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江水拍岸,朗月高懸,朦胧的月光下,段琢縱馬飛馳,遙遙看到,少年布衣,踩着泥濘的小路匆匆而行,懷中少女柔順地依偎着他,不知生死,不由眸色微變。

他雙腿一夾馬肚,馬兒加快了速度,直直沖到聶輕寒面前,他猛地一勒缰繩。馬兒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鐵蹄重重落下。

聶輕寒止步原地,面不改色,不避不讓。眼看馬蹄要落在他身上,段琢一聲低斥,手中發力,馬蹄偏了個角度,落在他身畔,激起泥點無數。

段琢挑眉:“好膽色!”

聶輕寒從容道:“段姑娘過獎。”

段琢目中厲色一閃而過,随即換上溫和無害的模樣,問聶輕寒道:“郡主這是怎麽了?”

聶輕寒言簡意赅:“她落水受了涼。”

段琢看向年年。小郡主嬌嬌小小的一團,整個人都蜷縮在聶輕寒懷中,露在外面的肌膚燒得通紅,杏眸緊閉,神色萎靡,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樣。他心頭一緊,向聶輕寒伸出手來:“把她交給我。”

聶輕寒遲疑了下,沒有動作。

段琢心中愠怒,面上卻絲毫不露,秀眉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怎麽,難不成你想就這麽抱她回去,毀了她的名聲?”

聶輕寒神色淡淡:“不敢。”

段琢笑容加深,忽地俯身壓下,聲音壓低,隐隐透出幾分危險:“我也是好意提醒,人貴有自知之明,不自量力,妄想吃天鵝肉,別到時候命怎麽沒的都不知道。”

年年迷迷糊糊中被吵醒,只覺頭暈目眩,整個人都軟綿綿的,如在雲端,模糊聽到段琢的話,頓時清醒了幾分,暗暗給段琢點了個贊:不愧是反派大Boss,這仇恨拉的,真是杠杠的。但凡男主有點血性,都不能甘心。

她忍不住想看聶輕寒的反應,聶輕寒發現了她的動靜,低頭看了過來,形狀漂亮的鳳眼中一片平靜,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這位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才十五歲,城府就這般深。年年腹诽,嗓子眼忽然發癢,控制不住地咳了起來。

聶輕寒的眉頭終于皺了起來,開口道:“郡主,你……”

段琢居高臨下,望着兩人眼神交流,心中一直存着的那股不舒服和不安的感覺再次擡頭。不可能,他一定是想多了,聶小乙再能,也不過是個卑賤的奴仆而已!

手中的馬缰緊了又松,他垂着眼,微微扯了扯嘴角,幾乎與聶輕寒同時開口:“郡主。”

年年好不容易止住咳,循聲看過來,露出訝色:“阿琢姐姐,你不是走了嗎?”

見她在兩人中選擇了他回答,段琢心中的不爽消散了幾分,唇邊帶上了幾分笑意。他本就生得極好,這一笑,如桃花映霞,朝露含春,動人之極:“我是走了,誰叫你不省心,我前腳走,你後腳就出事了。”

他們一行人本已投宿在驿站,接到她出事的消息,他連晚膳都顧不得吃,立刻帶人趕了回來。

他還是到得吃了,趕到地方時,戰鬥剛剛結束,常卓一方得到王府的援兵,順利将來襲的百夷人都打跑。唯有随着馬車一起落水的她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那一瞬間,他心跳都停頓了片刻,他怎麽都無法想象,不久前還鮮活明媚的她,那個與他吵吵鬧鬧,鬥了這些年的她,有葬身在東江之中的可能。

顧不得夜深雨急,道路難行,他與常卓兵分兩路,沿着江岸搜尋她的下落。

上蒼憐憫,他找到了她,她還活着。被一個卑賤的奴仆救了命。

聽到他的回答,年年燒得通紅的小臉上露出訝然:“你是為了我回來的?”

段琢道:“要不然呢?”他睨了聶輕寒一眼,心裏堵得慌,卻不能不承認,多虧這小子救了她。也幸虧這小子身份卑微,有的是擺布的辦法,否則,只要這小子咬定自己救了落水的她,她就不得不為了保全名聲,嫁給對方。

他對年年伸出手道:“過來,我送你回去。”

年年遲疑了下:段琢的意思,是要她和他共乘一騎?明面上,他是女子,此舉并無不妥,可別人不知道,她卻是知道的,他實為男兒身。

可她這會兒燒得渾身乏力,如踩雲端,無力行走,總不能就這麽讓聶輕寒抱回去?

