“我是在熬夜工作啊。不然你以為我在幹嘛?”

“行了行了行了,都這麽晚了,我要回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白華打了個巨大的哈欠,痛苦地揉着太陽穴。

“嗯知道了。”顧月點頭。

白華出去了,門被順帶關上。确認白華的腳步聲漸遠,二樓的門關上之後,顧月飛速地把垃圾筒裏的紙片全部撿起來,拿出透明膠帶和剪刀,把紙片攤平,按照原來的樣子重新拼合在一起,再用透明膠帶進行固定,整個過程及其小心,眼神如同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一般,嘴裏喃喃自語,“華哥,我絕不會讓這一切被人毀了的,絕不會,絕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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