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薛如懷那邊出了岔子”,這消息将雲知意打了個措手不及,當下也沒過腦子,脫口就吩咐小梅将霍奉卿與言知時帶過來。
待小梅領命而去好一會兒,她才如夢初醒——
哪有在飯廳見客的道理?
更緊要的是,上輩子霍奉卿最終進了州牧府,還極得州牧盛敬侑重用,成了當時最讓雲知意頭疼的對手之一。
“霍奉卿太聰明,黑市賭檔這事沒結案之前,不能被他發現我身邊有你們兄妹在。”
雲知意火速放下碗筷,顧不得儀态,站起身就大步往外去。
“子約,立刻回房去,別出來。哦,桌上收拾一下,別被人看出端倪。”
“是,大小姐。”
雖說宿子約并未完全明白雲知意的顧慮,但他辦事向來讓人省心。
他迅速将自己坐過的長凳歸位,收走自己方才用的碗筷,連桌面上的細微痕跡都清理得幹幹淨淨。
待他悄然退出飯廳,那張桌子看起來就是只有雲知意一人坐過的模樣了。
——
小梅領着霍奉卿、言知時從前廳出來,走到半道就與雲知意迎面相逢。
雲知意笑看小梅一眼,見她微微颔首,心中便落定一半。
小梅是從她祖母跟前過來的人,雖年紀不大,在她身邊也才三年,但穩妥可靠。即便她事前沒有特別吩咐,小梅也是個管得住嘴的。
面對霍奉卿與言知時疑惑探究的眼神,雲知意行了主家禮,道:“先時我也沒過腦,小梅走後才想起,在飯廳會客實在失禮。”
霍奉卿以常禮還她,淡聲道:“正巧我急着出城沒吃早飯。”
“小梅今早替我熬的肉蓉粥,”雲知意笑笑,“若不嫌棄,那就一起湊合吃吧。”
小時他倆還沒交惡那兩年,她常會帶些京中送來的好東西做伴手禮,随父母去霍家敦親睦鄰,在霍家蹭過的飯不是一兩頓,霍家大人小孩兒與她都不生分。
但在字帖事件過後,霍奉卿和她的關系急轉直下,她不願自讨沒趣,就很少再去了。
雖說今後兩人必會各在其位,該防備的要防備,将來公務上的針鋒相對也不可避免,但雲知意并不打算像上輩子那樣與霍奉卿鬧得太僵。
“多謝。”霍奉卿從善如流地應了。
言知時吊兒郎當咧嘴,眼底卻并無笑意:“我看着怎麽像是長姐反悔了,不舍得讓我與霍大哥蹭飯,這才急着出來趕人呢?”
雲知意當然不是出來趕人的。
若她真傻到将這二人又趕回前廳,別說霍奉卿,就連言知時這小子都會起疑。她出來只是稍作拖延,以确保宿子約能從容離開飯廳而已。
“我來迎的人是霍奉卿,”雲知意冷冷看着他,“失口說出在飯廳待客很沒禮貌,我出來相迎致歉是正理。你做弟弟的不幫着安撫客人,在旁邊陰陽怪氣什麽?”
“長姐息怒。我錯了,我天生嘴欠。”
言知時很識時務地認錯,又奉上一卷紙張:“奉父親大人之命來交功課。這是我半個月來每日練的字,恭請長姐審閱。”
他們姐弟之間一直都這麽奇怪。
從小到大,言知時總喜歡在激怒雲知意的邊沿試探,但只要雲知意冷下臉,他就會立刻裝乖。
從前雲知意不懂,後來與他沖突愈發尖銳,才逐漸明白自己的存在對他造成了多大壓力。
她為了多得點母親的重視,事事力求做到最好,對言知時、言知白也頗多約束督促。
後來見他倆着實不像能成大器的樣子,她更是主動替父親分擔家中事,俨然将來要繼承言家的架勢,他倆當然會懷着“長姐會霸占家業”的忐忑戒慎,種種古怪都是本能反彈罷了。
“小梅,你帶二少爺去廚房看看想吃什麽,就着食材現做。”
說來有趣,這一家三個孩子,最理當嬌氣的雲知意卻并不挑食,若合口味就多吃,不合口味就少吃,絕不多話。
但言知時、言知白兩兄妹多得母親慣縱,從小吃飯就有諸多要求與食材禁忌,麻煩得很。
吩咐了小梅,雲知意接過言知時遞來的那卷紙張,叮囑道:“就吃個早飯而已,你挑剔也注意點分寸。眼下這邊人手還緊,小梅一人要忙許多事,很辛苦。”
這回言知時沒再作怪,中規中矩地應道:“好。”
——
支走了言知時,雲知意擡手對霍奉卿示意:“這邊請。”
先前霍奉卿一直沉默,就看着她與弟弟之間古怪交鋒,并未插嘴。此刻兩人并肩同行,他也沒有要說點什麽的意思,只是薄唇微抿。
好在雲知意也不打算與他深談自家事。她邊走邊低聲問:“薛如懷到底出了什麽岔子?”