她很快有了決斷,纖白的玉手輕輕推了推聶輕寒,聲音虛弱:“小乙,放我下來。”

聶輕寒看向她,兩人目光相觸,對峙片刻,他移開眼,松手将她放了下來。

她高燒之下手足俱軟,落地一個踉跄,差點跌倒。聶輕寒及時扶住她,待她站穩,很快收手,向後退了一步,與她拉開了距離。

年年:“……”看來段琢剛剛那番話起了作用,這家夥骨子裏其實驕傲得很。

段琢解下身上的大毛鬥篷,從馬上彎下腰,直接将年年兜頭一裹,抱起放在身前。他勒轉馬頭,正要離開,忽然想起什麽,回頭看向聶輕寒:“聶小乙,郡主清譽要緊,回去什麽當說,什麽不當說,你該知道。”

聶輕寒低垂着眉眼,聲音平靜無波:“郡主命大福大,被江水沖上了岸,得段姑娘所救。”

段琢滿意一笑:“算你有眼力見。”想了想,“我也不虧待你。你跟我去京城,我許你一個出身,以後混個一官半職,不必再留在郡王府為仆。”

聶輕寒道:“多謝段姑娘。”

段琢以為他答應了,笑道:“我這就回去和常郡王說一聲,勾了你的身契。”

聶輕寒道:“不必麻煩。我不會跟段姑娘去京城。”

段琢的笑容消失了:“聶小乙,你知不知道你拒絕的是什麽?你以為留在郡王府,會有更好的前程嗎?”

聶輕寒對他抱了抱拳,沒有解釋,抱着先前裹着年年的薄被,轉身往勞婆婆的屋子方向回去。他答應了勞婆婆,要代她寫家信。

段琢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手中鞭子捏緊。他素來是天之驕子,哪怕落難,也因為美貌與手段被人追捧、呵護,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除了同樣嬌貴任性的福襄,何曾受過人的拒絕。

一時怒意上湧,手中馬鞭正要揮出去,年年忽然又是一陣咳嗽,虛弱地趴在他懷中。

段琢心頭一驚,到底擔心她,恨恨說了句:“不識擡舉。”一抖馬缰,在扈從的簇擁下,向他投宿的驿站方向飛馳而去。

這會兒,城門未開,進不了城,年年的情況卻耽擱不得了。燕蓉身邊有懂醫術的,而且,他們因要遠行,随身帶有不少藥材。

驿站中,燕蓉心中擔憂,尚未入睡。聽到他們回來的動靜,親自提了燈籠迎了出來。

遠遠的,她便見到段琢小心翼翼地扶着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身上披着段琢的鬥篷,長得幾乎要到地上,兜帽拉下,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尖尖的下巴,紅得過分的櫻唇。鬥篷裏卻是紅紅綠綠的粗布衣裳。

燕蓉疑惑:“阿琢,她是?”

小姑娘掀了兜帽,露出一張精致得過分的小臉,黑白分明的杏眼水汪汪的,兩頰緋紅,有氣無力地喊了聲:“師父。”

燕蓉吃了一驚:“郡主,你這是怎麽了?”

段琢道:“進去再說。讓棠枝過來給她看看。”棠枝是順寧郡王贈給燕蓉的丫鬟,之前一直跟在夏拯身邊學習醫術。

燕蓉應下,伸手要接過年年。段琢手一縮。燕蓉若有所覺,不由分說,将年年半抱半扶在懷中,順帶将手中燈籠塞給段琢,瞪了他一眼:“你給我老實些。”

段琢在燕蓉面前向來沒脾氣,搶在兩人面前為她們提燈照亮,一邊笑吟吟地道:“娘這話說的,我哪裏不老實了?”

燕蓉順手将年年的兜帽重新兜上,又瞪了他一眼:“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段琢但笑不語。

燕蓉也沒在意,正要扶着年年進屋,隔壁院子裏,“哐當”一聲,門被踹了開來,一道陌生的屬于變聲期少年的聲音響起:“半夜三更,吵吵嚷嚷的,還讓不讓小爺睡了?你……”聲音戛然而止。

院門後,一濃眉大眼,身材高大的少年叉腰而立。那少年十五六歲模樣,皮膚微黑,頭發生卷,不羁地披散在腦後,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墨綠暗繡錦衣,光腳趿拉着一雙木屐,顯然剛剛從被窩中殺出。

他原本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目光惡狠狠掃過,落到段琢面上,頓時呆在那裏,一時舌頭也打結了,眼睛也直了。

與此同時,燒得迷迷糊糊的年年心頭一跳:懷中的任務手冊再次發燙了。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的段段,現在耀武揚威,注定要被截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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