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既已知曉雍侯世子此行的真正目的,霍奉卿當然明白,老人家方才承諾的只是“不會外傳”,絕非“不會上傳”。

但他既敢寫下來,就不怕“上傳”。

他從小性子就有點古怪的擰巴,越重要的話越不敢輕易向真正在乎的人袒露,反倒是面對無關緊要的人時無所畏懼。

如他所料,雍侯世子以微醺醉眼将那張字紙來回看了幾遍後,神情并無多大波瀾。

老人家很君子地依照事先約定,問小吏要了火折子來将它燒掉。又吩咐下去,讓人以“邺城庠學學子霍奉卿”的名義,向外園的百姓打賞散財。

眼見霍奉卿“拔得頭籌”,在座的學子們自是躁動起來。鼓掌歡呼者衆,酸溜溜嘀咕的也有,場面一時熱鬧又嘈雜。

在大家的矚目下,霍奉卿從容回了坐席,好像什麽也沒發生。

州丞田嶺笑得一臉和藹欣慰,伸手拍拍他的肩:“不錯不錯。”

霍奉卿輕描淡寫道:“運氣好,抽到的題簡單。”

見他神色、語氣皆無異樣,雲知意放下心來,對他的秘密并無多少好奇。

緊接着,小吏便捧了簽筒來:“雲大小姐,請。”

相比陳琇、顧子璇及霍奉卿的簽,雲知意抽到的這個就正經到近乎無趣:為何想要做官?

上輩子這場送秋宴并無雍侯世子,自就沒有這一出。這算是雲知意為人兩世以來,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

她在許多事上都習慣較真,看完這個問題後就當場愣怔,片刻後才脫口道:“天下讀書人不都一樣?十餘年不勞作卻可得溫飽,理當苦學成才,回報一方。”

滿場頓時鴉雀無聲,空氣裏彌漫着一種說不上滋味的尴尬。

雲知意對這種尴尬并不陌生,上輩子就見多了。

因為這種話聽起來有種裝腔作勢的虛僞空洞,大多數人其實是不信的。每每她這麽說時,很多人心中會暗藏嘲諷,只是不敢輕易在她面前表現出來而已。

可她自己是真信的。兩輩子都信。

志氣。理想。擔當。抱負。一個人真心看重這些事,并且願意拼盡全力去踐行,這很聳人聽聞嗎?為什麽大家總是嘴上贊美,心中卻嗤之以鼻?

古往今來一直都有這樣的人,她恰巧也是其中之一。這有那麽難以置信嗎?

今日這場合裏,旁人是不敢随便為難雲知意的,但雍侯世子敢。

老人家滿眼好笑地望着她:“雲家小姑娘,你可真是越大越無趣。這是游戲玩樂,又不是政論考場,就不能說幾句随和的真心話?”

“是真心話啊。”雲知意已有些不耐煩了。

有雍侯世子帶頭,州丞田嶺自也笑語跟進:“可你雲大小姐與天底下尋常讀書人能一樣嗎?”

面對這個問題,雲知意不由地陷入了茫然沉思。

她是雲氏子弟,族中雖有期許但并不強求她一定要如何。就算她選擇像雍侯世子一樣做矜貴米蟲,只要她事事聽話順從,別給雲氏招災惹禍,族中照樣會保她錦衣玉食,一生無波亦無憂。

她上輩子都落得那般下場了,比誰都清楚原州官場水深到能吃人。

就為了心中那些除了她自己沒幾個人信的空洞大道理,她還是選擇了走這條路……好像真的有悖常理?

回過神來,雲知意見大家都望着自己,便道:“田大人這話,我真不知該怎麽接。看來我的答案讓世子不滿意,這局算我輸。請拿酒來吧。”

五盞酒飲盡後,雍侯世子本要離去,邁出左腳後卻又突兀止步:“我瞧你方才似有困惑之色,可是遇到什麽難處?”

雲知意以絹拭去唇角酒漬,笑笑:“方才的問題我答得不好,讓世子掃興了。若您果真好奇我的心底話,我以個人名義誠邀您明年夏末再來觀禮原州的新官簪花宴,屆時我再給您一個新的答案。”

原州的取士正考與京城及別州都不同,考試時間定在夏初,到夏末出榜定局。

雍侯世子來了興致,半白眉須抖了抖:“有點意思。可,為何你一定要在明年新官簪花宴上才能給出新的答案?”

