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翌日天氣晴好,雪後初霁的天空碧藍如洗,冬陽籠罩着略顯空曠的槐陵城。

小通橋所在的見龍峰位于槐陵城東十餘裏外,一行人在客棧用過早飯後,便在宿子約的帶領下步行出了槐陵城東門。

出發前薛如懷還在心中嘀咕,為何非要走路而不騎馬,待到出了城門,他才明白宿子約的決定是多麽明智。

城外的路狹窄又不平,沿途還有積雪将融未融,若是騎馬,一路上不知會被摔成什麽鬼樣子。

“宿兄這就是江湖經驗啊!”薛如懷抱着一包幹糧跟在宿家兄妹身旁,回頭看了看落後一小段的雲知意與霍奉卿,不解道,“不過,宿兄,咱們為何要走在這麽前頭?”

按照宿子約的安排,他與妹妹帶着薛如懷走在最前,雲知意的兩名護衛殿後,而雲知意和霍奉卿就不緊不慢走在中間。

“我和子碧走前面為大小姐掃雪開路啊。”宿子約與宿子碧各自從路邊撿了幾束較大的枯枝,随意用枯藤捆了做成簡陋掃帚,稍稍将路中的積雪往兩旁撥開些。

薛如懷“哦”了一聲,又問:“那為何我也要走前面?既讓我走前面,為何不讓我也一起掃雪呢?”

“你是讀書人,體力比不上大哥和我。這不是請你幫我拿着幹糧和水囊嗎?”宿子碧笑吟吟歪頭看向他,“路不好走,來回怕要一整日。你手裏可是我們所有人今日份的幹糧和飲水,若你弄丢了或灑了,中午大家就要餓肚子,我自然得将你放在近前看着點。”

薛如懷還有一事不明:“那奉卿和雲知意走在一起,又是為什麽呢?”

宿子約從容答道:“待會兒太陽照久了,沿路就會開始化雪,走路就容易打滑,得有個人扶着點大小姐才穩妥。”

“原來如此。好像很有道理,”薛如懷抱緊了那堆幹糧,發懵地抱緊了那堆幹糧,“又好像有什麽事怪怪的。”

——

誠如宿子約所言,走了約莫半個多時辰後,路上的雪就開始慢慢融化。

積雪混着泥濘,行路倍加艱難。讓雲知意幾乎三步一滑,若不是有霍奉卿一路扶着她的左臂,不知要走得多狼狽。

雲知意腳步稍停,有些尴尬地搓了搓冰涼的指尖:“其實,你也不必一直扶着我。”

她雖不算十分嬌生慣養,但也是被人照顧伺候慣了的。若換了別人,她不會不自在,可霍奉卿又不是她的婢女随從,她當然覺得別扭。

“你的意思是,要我背着你?”霍奉卿眉梢淡挑。

雲知意攏了攏披風,沒好氣地笑了:“罷了,當我沒說。走吧。”

沉默地行了一小段後,霍奉卿看着腳下,忽然開口:“雖然黑市賭檔案時,你拒絕了與盛大人合作,但明年……其實還有轉圜餘地。”

莫說盛敬侑私下裏還得恭恭敬敬稱雲知意一聲“小師姐”,單憑她這些年來在邺城庠學的出色表現,只要她肯稍稍低頭服個軟,霍奉卿再從旁斡旋,明年官考過後,盛敬侑肯定會點她入州牧府。

“我就知道,你來槐陵沒那麽簡單,”雲知意輕聲哂笑,“我也明白你說這話是為我好。但有些事我還沒想清楚。”

霍奉卿扶着她的手力道稍大了些:“你知道個鬼。我就是随意問問你的想法,又沒要逼你做選擇。”

“問我的想法啊……”雲知意望着遠處若隐若現的白頭青山,悵然一嘆,“我還沒想好。”

“你猶豫什麽?說來聽聽。”霍奉卿的手再度緊了緊。

雲知意以餘光瞄了他一眼:“我大致猜到了盛敬侑是帶着什麽樣的使命來原州。”

上輩子的最初,她并不明白個中玄機,以為盛敬侑就如同之前許多任原州牧一樣,被朝廷指派來填着那個位置混幾年履歷。

後來兩府的明争暗鬥愈發激烈,再到州丞田嶺麾下的重要羽翼人物接連出事,跟着京中就傳了聖谕召霍奉卿,她要是再不明白,那可就真傻了。

在她死之前那半年,州牧府已在民意争奪中占據上風,只待霍奉卿面聖回來後使出最後一擊,田氏必倒,州丞府再無力回天。

但這個結果,最快也得等到承嘉二十一年年底。而眼下才是承嘉十三年冬。

“你和盛敬侑要做的事,不是三兩天就能速成的。如今州牧府的大多數政令實際根本出不了府門,原州百姓只認州丞,不認州牧。”

