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出了這一遭,秦瑤卿再無法自欺欺人地留在顧家了,當日,一頂黑漆馬車帶着數十個箱籠,将秦家姑娘送回了秦府,這一場由争風吃醋攪動的紛擾,也終是歸于平靜。
沒多久便到了臘八節。
“臘八粥,臘八粥,七寶五味臘八粥!”一大早,紅嘴綠鹦鹉立在鳥籠裏順口溜似的嚷嚷,招兒笑罵一句:“你這貪嘴的鳥兒,光是記吃的去了,可沒你的份兒!”
綠鹦鹉寶器不理睬她,繼續念念有詞。晏安寧路過時,在掌心鋪了些鳥食,寶器輕啄着吃了個幹淨,這才餍足地翻着肚皮往鳥籠裏打起滾來。
這一日,陽安侯府的一衆主子們一同到國公府來給太夫人請安,按照府裏的慣例,中午亦要留下來,一家人圍坐着分吃臘八粥。
晏安寧亦早早到了壽禧堂。
太夫人拉着她的手笑道:“你一會兒也留下吧。”
晏安寧請了安,聞言卻笑着婉拒了——姨母現下五個月的身子已然顯了懷,不便之處很多,今兒是節氣,太夫人兒孫都來伴着她,并不缺她一個,她還是放心不下姨母,想去瞧一瞧。
聞言,太夫人也沒有多挽留,只颔首縱着她去了。
誰知臨要出壽禧堂時卻正巧撞上了顧昉的妻子,二少奶奶金氏。
金氏生了一張明豔.照人的臉,柳葉眉精心地施了黛,牡丹髻上插着一支赤金銜紅寶石的步搖,身上披着五彩雲鶴妝花緞子鬥篷,蔥白的手裏抱着琺琅開光花鳥手爐,渾身的珠光寶氣,灼灼逼人,将世家大族的雍容華貴寫在了通身。
看見晏安寧,金氏眸光一閃,旋即便熱情地走上前去同她寒暄,稱她女紅了得,連顧明钰這樣小的孩子都能教的那般好,又道顧明钰送給世子妃陸氏的繡品頗為精致,陸氏很是喜歡,她瞧着也眼熱雲雲。
晏安寧聞言只是客氣的笑了笑,心裏則有些摸不着頭腦。
陸氏和顧明钰姑嫂情不淺,但金氏和後者就沒那麽深的感情了,她這般豔羨,可自個兒又沒生孩子,總不能巴巴地去驅使顧明钰也給她做一個一模一樣的吧?那也實在不像樣!顧明钰可是太夫人和顧文堂的掌上明珠,金氏若是敢欺負她,這顧家她也就甭想過舒心日子了。
然金氏話鋒一轉,嘆息了起來:“可惜我笨手笨腳,頂多能給二爺做幾雙鞋襪。我祖母馬上要六十大壽了,我想破了腦袋,也就覺得送一副百壽圖能入她老人家的眼……表妹,你心地善良,又有這麽好的手藝,不如也來幫幫我?”
晏安寧看她一眼,笑了一聲:“二奶奶是想跟我學女紅?”
