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在場衆人正興奮議論才走過去的雍侯世子,嘈雜笑語蓋過了雲知意和霍奉卿之間的簡短對話,暫無人留意這陡生的小波瀾。

眼見霍奉卿突然激動,雲知意和近前的小吏都拿不準這人究竟是醉是醒,更不知他接下來會做什麽,自是不約而同地想迅速将他帶離此地。

小吏以較為自然的動作攙住了霍奉卿,可他另一手死死揪着雲知意的衣角不肯撒開。怕強行拉扯要激怒他,小吏便以懇求的目光看向雲知意。

雲知意不動聲色地旋身,将霍奉卿的動作蓋在了自己的寬袖之下,而後向等候的百姓致歉:“對不住大家,我有點急事需要離去,不好說幾時才能回來。為免大家空等,冬季小考之前,每日下午放課後我都會在庠學門外設書案恭候半個時辰,大家到時盡可來找我寫楹聯。”

畢竟大家都看到她在這兒不厭其煩寫了快一個時辰,又聽她說冬季小考前都會在庠學門口繼續幫忙寫,便紛紛識趣體諒并道謝。

小吏攙住霍奉卿,雲知意配合着他倆的腳步,慢慢在衆人注目下離去。

——

進了內園又行一段,雲知意在通往最裏廂房的林蔭小徑前止步。

“能撒手了嗎?”她問。

霍奉卿緩緩轉過頭來,眼尾有淡淡淺緋醉色。

一路揪着她衣角的長指愈發收緊,薄唇中艱難吐出個含混單音:“不。”

雲知意無奈看向那小吏:“罷了,我與你一道送他到廂房再走。”

今日醉酒的不止霍奉卿,一踏進廂房所在的小院,就見院中有官仆追着個在只着中衣在廊下跌跌撞撞的少年。

那官仆好氣又好笑地邊追邊勸:“別再扯自己衣襟了!再扯就要衣不蔽體了啊!好歹是讀書人,醉酒也該注意點斯文體面吧?”

另有一個不斷試圖掙脫官仆們鉗制的學子在不遠處口齒不清地吼道:“硯臺呢?我硯臺哪兒去了?!”

也有醉酒後并不瞎胡鬧的,由人在側照拂着,軟綿綿歪坐在樹下,捧着痰盂吐得七葷八素。

雲知意看了霍奉卿一眼,笑得無奈:“你竟還算酒品好的。”

進了一間廂房,那小吏稍稍使點蠻力,将霍奉卿強行安頓着躺下。

想是這路走過來也耗盡了他的心神,他竟沒太掙紮,沾着枕頭後眼皮漸沉,半眯着盯了雲知意有幾息的功夫便閉目,手也漸漸松開。

小吏總算松了口大氣,執禮對雲知意笑道:“多謝多謝,我方才還真怕他在前園就與您鬧起來。明明開始都好好的,也不知因為什麽緣故,突然就一副要發狠的模樣。”

“那誰知道?醉酒之人本就想一出是一出的,”雲知意不以為意地勾了勾唇,垂眼看着榻上氣息已至和緩綿甜的少年,“他大概睡不了多久就會清醒,倒也不難纏。”

“曾聽聞有些人體質不同,醉酒後只需小憩短時就會清醒,想來他便是這種了,”小吏說完,後知後覺地訝異起來,轉頭看向雲知意,“二位在傳聞中可是死對頭,沒想到您對霍公子這麽了解。”

“咳,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嘛,”雲知意趕忙道,“辛苦您指派官仆照應着他些,我回前園了。”

她也有些奇怪。為什麽她會知道“霍奉卿醉酒後只要小睡片刻就會醒”這種事?上輩子也就見他真正喝醉過一次,後來就……

呃,快住腦快住腦!

雲知意猛地搖頭,甩去腦中那些即将清晰成形的記憶碎片,面紅耳赤地加快了步伐,狼狽逃離。

——

雲知意想着事,也不急着回前園,索性在連接前後兩園的臨湖長廊椅子上坐下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有急促而淩亂的腳步聲漸近,拉回了她飄忽的思緒。

剛一起身回頭,就見霍奉卿已踉跄奔至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她還沒站穩,霍奉卿跑過來時沖得又猛,抱住她後就失了平衡,兩人雙雙倒地。

好在霍奉卿還有點人性,倒地時沒忘了護住她,自己在下當了肉墊。

雲知意被這莫名其妙的走向鬧得眼冒金星,半晌摸不着頭腦,靠在他懷中懵了片刻,才一邊掙紮着想要站起,一邊咬牙揚聲道:“霍!奉!卿!你過分了啊。”

