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年年這些天日子過得平靜而滋潤。

夏拯悄悄請了賈媽媽來照顧她。賈媽媽是個四十餘歲的富态婦人,她本是程王妃的舊人,王妃去世後,便負責照顧小郡主。結果沒過多久,就被于側妃以榮養之名打發回了家,把小郡主身邊的人手全換成了她的人。

賈媽媽見到年年喜出望外。一邊痛罵于側妃隐瞞年年失蹤的消息,一邊心疼年年受傷失憶,待她呵護備至,就差沒把她當祖宗供。

年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想要什麽,賈媽媽立刻捧到她面前,連手指頭都不需動一下。不管是衣服首飾,還是珍馐美味,不管是想要看書還是下棋,除了不能出門,其它的只要她想,賈媽媽都幫她安排得妥妥當當。

就在吃了睡,睡了吃,閑來無事,聽賈媽媽介紹府中的種種情況,再圍觀聶小乙怎麽給段三挖坑的美好日子裏,出門多日的順寧郡王終于回來了。

順寧郡王府風雨欲來。

年年不急,又等了一天,這才讓賈媽媽過來幫她梳妝打扮。将臉色塗得蠟黃,嘴唇塗得發白,再換上素服,一個病歪歪的小可憐就新鮮出爐了。賈媽媽找了一件鬥篷将年年兜頭包住,帶着她往丹桂堂去。

到門口,恰遇到小乙。

小乙的傷差不多已經全好了,他依舊瘦得可憐,穿着灰撲撲的家丁服,肌膚冷白,眉目清俊,站在那裏,卻如青松勁竹,秀逸不凡。

這樣的孩子,只是做個家丁,真是可惜了。

年年驚喜:“你怎麽來了,今兒也要泡藥浴嗎?”

小乙遲疑了下,低低“嗯”了聲。

年年道:“我要回去了。”這一去,她就要恢複郡主的身份了。

小乙又“嗯”了聲。

年年問:“你想好了嗎,願不願意跟着我?我可以送你去讀書習武,以後就不必做下人了。”

小乙目光微動,很快垂下眼掩住眸中神色:“我欠郡主兩次情,今後郡主但有差遣,莫敢不從。”

還是不願意嗎?年年心中失望,卻也知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不高興地道:“随你。”

兩人擦肩而過,小乙忽然開口:“郡主……”

年年回頭看向他。

小乙道:“一切順利。”

年年哼了聲,沒有答他。

小乙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久久不動。不知過了多久,竹濤院的藥童走出看到,訝道:“小乙哥,你怎麽來了?先生這會兒不在。”今兒不是藥浴的日子啊。

小乙回過神來:“正好路過。”轉身離去。

丹桂堂原是順寧郡王的外書房,位于王府外院,銀安殿西側。王妃意外去世後,順寧郡王觸景傷情,不願住在主院松風堂,将這裏當作了居所。

賈媽媽抱起“虛弱”的年年穿過穿堂,便見院中丹桂飄香,正中豎着一玲珑山石,石旁奇花異草,錯落有致,另有一放倒的巨石中間被挖空,裏面蓄了水,養了幾尾色澤豔麗的錦鯉。

前面是五間正房,雕梁畫棟,精巧軒麗,抄手游廊将兩邊廂房連起,廊下每隔幾步,便挂一盞彩繪八角宮燈。三五個穿着杏色比甲,容貌俏麗的丫鬟垂手斂息,恭敬地站在門簾外。

見到賈媽媽抱着年年過來,門口的兩個丫鬟正要阻攔,年年伸手将遮臉的鬥篷掀開。衆人大吃一驚,慌忙行禮,便聽到裏面傳來男子憤怒的聲音:“于氏,你做的好事!”

撲通一聲,似有人跪下。

女童抽泣的聲音響起:“父王,姐姐失蹤之事,娘也十分痛心,也一直在盡力找人,您就別怪她了。”

男童的聲音奶聲奶氣地響起:“父王,這事怎麽怪得了側妃娘娘,姐姐任性妄為,早有謀劃,側妃娘娘怎麽防得了?”

聽口氣,說話的似乎是二姑娘孟葭和世子常卓?

年年氣樂了:孟葭也就罷了,常卓這個胞弟,胳膊肘拐得都沒邊了。到底誰是他最親的人?

賈媽媽擔心地看向年年:世子這樣偏幫着孟葭,郡主該多傷心啊。

年年面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吩咐道:“進去。”

她一出聲,兩個丫鬟先反應過來,戰戰兢兢地向她行了禮:“見過郡主。”一個歡喜通傳道:“郡主回來了!”另一個忙殷勤地幫她揭了簾子。

年年示意賈媽媽放她下來,自己進了屋。一屋子的人還沒從吃驚中恢複,表情各異,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

年年擡頭看去,見主位上坐着一個三十餘歲模樣的男子,一身大紅羅袍,修眉俊目,蓄有長髯,相貌威嚴,應該是她的便宜爹順寧郡王常庸。

地下跪着一大兩小三人,最前面的是個鵝蛋臉,容貌秀麗,打扮精致的年輕婦人。兩側各跪着一個童子。

年年俯身下拜:“父王!”