雲知意從沒想過,自己竟也能如此冷靜平和地在霍奉卿面前坦誠真心話,但坦白說,這種感覺不壞。

“霍奉卿,我從小不擅下棋,總是觀不來大局風雲;又不會圓滑做人,有時候樹了敵也不自知。最棘手的是,我這德行好像還改不了。你們目前要做的那些事,用不上我。”

她若選擇了進入州牧府,是能萬無一失确保自己有個善終的好結局,但在兩府分曉勝負前,她無非就占個官位領俸祿吃閑飯,做不了什麽有用的事。

“我無意站隊兩府黨争,只是局面如此,在田嶺手底下我才真有事做。若到了盛敬侑那邊,我不過就是個被供起來占位子的瓷娃娃,鬧不好還要拖後腿。”

世事實在奇妙。

當這輩子的她心态與從前不同,周圍人待她的态度也有了微妙變化。

盡管她的言詞明顯有要站到霍奉卿對立陣營去的傾向,氣氛卻沒有上輩子那麽緊繃,他甚至沒有表現出試圖勸服或嘲諷激将的意思。

霍奉卿只是抿了抿唇,輕聲道:“也就是說,你要選州丞府。”

“還沒決定,”雲知意自嘲哼笑,“本來我一直很清醒的。可上次在送秋宴上抽到那個題後,我竟就困惑了。”

“‘為什麽要做官’的那個題?”霍奉卿眉心蹙緊,“不過就是個游戲,困惑什麽?”

雲知意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是啊,不過就是個游戲,我也不知我在跟誰較真。”

做為即将出仕的庠學學子,她面前擺着兩條路。

一條是對自己來說絕對安全的,只需要無所事事蟄伏幾年,混着日子過;另一條能施展抱負,但對自身來說風險很大,稍有差池就會重蹈前世覆轍。

上輩子已經看到過後果了,不是嗎?明明很好選的,可她居然在猶豫。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次:為什麽要做官?為什麽非要做一個那樣的官?我圖什麽?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雲知意唏噓長嘆後,無可奈何地扁了扁嘴,側目笑瞪他:“雖說今日穿得厚,但我還是有知覺的。你再這麽使勁捏,晚上回去我手臂上恐怕要淤青了。”

這倒不是誇大其詞,其實她還算能捱疼的,只是體質問題,向來容易淤青。

聽了她這話,霍奉卿手上力道頓時松弛,不知怎的就面紅耳赤了。

雲知意覺得他很莫名其妙:“霍奉卿,我不是要觸你黴頭啊。你最近實在太容易臉紅,有看過大夫嗎?”

“你才有毛病!”霍奉卿惱羞成怒地撇開頭去,薄唇抿成直線,再不理她了。

可是,扶着她的手卻一直沒有松開。

——

近午時分,一行人總算來到了見龍峰下的小通橋。

見龍峰這一帶群山綿延,山中獵物衆多,菌類也豐富,對槐陵人來說算是天賜的一處糧倉。

每年槐陵人會用粗暴而狂野的方式确定排序,各村輪流進山打獵補充口糧。

若沒有這座小通橋,過河進山就需要繞二十多裏的山路。所以,這座橋看似平平無奇,對槐陵人來說卻很重要。

“何為‘粗暴而狂野的方式’?”薛如懷啃着一根鹿肉幹,認真求教。

宿子約做出了最通俗易懂的解釋:“就是各村打群架。若逢旱、澇年生,農耕收成不好,各村青壯年更是鉚足全力,打到頭破血流都算輕的。”

這話将衆人都嗆住了。槐陵民風彪悍,看來真不是說說而已。

連一向鎮定的霍奉卿都咳了兩聲:“群體鬥毆滋事,縣府不管?”

“管不過來,槐陵縣的治安吏通常不超過六十人,巡縣城是足夠,城外就顧不上了。”

雲知意揉了揉額角:“而且,這種無法無天的排序方式在槐陵已約定俗成百餘年,歷任縣府主官都給不出更能服衆的公平法子,只好裝聾作啞。但凡不出人命,或者出了人命大家都不報官,縣府就當不知道,躲着這燙手山芋。”

上輩子,負責槐陵治安的顧子璇每次回邺城,在她面前一提起這事就恨不得咣咣撞牆。

明知道這些人已然違律犯禁,但動不動就是十幾個村子上千號人混戰場面,縣府主官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光憑顧子璇手下那可憐兮兮的五十名治安吏,只是勸架都有被亂拳打死的風險,更別說拘捕歸案了。

那時雲知意也曾多次召集州丞府各階官員商議對策,還命人請了本地說話有分量的鄉紳賢老到邺城面談。

但說了也白說,官府給出的每種方案都一定會有部分人不滿,最終照樣用打群架的方式解決進山打獵的排序問題。

雲知意苦笑搖頭:“罷了,不提了,眼下咱們也管不着這個。”