也不知怎麽回事,此刻的霍奉卿環住她的手臂明顯沒有早前揪她衣角時那麽大力氣,她幾乎很輕易就沖破了他的鉗制。

可就在她即将脫身時,他以一種說不清滋味的決絕神情,紅着雙眼……

咬住了她的衣袖。

雲知意活了兩輩子,還是第一次慌到手足無措,腦中徹底空白。

良久,她憋紅了臉道:“你你你狗變的啊?!這到底是清醒了還是仍醉着?!趕緊松口,不然我喊人了。”

然而霍奉卿并沒有回應她半個字,只是紅着眼,緊緊以目光攫着她。

“這怎麽睡了一覺還醉得更厲害了?你知道我是誰嗎?”雲知意腦中一片混亂,不自知地換了輕軟些的語調,“你乖些,松口好不好?”

霍奉卿還是一言不發,眼尾緋色更紅了些,連眼下那顆小小淚痣都透出點委屈巴巴的感覺。

上輩子他徹底酒醒,确認自己被她睡了之後,都沒有這麽委屈的眼神!

雲知意心中一軟,鬼使神差地就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過兩日我要上你家的,若有什麽心事,總要清醒時才能好好談,對不?”

他似乎想了一會兒,理解了她話中的意思,這才慢慢松了齒關,長睫緩緩垂下……

又睡了過去。

不到一炷香過後,待發現霍奉卿已沒在廂房的官仆戰戰兢兢追到長廊時,就見霍奉卿獨自躺在地上,酣然沉眠。

——

雲知意“狼心狗肺”地獨自逃竄回了前園,混在擂臺下的人群中,聽着歡呼喝彩與雷動掌聲,神思不屬地看着臺上的顧子璇與宿子約拳來腳往。

她心中有個聲音拼命在說:別去想他是什麽意思了,醉酒之人難免會有言行舉止異常時,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麽!

終于在心中說服自己後,她才稍稍鎮定下來。

上輩子她在沖動之下對霍奉卿做出最莽撞、最錯誤的事,與他關系進一步惡化,氣得霍家上下捶胸頓足,還延誤了他奉诏進京的行程。

若非如此,她或許還有機會借霍奉卿之力去平息槐陵那件事。

那樣的話,槐陵的局面或許就不會到徹底失控的地步,顧子璇就不用被扣上渎職罪、不用被推出去當成平息民憤的第一只替罪羊。

而她自己,也不會在徒勞補救無果後,被綁縛游街,意外遭人擲石橫死。

所以,這一次她不但早早開始謹慎處理與所有人的關系,更會時時克己自律,絕不對霍奉卿起絲毫邪念。

待她入冬後去槐陵找到真相,弄明白當初所有事的隐患起源,這輩子的所有人大概都能有不同的好結局。

這樣就好。不必去好奇追究霍奉卿的醉後言行,那不重要。不重要。

“嘿!”

随着這笑吟吟的單音,再加上一記拍肩,雲知意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回魂看着不知何時來到面前的顧子璇。

她才經歷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擂臺切磋,此刻鬓邊有濕透的碎發緊貼肌膚,渾身散着朝氣蓬勃的熱度。

“知意,你發什麽呆?我倆打得不夠精彩嗎?”

宿子約與宿子碧也跟着圍了過來。

雲知意定了定心神,取出随身的絹子遞過去:“很精彩。只是我武藝不佳,看不懂其中奧妙門道。”

說話間,她看看四下漸散去的圍觀百姓,再看看天色,又道:“也差不多了。一起走吧?”

于是四人同上了雲知意的馬車。

宿子約自覺不便與三個小姑娘一同擠在車廂內,便坐在車夫身旁。

臨行前,雲知意撩起車簾向撷風園門口打量了片刻。陸續有人出來,卻并不見霍奉卿的蹤影。

罷了,廂房官仆發現他不在,定是會去尋他的。今日太陽這麽大,他在地上躺片刻也不至于就生病着涼。

按捺下心中那一絲不知所謂的煩躁後,她才吩咐車夫:“先送顧小姐回家。”

——

這天夜裏,雲知意做了個夢。

初時她并未意識到這是夢。周圍全是白茫茫的霧氣,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

對面站着眼神冰寒的霍奉卿,一開口就是清冷的怨氣:“你胡鬧夠了吧?木已成舟,除了成婚沒有第二條路。”

“倒也……不必如此。是,我借酒行兇不幹人事,我禽獸不如,對你不住。但我倆不合适成婚,這事你應該也清楚……”

“合不合适不是以你說了為準!而且那也不重要!”霍奉卿面色更冷,語氣也愈發強硬了。

這似曾相識的對白讓雲知意隐約意識到古怪,卻又不明白古怪在哪裏。

她心中有個奇異的念頭,總覺得接下來他倆就會越吵越兇,而且吵得離題萬裏,最後動靜大到惹來州丞府同僚們集體圍觀。

再之後,“雲知意灌醉霍奉卿強迫他行不軌之事,還不願負責”的消息就将傳到霍家,霍家人會被氣得捶胸頓足,好多日不敢出門。

雖然不太懂為什麽會有這種預感,但她不太喜歡這個走向,便強忍下即将脫口的傷人話,試圖與他理智地談條件。

“其實也、也不是沒有第二條路,”她心虛到結巴,“你提個別的要求,我、我補償你?然後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可、可以嗎?”