靜默片刻,霍奉卿往右側傾身,湊近她耳畔些:“他說,事情倒是辦成了。但……”
這突如其來的靠近讓雲知意周身寒毛倒豎,迅速挪開兩步,眼神警惕。
“說話就說話,鬼鬼祟祟靠這麽近做什麽?”
“雖他也沒透露具體是何事,但我原以為這是不能張揚的秘密。”
霍奉卿颔首致歉後,嗓音略揚接着方才未完的話道:“他說,近幾日出門總覺有人跟着他,不過他自己能應對。只是托我提醒你謹慎,以免被無辜牽連。”
雲知意咬牙假笑:“知道了,有勞你兩邊奔波。另外,此事雖無需鬼鬼祟祟,但也不必這麽大聲。”
“靠近了小聲說不行,隔遠了大聲講也不對,”霍奉卿嗤鼻,“你可真難伺候。”
看在他這次願意幫忙,還親自将話帶到南郊來的份上,雲知意決定忍他這回。“豈敢讓霍家大少爺伺候。”
之後的路上,兩人都沒再說話。
雲知意腦中飛快轉動着。
州丞府查黑市賭檔,真正目的是揪出那幾個涉案的州牧府官員,以此進一步打壓州牧府聲望,給新來的州牧盛敬侑一個下馬威。
而薛如懷不過是兩邊不靠的庠學學子,就算涉案也只是無足輕重的小魚小蝦,究竟是誰這麽大費周章盯着他?意欲何為?
——
到了飯廳落座後,因暫無多餘碗筷供霍奉卿使用,雲知意也不方便獨自進食讓他看着,便與他一起等着小梅送空碗筷來。
霍奉卿雖沒什麽表情,倒也不顯尴尬局促。
桌上放着盛粥用的雙層木制小飯桶,有厚厚的竹編錐形蓋扣着,足以保證這桶粥放小半個時辰還能溫熱。
許是無聊,霍奉卿漫不經心将蓋子掀起些許,透過縫隙看了一眼。
他頓了頓,将蓋子重新蓋好,輕哼一聲。“看來,言知時方才至少說對一半。”
“什麽一半?”雲知意表面不動神色,心卻微微揪緊。
“你應該是真不想讓我們蹭飯吧?”霍奉卿勾了勾唇,“看樣子,這粥似乎格外合你的胃口。”
雲知意皮笑肉不笑,睜眼說瞎話:“對。待會兒你嘗過就知道了,這粥熬得實在不錯。”
露餡兒了。但只要她不承認,他就沒證據。諒他也不至于提出搜這宅子的荒唐要求。
“你緊張什麽?”霍奉卿睨她。
“我并不緊張。只是這麽大眼瞪小眼,有些尴尬,”雲知意對上他的視線,“對了,這半個月你去過學館麽?”
霍奉卿收回古怪視線,不鹹不淡地答:“秋日宴之前又無課,我去做什麽。”
雲知意既要轉移話題,當然不能就此冷場,只能繼續沒話找話:“可很多家在外地的同窗,似乎都會留在學館內溫習功課。”
雲氏子弟幼承庭訓,讀萬卷書也要行萬裏路。
過去每年的秋季長休她都會出外游歷,一兩個月之內都不在邺城,但這不代表她對同窗們的情形一無所知。
她依稀記得,陳琇的家在距離邺城百裏外的小鎮順安,為節省路費,秋季長休時陳琇就會留在庠學繼續苦讀,等到到冬季小考放過榜才會回家一次。
雲知意有些好奇,難道霍奉卿就沒想每日去學館見見心上小姑娘?