“冬季小考後我會離開邺城四處走走看看,回來就要專心準備官考,考完我才有閑功夫細細想啊!”雲知意笑答。

雍侯世子點頭應下:“就這麽說定了,明年簪花宴,我來聽你的真心話。”

——

那之後,霍奉卿都不發一言,不看雲知意,也不關心別人參與游戲的過程及勝負,就坐在原地板着臉發呆。

雍侯世子接連打賞外園,用的是每個贏了游戲的學子名字。意外得賞的百姓們自是感激又歡喜,便向外園的小吏提出,希望可以進來向學子們敬酒道謝。

雍侯世子愛熱鬧,越荒腔走板的事越得他歡心。半是撺掇半是威壓地讓州牧盛敬侑與州丞田嶺都松了口。

于是小吏們便陸續引領着百姓們入內。

霍奉卿是第一個為外園贏得賞錢的學子,自然是絕不會被遺漏的敬酒對象。

他不便推辭,直言自己酒量不大,只沾唇表示表示。縱然如此,觥籌交錯近個時辰下來,再是“沾唇表示”也飲空了兩杯。

趁着暫無人再來的間隙,雲知意有些忐忑地以手肘碰碰他,低聲道:“別逞強。不行就我幫你。”

霍奉卿并不看她,只輕道:“要你管。”

好心被當了驢肝肺,雲知意就不再自讨沒趣。

鄰席的顧子璇也閑到發毛,傾身探出頭向這邊輕喊:“知意,我答應了田大人,待會兒去外園打擂臺,你去給我助威好不好?”

隔着霍奉卿說話不方便,雲知意便與他換了位置,坐好後才對顧子璇道:“可我答應了要去寫楹聯。”

送秋宴的下半段就是學子們前往外園各展所長,既是與民同樂,也算是州府派給學子們的一樁“差事”,每個人都必須尋一個項目參與其中。

邺城不拘門戶大小,都好在門口挂楹聯。

楹聯是由兩句對仗工整的吉祥語句組成,刻在竹子、木頭上,懸挂在門口兩側。按照慣例是一到兩年一換。

既是挂在家門口,這字跡就需非常講究。若門第富貴倒無所謂,就算自家在書法上沒人才,花點錢或托點人脈找人寫就是。貧苦人家舍不得這筆開銷,也難有什麽人脈,便指着送秋宴這類的機會,從學子、庠學夫子甚或州府官員手裏求來楹聯字本。

見顧子璇失望地撅起了嘴,雲知意揚笑安撫:“你忘了?我朋友不是說好今日會找你讨教?他倆陪你玩個盡興,就算是替我陪你玩了。晚些若我寫完你還在臺上,我就來看。”

經她提醒,顧子璇才想起在說書樓與宿家兄妹的約定。于是她拊掌笑開:“好!既是你的人,那我會手下留情的,哈哈哈!”

“什麽我的人?說了是我朋友,”雲知意不無驕傲地擡起下巴,“你可別輕敵,他倆比你想得厲害多了。”

“喲喲喲,你還護短!我也是你朋友啊!你若不和我站一頭,我就到處去亂說你見色忘友!”顧子璇玩笑地發起醋來。

“這吃的什麽無名醋?”雲知意抿笑回頭去端酒盞,卻驚見正在接受百姓敬酒的霍奉卿繃着微醺酡顏,仰脖将杯中大半盞酒一飲而盡。

——

從內園出來時,霍奉卿滿有緋色,步伐略顯遲滞,卻一直揪着雲知意的腰間佩玉穗子,如影随形地跟着。

庠學同窗們素知這兩人是死對頭,見霍奉卿這般,自是面露驚訝。外地學子不知其中淵源,路過時總會投來擠眉弄眼,再發出古怪笑聲。

雲知意有些尴尬,走到一名小吏跟前,低聲道:“他喝醉了。煩請帶他去廂房小憩。”

小吏正應聲,霍奉卿卻口齒清晰道:“沒醉。”

“沒醉你老揪着我佩玉穗子做什麽?”雲知意沒好氣地回頭瞪他一眼。

霍奉卿“哦”了一聲,松開手。旋即低頭拉起自己的佩玉穗子塞到她手裏。

她覺得很是莫名,立刻将手背到身後去。

霍奉卿立刻舉步走到她身後,執着地再度拉起佩玉穗子塞進她手裏,并以雙掌合住她的手。

掌心相貼,猝不及防的溫熱觸感讓雲知意心尖一顫。

她燙着臉甩開他,後退半步,口中道:“沒醉才怪。還是去廂……”

“不去。”霍奉卿亦步亦趨地走近。

旁邊的小吏忍笑上前扶住他臂膀,對雲知意道:“雲大小姐可是要去寫楹聯?”