順寧郡王又驚又喜:“福襄,你回來了!”一個箭步沖到她面前,将她扶起。

順寧郡王拉着她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看清她的模樣,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你這是怎麽了,怎麽臉色這麽差?”

年年不在意地道:“我沒事,父王休要放在心上。”

這個病恹恹的樣子,怎麽可能沒事?順寧郡王心痛不已:“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跪着的年輕婦人目光閃了閃,聲音溫柔如水:“郡主這些天都去了哪裏?怎麽不早些回來,叫王爺和我們好生擔心。”

這位應該就是于側妃吧。這是指責她故意不回,制造事端嗎?真真厲害,一句話就引開原本關心她的順寧郡王的注意力,将責任推到了她身上。

順寧郡王果然皺起眉來:“你也太任性了。”

女童怯怯的聲音響起:“怪不得姐姐。都是我不好,惹了姐姐生氣。”

年年循聲望去,說話的是跪在于側妃身側的小女孩。小女孩穿一件輕軟的湖藍色織錦褙子,和她差不多大的模樣,生得圓滾滾的,細眉大眼塌鼻梁,唇紅齒白,眉心點了一顆紅痣,仿佛年畫娃娃般喜慶。此刻,正一臉愧疚地看着她。

這位是……被王府一衆下人衆□□譽的二姑娘孟葭?果然看起來就是乖寶寶的模樣。

順寧郡王不解:“此話何講?”

“還請王爺不必細問。”于側妃露出不安之色,“不過是兩個孩子起了争執,惹得世子抱不平。說來說去,全是孟葭不好,長幼有序,尊卑有別,郡主是姐姐,身份高貴,她不該放肆。還請郡主莫要往心裏去。”又瞪孟葭,“還不向郡主賠罪?全是你惹出來的事。”

孟葭被罵得紅了眼睛,低着頭,聽話地軟軟道:“姐姐,對不起,是我錯了。”

年年忍不住瞥了眼于側妃:這才是個狠角色,明面上護着福襄,口口聲聲全是孟葭的不是,讓孟葭道歉,卻故意說得含含糊糊,暗示福襄以大欺小,以勢欺人,引導順寧郡王把責任都歸在福襄身上,還在順寧郡王心中留下了大度識大體的好印象。難怪小郡主之前全不是對手,憋屈成那樣。

她遲遲沒有回應孟葭的道歉,孟葭怯怯地叫了聲:“姐姐。”常卓忍不住了,跳起來道:“和二姐有什麽關系,明明是她做事太過分!”赫然是常卓。

年年看向這個原主一心牽挂的胞弟,小家夥剛剛六歲,生得虎頭虎腦的,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白白嫩嫩的十分可愛。只可惜說話行事半點都不可愛。

順寧郡王皺眉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于側妃道:“世子,都過去了,不必再提。”

常卓氣道:“她敢做,還怕人提?那日大姐姐因為紅尾巴拉肚子,亂發脾氣,命人将照顧馬的小馬奴打成重傷,二姐姐看不過去,勸了她幾句,她心裏不高興,欺負二姐姐出氣。我氣不過,去蘭心苑找她理論,誰知她倒打一把,說我和二姐姐聯手欺負她,回頭就跑了。”

順寧郡王臉色驟變:“福襄把人打成重傷了?”

常卓氣憤地補充道,“聽說差點沒命,其他人懼怕大姐姐,都不敢救。二姐姐心裏不落忍,偷偷送去了藥,還好後來被夏先生救回來了。”

順寧郡王眉頭鎖得死緊,看向年年,氣不打一處來:“孽障,我們府上向來以仁義待人,你竟如此辣手,小小年紀就……”

他卡住了,對面,女孩兒小小的一團,緊緊咬着唇,雪白的小臉帶着凄然,一對黑白分明的杏仁眼中漸漸沁滿淚水。

小福襄原本就生得好,這般模樣,更是倔強又可憐。

順寧郡王想到死去的王妃,想到先前得知女兒失蹤時的害怕與愧疚,心頭一軟,剩下的話再也說不出口,揉了揉眉心,吩咐道:“傳我的話,讓夏大夫好生看顧那小馬奴,不要落下什麽病症。”又對常卓道,“你代父王去看看他,好生撫慰。”

常卓大聲應“是”,奉命離去。順寧郡王頭痛欲裂地看向年年,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管教她。教育女孩兒向來是王妃的事,王妃不在了,他一時竟不知從何下手。

可罰是一定要罰的,不然她越發無法無天,小小年紀,連人命都不顧。

順寧郡王狠下心來,對左右吩咐道:“拿戒尺來。”

于側妃大驚,膝行而上:“王爺,不可!”

孟葭看着母親,也跪了下來:“父王息怒。”

順寧郡王板着臉:“全是你把她護得不知輕重。差點害人性命在前,離家逃避責任在後,這次不教訓她,以後她越發無法無天了。”

于側妃眼圈一紅:“妾也是想對郡主好。”

年年暗暗佩服:于側妃真是厲害,利用孟葭的委屈,挑動常卓的情緒,令他沉不住氣說出實情,三兩下,就将責任都推給了自己,她卻清清白白,甚至還表現得一心保護自己。這樣一來,錯都是自己的,順寧郡王自然不會再追究她的失職。

如果是原來頭腦簡單的小郡主,怎麽可能是她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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