“這麽短的時間,哪兒能學得成?”金氏卻搖了搖頭,笑盈盈地抱住了她的手臂,似乎兩人很親熱似的:“這百壽圖你若是繡好了,回頭我在我祖母跟前提起你,定然對你也是好處多多的。”
晏安寧心裏在冷笑。
金氏的祖母,便是先帝的姐姐福樂大長公主。早年間大長公主被賜婚下嫁金家,一直都将驸馬驸馬管得服服帖帖,府裏府外的事一把抓,憑着好強的性子和過人的手段,倒也将金氏經營得十分靠近權利中樞。
而先帝過世後,福樂大長公主的女兒金三姑娘也嫁進了東宮成了太子妃,可以說金家的好日子本來是唾手可得的,可惜太子沒多久也随先帝一道病逝了,太子成了先太子,太子妃自然也就成了身份尴尬的未亡人。
後來,逆王魏延謀反,朝中內亂幾年後,當今即位。金家因先太子妃并沒有生下先太子的子嗣,倒也不算難過,只是新帝年歲小,想往後宮插人不太現實,大長公主思來想去,便将嫡次孫女嫁到了如日中天的顧家,為自己尋了門可靠的姻親。
所以,金氏一直是嬌生慣養衣食無憂長大的,也自恃出身高門,對世子妃陸氏都不怎麽服氣,對這晏安寧這個未來的妯娌,就更沒有什麽好氣量了——尤其是她嫁的顧昉明明是侯府嫡次子,卻在讀書科舉上處處被庶子顧昀壓了一頭,瞧見晏安寧,她就更沒好氣了。只一心想着折辱她,好來下男人們的面子。
譬如這百壽圖,說起來容易,繡起來卻是極耗功夫的,且大長公主壽辰将近,時間根本不夠,要想按時做完,晏安寧就得冒着眼睛熬瞎的風險夜以繼日,到頭來恐怕也難在金家那邊落下半句好。一旁的招兒也是一臉不忿,看出了金氏的不懷好意。
偏這番話金氏說得親親熱熱,俨然一副要讓人伸手不打笑臉人的态勢。晏安寧暗忖,倘若她還是從前的她,為了日後的妯娌和睦,說不準真會應下金氏的無理請求。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了,想憑着三寸不爛之舌就來坑害她,未免癡心妄想。
她開口便毫不留情地駁了:“對不住,這些日子忙着在給太夫人繡佛經,實在抽不出閑工夫來。”
金氏一愣,沒想到她拒絕得如此果決,眸子裏不免閃過愠怒,但想到如今晏安寧常常在太夫人跟前行走,此處又是壽禧堂的地界,到底沒敢發作,轉了轉眼珠子,又笑道:“那這樣吧,改日你也去我們院子裏,指點指點那些針線上的婆子,讓她們來做,也是一樣。”
晏安寧輕笑了一聲,和和氣氣:“哪裏要這麽麻煩?明兒二奶奶直接讓您院子裏的婆子到卿雲小院找盼丹,這些針線上的事,她也再熟絡不過了。”
她又不是針線上的人,為什麽要親去指點她房裏的針線婆子?
明擺着是來貶損她。
她做的東西,放在金氏口中,倒和那些婆子們做的是一樣的了。
金氏被她這樣不軟不硬地頂了一句,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寄人籬下,慣常服低做小的人突然直了脊梁,仿佛跟她平起平坐般地頂嘴,怎能讓她不訝異?但訝異過後,金氏心頭就有了一種被冒犯的愠怒。
她正要發作,卻聽一道清冷淡然的聲音響起:“金氏,是你自己要送的壽禮,做什麽攀扯旁人來為你下苦力?晏姑娘是府裏的表姑娘,不是針線房的繡娘。”
金氏愕然,擡眼便見顧文堂眯着眼睛站在不遠處,不需走近,她都能瞧見三叔身上難掩的不悅。
金氏被吓了一跳。
要說這滿府裏除了要自個兒天天立規矩,同樣出身高門的婆婆,就數這位位高權重浸淫官場多年的三叔最讓她忌憚了。只是從前這長輩似乎從不怎麽正眼瞧她們這些侄媳婦,面上只是一派客氣疏離的模樣,瞧上去還算溫潤和氣。
可這一會兒,他的神情那般嚴厲,顯然是将方才她的一番話全聽了進去,認為她在壽禧堂的地界欺負寄人籬下的外客從而心生不喜……
金氏的表情頓時變得惴惴,張口結舌了半晌,幹巴巴地解釋道:“三叔誤會了,我沒有将表妹看作繡娘,只是覺得她的繡品獨特,若是親做了送給我祖母,她老人家定然喜歡……”
顧文堂身着官袍,五官端正俊朗,笑時溫文爾雅,不笑時威勢陡增,他此刻步子沉穩又有力地朝這邊走過來,金氏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想被人攥在手心裏,一個不慎就會被捏碎,仿佛成了大牢裏即将受刑的犯人,駭得兩腿都有些發抖。
“獨特?”他重複了一遍,臉上現出溫和的笑意,可金氏看在眼裏,只覺得快被吓得魂飛魄散,因為他指着壽禧堂外頭半人高的壽山石道:“這東西也獨特,你要不要也搬去你祖母跟前,當作你的心意讨個巧?”
