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霍奉卿出門向右走了不到五步,借着燈籠與月光就大致看清了言家的鎮宅石獅,以及姿儀懶散斜倚在石獅旁的少年言知時。

言知時目視前方,神思恍惚,左手不停将錢袋高高抛起,又穩穩接在掌心。

乍見霍奉卿,他暫時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淡笑寒暄:“霍大哥,散步啊?”

霍奉卿不答反問:“你怎麽在家門外站着?”

“亂糟糟的,”言知時指指自家宅門,笑得吊兒郎當,“吵得我腦仁兒疼,出來躲清靜。”

“你家出什麽事了?”霍奉卿不動聲色地問。

言知時撇撇嘴:“誰知道?言知白滿嘴吱吱哇哇不消停,我爹又繃着臉不說話。我娘這邊哄一句,那邊勸一句,我反正沒聽明白是怎麽回事。”

“那她……”霍奉卿頓了頓,“你長姐呢?”

“照舊在小書樓裏呗,”言知白嗤鼻輕笑,“世家之風,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該幹嘛還幹嘛。”

霍奉卿看看天色,道:“快宵禁了,早些回去。”

——

邺城各街巷住什麽人、家宅規模上限如何,都是有規矩的。

這條街住戶不多,都是如言、霍這般,家裏出了官身者的庶族。

言家宅子本是循規蹈矩的兩進院,院中建築最高不過兩層。但在雲知意被送來原州的前一年,她祖母從京中派了人來,緊貼南院的牆起了座突兀的三層朱紅小樓,成了整條街最顯眼的存在。

小樓并不如何奢華,但那份居高臨下的氣派,在邺城這偏遠州府已足夠彰顯京畿雲氏的世家尊榮。

牆這頭就是霍奉卿的書房,所以他算是親眼看着朱紅小樓拔地而起,也親眼看着二層闌幹前憑空出現那玉色衣袍的小姑娘。

不管再過多少年,他都不會忘記那個春夜。

他夜讀半個時辰後慣例出來歇眼,一擡頭就見朱紅小樓上有個陌生小姑娘正負手憑欄。

雖她的衣袍布料讓人遠遠一看就知貴重,樣式卻利落極簡,通身無累贅華麗珠翠點綴,僅眉心有片小小金箔。

小姑娘身量不算特別高,站姿筆挺,孤影獨立無仆從環伺,偏生氣勢驚人傲然。

月華沾衣為飾,清風繪影做骨。

不必刻意堆金砌玉,無需大肆張揚排場,她站在那裏便是“矜貴”本身。

那是将滿八歲的霍奉卿第一次知道,什麽是“歷三代初顯貴氣,經十代而積威儀”的世家風采。

面對突然出現在夜色中的鄰家小少年,那夜的雲知意沒有半點驚慌,只是好奇地歪頭打量,明眸微眯,瑩瑩有笑。

——你便是霍家兄長?

——聽說你自幼敏慧過人,一向又勤勉克己。祖母盼我能見賢思齊,時時以你為榜樣自律,所以小樓修得離你家近了些。

——往後同在庠學,若霍家兄長被我奪去風頭,可千萬別哭鼻子。

小姑娘笑音脆潤,字字從高處抛來,仿佛有人自雲中灑下一把珠玉。

她話裏有三分試探,五分挑釁,還有兩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涵,讓人暗生惱火。

小少年霍奉卿很不喜歡那種感覺。

時隔多年,她當初說過的每個字霍奉卿都記得,卻不太記得自己如何作答。只能想起一句——

什麽霍家兄長?小小年紀,少學那些酸文假醋。叫奉卿哥哥。

當時小雲知意不屑地做了個鬼臉:呸,臉真大。

那模樣可醜死了,哪還有什麽世家小姐的風采?但霍奉卿卻看笑了。

——

搖頭甩開記憶中的尴尬往事,霍奉卿雙頰不争氣地燙了起來。

好在有夜色掩護,不必擔心被樓上突然出現的小混蛋看穿。

那頭,雲知意正趴在闌幹上,眼神古怪地俯視他。

“看我做什麽?”他冷聲掩飾着霎時的慌亂。

雲知意從善如流,将目光徐徐移向秋月。“當年我住進來時,除家人外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如今要走,在這裏看到的最後一個也是你。”

霍奉卿背在身後的手不自知地緊握成拳。“想去哪裏?你父母不會同意。”

“嗐,我若真想做什麽,我爹娘哪管得了?”雲知意仰望穹頂,一直笑着,“我要搬去南郊雲氏祖宅啦。往後再沒人丢石子過來擾你夜讀,高興吧?”