“我還是先看看橋吧。”薛如懷吃完整條肉幹,拍了拍手道。

——

薛如懷收起嬉鬧的态度,嚴肅而專注地上橋來回走了幾次,又仔細勘察了兩邊的地形,上坡下坎,一會兒踮腳一會兒蹲地,末了還拉着霍奉卿比手畫腳,似乎在口算着什麽。

雲知意立在橋這頭,興味地看着他倆的一舉一動。

良久後,她忍不住回頭對身後的宿子約激賞輕嘆:“我與薛如懷十年同窗,從前只覺他一身市井痞氣,今日才知走了眼。眉清目秀,棟梁才俊啊。”

倒也不是說霍奉卿不好。他一向出類拔萃,衆人對他的溢美誇贊籮筐都裝不下,有眼睛的人都知他出色。

可薛如懷學業中上,平日裏的言行又不太靠譜,以往并不十分被看好。

這會兒突然專注地做起一件很正經的事,還仿佛确實很懂,這就使他平添了萬丈光芒,站在霍奉卿旁邊竟都不遜色太多。

宿子約笑着搖搖頭:“恕我直言,大小姐這就不對了啊。明明是薛公子與霍大公子一道在忙活,怎麽誇人只撿一個誇呢?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小姐這樣容易得罪人啊。”

雲知意喜歡就事論事,并不會注意太多細枝末節,所以經常得罪人而不自知。聽了宿子約的話,她頗有觸動。

“行,我記下你的提點了。往後與人打交道一定留心着,盡量……”

她腦子一時卡住,半晌想不出該怎麽說才合适,最終憋出個不三不四的詞,“盡量,雨露均沾?”

宿子約啞然失笑:“這話說得,不符合大小姐的學識水準啊。”

閑話間,宿子碧遞來一個羊皮水囊:“知意,喝點水吧。”緊接着又拿出一個水囊,丢給宿子約。

“大哥,你也趕緊喝點水潤着,我瞧你嘴唇都有些幹了。”

幹糧、飲水都是宿子約提前備好的。水囊是按人頭備的,确保每人都有單獨的一個,倒也細心。

雲知意接過水囊還沒來得及喝,就見宿子約噙笑沖對面擡了擡下巴:“大小姐,他們好像在請你過去。”

定睛一看,薛如懷果然正在那頭揮手招呼。河邊風大,聽不清他在喊些什麽。

雲知意便握着那水囊,在宿家兄妹的陪同下行過橋去。

“怎麽了?”雲知意問。

薛如懷接過宿子碧分給自己的水囊,另一手指着橋頭避風處簡陋的石壘小神龛,興奮道:“雲知意,你快看這供的是什麽!”

那神龛還不到雲知意的小腿高,外不見香火供果,內并無神像金身,只在裏頭插了一塊小木牌,正面貼着有字的紅紙。

她站着俯視下去,一時看不真切上頭的字跡,便順手将自己的水囊交給霍奉卿,雙手拎了裙擺蹲下,湊近去端詳紅紙上的字。

【青山君雲氏諱嗣遠,造小通橋,功在千秋,後世不忘】

極其簡陋的神龛,也沒有華美辭藻膜拜。

三言兩語就記着一個故事:從前有個人叫雲嗣遠,他曾被封做青山君,建了這座不雄偉、不精美,但方便了槐陵人過河進見龍峰打獵的小通橋。

這件事太渺小,在史書上連半行字都占不了,可後世有人記得。

雲知意如被定身,怔怔看了那張紅紙好多遍,最後低低笑出了聲。

良久,她伸手扶着橋頭石墩站起來,不由分說地從霍奉卿手中搶過水囊,仰脖子就咕嚕嚕連喝幾大口。

冰涼的清水入喉,迅速落進胃袋,激得她一哆嗦,周身猛蹿雞皮疙瘩。

心裏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暢快,四肢百骸如有熱流奔湧。

她以手背壓住潤澤的笑唇,回眸道:“霍奉卿,我的那個困惑,有答案……呃,你怎麽又臉紅?”

身後,不但霍奉卿面紅耳赤地舉目望天,連宿子約、宿子碧、薛如懷都各自扭頭看向別處,不約而同地發出清嗓怪聲。

這詭異的場面讓雲知意驀地頭皮發麻。“出什麽事了?”

霍奉卿一徑看着天上雲,蒙了一層薄薄水澤的唇輕啓,活像含了滿嘴糖球般含糊道:“那水,我剛喝過。”

事情說穿了就是個小小的陰差陽錯,若大家一起打哈哈,笑笑也就過去了。偏這幾人不約而同地做出一副怪相,讓雲知意尴尬非常。

慌亂間目光掃過衆人,見宿子約、宿子碧、薛如懷手裏也各自捏着水囊,她腦子一抽,便試探地伸出手去。

“那個,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不我就……雨露均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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