霍奉卿怒極反笑:“雲知意,你不是一向正直做人、敢作敢當?”

“有、有時候也、也不一定……不一定敢當。我,呃,那什麽,其實我偶爾也很人渣的。”

雲知意尴尬片刻後,腦中隐約閃過點什麽,毫無理由地就從心虛氣若轉為了理直氣壯。

“而且,事情也不能全怪我啊!‘千鈞一發’那時,你明明就清醒了!你你你沒拒絕,我才繼續的。而且後來你還、還很主動!”

救命啊,她在說些什麽污七八糟的?!

“你憑什麽說那個、那個時候,我、我清醒了?”霍奉卿仿佛被她傳染結巴,眼神也不怎麽冷得起來了。

她道:“因為我忽然想起,那時你曾口齒清晰地問過我一句,‘你到底會不會?不會就讓我來’。你敢說那時你沒清醒?!”

……然後,雲知意就被吓醒了。

她倏地坐起,周身汗涔涔熱得不像話。

人雖醒了,卻還依稀困在夢境餘韻中,腦海裏頻頻浮現許多讓人臉紅心跳的畫面。非常“不像話”的那種畫面。

榻前守夜的小婢女正打盹兒,被這番動靜驟然驚醒,趕忙站起身,掀開旁邊燭臺上的漆黑燈罩,讓火齊珠的氤氲紅光照亮一室。

“大小姐這是做噩夢,魇着了?”小婢女擔憂詢問的同時,取了絹巾了替她拭去額角的熱汗。

她沒答話,就那麽擁被抱膝,兩眼發直。

小婢女見狀驚得不輕,趕忙倒了半杯蜜飲來喂,又柔柔拍着她的後背輕聲哄了好一會兒。

微溫蜜飲浸過雲知意的喉嚨,溫柔落入胃袋,稍稍撫平了心中的驚濤駭浪。

先前在夢中說的許多話,她上輩子在與霍奉卿拉鋸争論“要不要勉強成婚做怨偶”時并未說過。

因為當時她腦中一片混亂,根本就沒想起霍奉卿在“慘遭侵害”的中途曾問過她“會不會”這個細節!

吓醒後的那短短霎時,腦中淩亂浮現諸多畫面,倒确實是上輩子真實發生過的。

也是那些畫面,讓她終于明白,自己上輩子在與霍奉卿的那件事上,忽略了多麽重要的細節。

如此看來,那時她雖仗酒行兇對霍奉卿“這樣那樣”,但其實在“關鍵時刻”,他分明已然清醒。反倒是她自己,全程處于七八分醉的狀态,所以事後對過程中的許多細節才稀裏糊塗。

也就是說,在事發當晚,霍奉卿本有機會在最後關頭“自救”,可他不但沒有阻止事情發生,甚至積極主動與她“同流合污”!

“太狗了,真的太狗了。”雲知意喃喃自語,心裏卻暗暗松了一口氣。

小婢女茫然道:“大小姐在說什麽?哪裏有狗?”

雲知意沒有答,仍舊自語:“比心機,我從沒贏過他一回。”

既是上輩子的事,她也沒法去找現在的霍奉卿對質求證,只能憑記憶稍作揣測。

上輩子她與霍奉卿的關系可不像如今這般和氣,霍奉卿之所以裝傻,非要賴着她成親,哪怕做怨偶也在所不惜,想必是因她當時的明面地位僅次于州丞田嶺,所以霍奉卿想借婚姻關系徹底而牢固将她綁定進他的陣營,以此确保穩妥剪除田嶺一條臂膀?

這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合理推測了。

不管怎麽說,能忽然明白自己當初并不算完全單方面“欺負”了霍奉卿,這讓她少了一份負疚。

她在小婢女的攙扶下重新躺好,心上輕松許多。

既都是上輩子的事了,不想也罷。

反正這次她絕不會再對霍奉卿做出禽獸之舉,當然就不會再引發後頭一系列的糟心恩怨。

她不再欺他,但也不會任他将自己裹挾進兩府黨争。

等過兩日上霍家當面了解陳年夙願,這輩子就和和氣氣、各走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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