霍奉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別人在學館,與我有什麽關系?你心虛得忘了我家就在你家隔壁?”
“我心虛什麽?”雲知意白他一眼,“話不投機,你當我什麽也沒說吧。”
——
雲氏祖宅坐擁南郊一個小山坡,靠山臨湖,占地寬廣到能趕上半個城北官驿那麽大。
京中派來的仆從、護衛還在路上,眼下雲知意身邊人手不足,雖小梅與竹僮們盡力收拾,門前那條林蔭道還是沒能規整成景,略顯荒蕪。
言知時回頭看看身後氣勢磅礴的雲氏照壁,離開的步伐有些悶重。
他垂眼嘀咕:“一個人住這麽大這麽偏僻的宅子,她晚上真不怕?”
“呵呵。”霍奉卿冷笑一聲。
言知時疑惑扭頭:“霍大哥,你做什麽突然冷笑?吓我一跳。”
霍奉卿作雲淡風輕狀,眼神放得遠了些:“沒什麽。”
言知時抿了抿唇:“霍大哥,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我總覺得長姐……好像在宅子裏藏了什麽人。”
“為什麽這麽說?”霍奉卿面上平靜,腳下卻重重踢飛一顆小石子。
言知時道:“先前我剛進飯廳時,揭開盛粥的小木桶蓋子看了一眼。”
那小木桶裏的粥只剩一半,但最初裝滿時的痕跡還在。原本是足足能分出七八碗的一整桶。
“當時桶裏的粥尚餘三分熱,也就是說,從那粥被端上桌,到我揭開,絕不超過半個時辰。再扣掉長姐出來接我倆的時間,這就表示她坐下吃飯最多兩盞茶功夫。那麽短的時間,她怎麽可能吃下三四碗肉蓉粥?”言知時有理有據,力證自己絕非憑空造謠。
霍奉卿目視前方,喉間動了動:“或許是我們到之前,小梅正在陪她吃。”他比言知時先進飯廳。言知時都能察覺的事,他哪會看不出?!
雖然心中猶如百爪蘸醋撓心,但以他對雲知意的了解,他相信那姑娘從家中搬出來,絕不是為了和不知哪裏來的阿貓阿狗鬼混。
她既要将人藏起來,定有她的理由。
“若是小梅陪她吃的,為什麽桌上只有她自己的碗筷?”言知時很不識趣地據理力争。
“你問我,我問誰?”霍奉卿暗暗咬住發酸的牙根。
片刻後,他不情不願地叮囑:“你回去後,別拿這捕風捉影的事亂說。若驚動了你父母,又要鬧得雞飛狗跳。”
無論雲知意藏了什麽人在宅子裏,他都不希望她因此受到父母的責難。
言知時自己想了一會兒,忽地壞笑:“當然不說,打死我也不說。斷人情路,天打雷劈的!”
“胡說八道!或許是雲氏派給她的什麽人。”霍奉卿橫他一眼。
“不可能的。霍大哥你不知道,我外祖母那邊最重門面排場,若真是雲氏派來的人到了,便是三天三夜不合眼地趕工,也會将這條路規整敞亮,絕不會任它半荒着。”
言知時将雙手背在身後,邊走邊搖頭晃腦,笑得略顯猥瑣:“我姐看起來那麽正經,一搬出來就‘長大成人’!嘿,這才像我姐嘛,想了就做……嗷!為什麽踹我?!”
霍奉卿神情無波,好像剛才踹人的不是他:“你明日還要來交功課吧?”
“我瘋了嗎?剛才交的那些,都是昨晚火急火燎趕出來應付事的!”言知時一頭霧水,“我又不像你們那麽愛讀書。要不是我爹我姐強壓着,我才不樂意練字。”
霍奉卿給了他個陰森森的威吓眼神:“不,你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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