這壽山石是先前太夫人過壽辰的時候顧文堂命人從湖廣一帶尋來的,有市無價,圖的便是個造化的鬼斧神工,自然是獨特又珍貴得不得了。
這東西,金氏哪裏敢碰?
卻還沒完,她雙腳僵直得難以動彈,便見三叔從袖中取出一物來,卻是個精致的獸頭印章:“……內閣的章子,也是獨特得不得了,你也給大長公主送去?”
金氏吓得白了臉,再也不敢犟嘴,忙低頭賠罪:“是我失言了……”再說下去,感覺三叔都要道她品行不端,不堪為婦了。
一聲冷哼像敲在她的心上,她聽見那聲音意味深長地道:“借花獻佛,無可厚非。只是,你那花,可不能是從旁人手裏強壓着奪過去的。”
金氏低着頭應是,見他不耐地擺手,這才如蒙大赦地帶着丫鬟婆子進門去了。
人都走了,晏安寧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男子,想了想,提着裙子靠近幾步,小聲打趣道:“顧相爺,真是好大的威風。”
她沒想到他會這樣直白地袒護于她,放下身段和金氏來計較這件事——實然她對金氏沒什麽好感,前世顧晔被害後,作為嫡次子的顧昉繼承了陽安侯的爵位,那時她一朝得勢,也沒少給晏安寧這個往日裏就看不順眼的妯娌使絆子。
見她這樣灰溜溜的像老鼠遇見了貓,不得不說,晏安寧心裏頭是暢快的。
顧文堂瞥她一眼,明明都高興得一雙眸子都是亮閃閃的,卻還來拿話刺他,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姑娘,卻見她是一副準備往外走的模樣,便壓低了聲音,問:“怎麽不留下來一道喝臘八粥?”
“不了,我畢竟是外人。”晏安寧搖搖頭,見他似乎不認同她這樣的說法,又道:“三叔,我是想着太夫人這邊熱熱鬧鬧的不用我陪着,我想去陪陪我姨母。”畢竟是過節,往年她們也都是一道過的。
顧文堂覺得這稱呼還是有些刺耳,想到一會兒席上顧昀免不得也要過來,到時候長輩裏若有打趣他們兩個的婚事的,只怕他聽着心裏更不自在,倒不如全了她的意也好。
只是他這些時日幾乎都不怎麽歸家,腳不沾地的忙着朝廷的事,一晃似乎又有好些光景沒瞧見她了,不免心裏有不舍,于是輕咳一聲:“我送你過去。”
晏安寧看了四周一眼,見沒人瞧見顧文堂來了,這才點了點頭——倘若讓太夫人知曉這兒子到了自個兒門前又轉道去送姑娘了,那可就不妙了。
而身後跟着的招兒瞧見這兩位主子并肩而行的模樣,心裏竟萌生出一種荒謬的想法:她家姑娘和相爺,生得都這般好,瞧着怎麽如此般配……
本覺得是無稽之談,可擡眼瞧見相爺側過頭溫聲細語地同姑娘說話的模樣,招兒又愣住了。
後知後覺的大丫鬟此刻終于有了一絲明悟。
國公府與侯府不過一牆之隔,過了一道月門,再在抄手游廊上拐過幾個彎,怡然居的檐角便隐隐在望了。
晏安寧止住步子,正要讓顧文堂別再送了,擡眸卻見承輝苑西邊的小門那裏鬼鬼祟祟地出來了個婆子。
那婆子走出了好幾步才擦了擦頭上的細汗,挺直了脊梁,毫無遮掩的面容便直直落入晏安寧視線中央。
她呼吸仿佛都頓了頓,懷裏抱着的手爐失效只在一瞬間,冰涼的寒意從她的指尖迅速地傳向四肢百骸。
這個婆子,為什麽會從承輝苑出來?
作者有話說:
忙着碼字忘記上來更新了……太離譜
對了說一下,6.28號上夾子,所以6.28淩晨的更新會挪到晚上十一點半,能寫的出來的話應該是會盡量多更新一點的,可以期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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