霍奉卿緊繃的心弦稍稍松弛,冷冷輕笑:“高興。”個鬼。

看來是不打算解釋搬走的緣由。

不過他也不追着問。兩人劍拔弩張好些年,也就近幾日才突然融洽和緩些,若非要刨根究底,恐怕又要起争執。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十年來,雲知意雖盡力融入,在言宅處境卻始終莫名尴。此事外間旁人不會察覺,霍奉卿卻因毗鄰的緣故多少能窺見端倪。

每次夜讀時出來透氣歇息,只要見她站在樓上對着京城方向發呆遠眺,霍奉卿就會沒來由地煩躁心驚。

如今只是搬去雲氏祖宅,不是離開邺城,不是回京,這樣就好。她在那邊應該會自在些,畢竟那裏是原州地界上真正屬于她的地方。

定下神,霍奉卿淡聲提醒:“別以為搬出去就可以懶怠學業。明年官考,你我之間就要定勝負了。”

她沒應這話,只彎腰垂首,将雙臂交疊在闌幹上,下巴杵着臂,笑意神秘。

“欸,霍奉卿,問你個事行嗎?”她的聲音突然壓低,喁喁似與人耳語。

“你盡管問,”霍奉卿冷漠道,“我未必答。”

她無趣地皺了皺鼻子,笑道:“那算了。我猜,你多半只會答‘要你管’。”

霍奉卿暗暗咬牙,有些惱。“幾時搬走?”

“明日先去城北官驿繼續借住,祖宅許久沒住人,還得費些功夫收拾。”

雲知意站直,神色變得認真:“對了,你知道薛如懷家在哪裏嗎?我只依稀記得在城東,卻不知具體位置。”

霍奉卿眉心立時皺緊:“你打聽別人家住址做什麽?”

“既你這麽問,看來是知道。是這樣,到下月‘送秋宴’之前都沒課,我有別的事,不會每日去庠學。拜托你幫忙悄悄轉告他一聲,我之前說過的事,讓他千萬抓緊辦。”

這答案并未撫平霍奉卿的眉心:“什麽事?”

“我是救人,不是讓他去作奸犯科。你只需暗中幫我提醒他就行,”雲知意雙手合十,噙笑懇求,“別細問,求你。”

“就你事多。”霍奉卿隔空淡淡白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再不走,突然震天響的急促心音怕就要被她聽去了。

——

在城北官驿,雲知意閉門三日未出。什麽也沒做,除了發呆就是蒙頭睡。

她遇事向來果決,但這次關于“要不要與盛敬侑合作”,她居然猶豫遲疑,到了要以渾噩昏睡來短暫逃避的地步。

上輩子她最初答應協助查黑市賭檔,原因很單純。

州丞府官差給她看了一些證據、記檔,她得知黑市賭檔這事幾乎每天都損害着普通人的生活,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那時她想,若能早一天将這些地方都查封幹淨,或許就能多挽救幾個賭徒的家人,讓他們不必被拖累到家徒四壁沒飯吃,不必面臨“賣兒賣女、典妻當夫還賭債”的慘劇。

哪怕這案子後來毀了薛如懷前程、給顧子璇帶來麻煩,更稍稍波及到自家父親,雲知意都沒後悔過。

那次徹查意外翻出幾位州牧府官員涉事的鐵證,使民意嘩然。

州丞府為安撫百姓,索性以雷霆鐵腕将整個原州的黑市賭檔一掃而空。

之後很多年,黑市賭檔在原州銷聲匿跡,再不曾死灰複燃。

後來雲知意才明白,州丞府對黑市賭檔案如此積極重視,不過是黨同伐異,進一步抱團打壓州牧府。

借她這利益不相關的學子之手做查案的最初引線,只為不落人口實而已。

但她不在乎這種利用,州丞府懷着什麽目的辦這案子,她不關心。

黑市賭檔違律犯禁、害得很多人家破人亡,它就是不該存在的錯事;徹查此案的結果對大多數百姓有益無害,這就對了。

哪怕這事導致不少官員對她暗懷不滿,她依然堅信自己沒有做錯。

讀書人不勞作但可享膏粱,世家子無功勳卻能得尊榮,這一切是有前提的。

【少年求學養正氣,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為萬民開太平。】

古往今來書上都這麽寫,夫子們這麽教,父母尊長也做此期許。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販夫走卒,世間所有人對飽讀詩書的年輕士子們也是這樣托付的。

可有時真遇着事,所有人都明知其有害民生,卻總有人冷嘲熱諷兼之語重心長——

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世間事哪有那麽簡單?就算自己不怕惹事,也該為父母、親人多想想利弊得失啊!

上輩子雲知意為官七八載,從上司、同僚,甚至普通百姓口中都聽過類似的勸阻。

她本以為,在落得“一心為民卻死于民之手”的可笑下場後,重來一次的自己絕不會再傻乎乎去充英雄。

可經過多日的掙紮與糾結,她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重來一次,她依然無法背棄十七歲時的魯直初心。

【少年求學養正氣,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為萬民開太平。】

哪怕全天下都說真信這話的人是傻子,哪怕她曾經因此險些死無葬身之地,她居然依舊深信不疑。

雲知意擁被坐在床頭,煩躁地薅亂發頂,自嘲苦笑。“我可真是個酸文假醋的愚蠢白癡啊。”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老十:乖,給爺生七個兒子。
十福晉握拳:我才不要做母豬,不要給人壓!
老十陰臉冷笑:就你這智商不被人壓已是謝天謝地!你這是肉吃少了腦子有病!爺把身上的肉喂給你吃,多吃點包治百病!
福晉含淚:唔~又要生孩子,不要啊,好飽,好撐,爺,今夜免戰!這已經是新世界了,你總不能讓我每個世界都生孩子吧。
老十:多子多福,乖,再吃一點,多生一個。
十福晉:爺你是想我生出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嗎?救命啊,我不想成為母豬!
言情史上生孩子最多女主角+霸道二貨總裁男主角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