每次這種場面,雲知意都會去幫百姓寫楹聯,小吏們都習慣了。

“是。”雲知意颔首。

小吏攙緊霍奉卿,攔住他再往雲知意身邊湊的舉動,笑道:“這時候與霍公子講不了道理的。既他要跟着你,便由着吧,我随你們過去就是,保管不讓他鬧出什麽亂子。世子也快出來了,在這裏強行拉扯不合适。”

見這小吏能制住霍奉卿,雲知意便道:“那就有勞了。”

——

雲知意的字好,這事在邺城人所共知,從前在類似場合上,願找她求楹聯字本的人就不少。

不過州府向來照顧她,不需她有求必應,每次都會讓小吏做好安排,最多只會讓十個人求到她面前。

今次她心中另有打算,便對負責篩人的小吏道:“今日我興致好,不限人數,來多少寫多少,讓大家不必争搶,排着來就是。”

原本在争先恐後往她這裏擠的人聞言歡呼起來,七嘴八舌地向她大聲道謝。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依稀從這些熱誠而質樸的道謝中聽到幾聲缥缈的切齒雜音。

——狗官雲知意!

——要我說,就該千刀萬剮!

衣袖被人扯動,雲知意回神,就對上霍奉卿的雙眼。

想是醉得比方才還深些了,此時他的眼中有些泛紅。他啞聲道:“你不高興?”

“還好,”雲知意笑笑,“你走開些,別擋着人家替我研墨。”

霍奉卿聞言,徑自從研墨的小吏手中奪取墨錠,動作緩慢卻認真地做起小書童來。

醉酒之人舉止異于平常也是常見,大家都看得發笑,見他酒品尚可,并無出格舉動,便由得他。

“醉酒後倒很會賣乖,”雲知意好笑地搖搖頭,提筆蘸墨,“欸,這可是你自己要做的,別酒醒後又說我欺負人。”

等她連寫了二十幾幅楹聯後,霍奉卿已呆滞不動,目不轉睛盯着她的側臉。

雲知意又不是死人,長時間被人這麽直勾勾盯着,渾身不自在。又懶得與醉鬼白費口舌,便想請旁邊的小吏們将他帶走。

正要開口,醉醺醺的雍侯世子便在盛敬侑與田嶺等一幹官員的簇擁下過來“巡視”了。

他湊近一看雲知意才寫下的那兩行字,登時疑惑道:“這是哪家字體?圓潤樸拙,稚氣中又有幾分開闊氣度。有點意思。”

“世子好眼力,”雲知意故意揚了笑音,脆生生道,“這是霍遷老前輩幼時字體。他小時在原州就有‘神童’美譽,早些年他這個字體一直是原州小孩兒初學書法的入門範本。可惜我未能盡得精髓,也就練了個七成似。”

“哦,霍遷,我記得。當年他是原州第一個不需考試,被國子學點名進京深造的才子。”

雍侯世子恍然大悟,捋須對左右官員和在場百姓憶起當年:“霍遷是個人物啊!他在國子學那幾年,年紀輕輕,與龍圖閣大學士輪番對詩不落下風,當着九卿的面論政也面不改色,算是在京中給原州人掙了大臉面的。”

“我只知霍遷老前輩曾在京中求學,後來做過原州牧,卻不知還有如此風采。”雲知意感佩應道。

雍侯世子盡力撐着眼皮,再度觀摩了上面的字,随口道:“這字體瞧着是容易上手,給小孩子做入門範本再合适不過。”

田嶺最善觀人眼色,立刻對屬官吩咐道:“回頭讓學政司整理個霍遷大人的字本,刊印三百冊下發蒙學及各家私塾。”

他們走後,雲知意扭頭看了看呆呆的霍奉卿,唇角揚起釋然笑弧:“恩怨兩清。”

等冬季小考過後再正式登門向霍家致歉,她在邺城就真的不欠誰了。

霍奉卿卻忽地揪住了她的衣角,被酒意浸透的喑啞嗓音裏竟有幾許清冷狠戾:“你、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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