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輕飄飄的一句話,擊垮了郁時青全部心理防線。
他當初為什麽放棄反抗的?
好像也有這個原因。
陸言川幾乎是一瞬間就察覺到了郁時青的情緒不對,回頭看了郁父一眼,拉着人走了。
之後一路上,郁時青一個字也沒說。
陸言川倒是想說,可看着郁時青勉強回應自己的樣子,他還是閉上了嘴。
這種時候,或許讓他自己靜靜更好。
其實郁時青腦子裏什麽也沒想,他大腦一片空白,仿佛又回到了曾經和世界格格不入的狀态。
他知道陸言川擔心自己,也知道他有很多話想和自己說,響個不停的心聲,字裏行間都是對他的擔憂。
可郁父那句話實在是太狠了。
都說越親近的人越知道怎麽捅刀,別人或許不信,但郁時青已經切身體會過很多次了。
母親的離世是他心裏永遠的痛,不管過去多久都抹不掉。
回到家後郁時青也沒說話,他和行屍走肉一樣吃完了晚飯,在陸言川擔憂的目光中勉強開口道:“別擔心,我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等明天,他一定能收拾好情緒的。
陸言川不知道該說什麽,沉默半晌,只告訴了他一句,“不管發生什麽,你還有我。”
“我知道。”郁時青說:“我有你。”
也,只有你了。
他想着回過頭,月光落在樓梯上,像打了一層霜。
春夜寒意忽起,郁時青終究沒能睡個好覺。
這天夜裏,他做起了噩夢。
夢中是母親離世的畫面,倒在血泊中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出現在視野內,不管他朝哪個方向逃,路的盡頭都是它。
郁時青跑不動了,兩腿一軟跌倒在地,也在這時,躺在血泊中的女人忽然睜開了眼。
“為什麽要跑?”女人看着他,扭曲的五官完全沒有記憶中溫柔的模樣,“為什麽要離開媽媽呢?”
郁時青捂住耳朵,不願去聽。
“你在逃避什麽?”女人帶血的手指劃過郁時青的臉,“時青,媽媽的好孩子,為什麽不敢看媽媽呢?”
他的手被強行掰開,喑啞的嗓音如同兩塊生鏽鐵片摩擦時發出的聲音一樣刺耳。
郁時青不敢聽,更不敢看,只能緊閉雙眼一直搖頭。
好像只要看不見,就不用面對。
“你在怕我?”女人似乎是生氣了,扭曲的臉龐愈發面目猙獰,“時青,你在害怕媽媽?”
她好像是瘋了,“你怎麽可以害怕媽媽呢?!”
驟然拔高的聲音配上那副嗓音,比恐怖片裏女鬼發出的聲音還可怕。
“明明是你害死媽媽的啊,你怎麽可以害怕媽媽呢?”
“不……不是……”郁時青想反駁,可忽然畫面一轉,周圍的一切都變了。
他被人按在地上,面前是一臉無辜的荀舟,和他的好幾個小弟。
“就讨厭你這鬼樣子。”荀舟蹲下身,伸手拍了拍郁時青的臉,“你說你怎麽就學不乖呢?都告訴過你很多次了,沒有人幫你的。”
郁時青腦袋昏昏沉沉的,身上幾乎濕了大半,頭發都還在滴水。他想睜開眼睛看看,可視線怎麽都聚不了焦。
忽然間,他又被打了一下。
“真無趣。”荀舟收回了手,還嫌棄似的甩了甩,“今天該怎麽玩呢?”
郁時青疼得厲害,可還是察覺到了危險,趁那兩個按着自己的人不注意,猛的掙開,朝外面跑了去。
可他到底只有一個人,很快就被攔住了。
在被拖回去之前,他看見不遠處有個模糊的人影朝這邊走來,求生的本能在此刻達到頂峰,他朝着那人揚聲喊道:“救救我…救救我!”
那人腳步頓了一下,朝他這邊看了過來。
郁時青心中燃起了希望。
可下一秒,那人頭也不回地從他旁邊路過,一次都沒有回頭。
那點希望像廢紙團一樣,被人揉巴揉巴,又毫不在意地丢進了垃圾桶。
耳邊又響起了荀舟嘲笑似的聲音,“你在想什麽啊?怎麽會有人來救你呢?”
“所有人都讨厭你這個害死親生母親的讨命鬼啊。”
……
“時青……時青……郁時青!醒醒……”
好像有什麽聲音在耳邊回響,卻又始終隔着一層,讓人聽不真切。
郁時青感覺自己走在一片黑暗中,四周模糊又昏暗,看不出邊界感。就像三維的世界忽然成了二維平面,怎麽都走不出去。
“時青,郁時青!”
那個聲音還在呼喊,郁時青回頭,看見一束光劃破黑暗,将世界吞沒。
郁時青睜眼,看見了陸言川焦急的臉。
噩夢帶來的負面情緒還沒消散,郁時青大腦一片空白,身上全是冷汗,就連眼神都是渙散的。
他宛如一個剛剛被人從水裏撈上來的溺水者,口鼻并用,大口大口呼吸着。
陸言川的手一直輕撫他的背,等人完全平靜下來才開口,“做噩夢了?”
郁時青已經緩過來了,靠在陸言川懷裏,輕輕應了一聲,“嗯,夢到了我媽媽……”
醒來後夢裏的畫面自然而然變得模糊,但回憶起來,情緒依舊強烈。
郁時青的聲音又變得嘶啞,“我夢見她說,我害死了她。”
說這話的時候他身體止不住地發抖,陸言川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只能用力抱緊他,“不是你的錯……”
他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但他相信郁時青不是那樣的人。
之前去旅游時,他們遇見了一只被凍得瑟瑟發抖的流浪狗。陸言川不喜歡動物,看見時也沒什麽情緒。
反倒是郁時青,忙前忙後,又是買吃的又是買衣服,還把狗送到了流浪動物救助站。
細節處最見人品,陸言川是不相信這樣一個人,會害死自己的母親。
夜晚總是能放大情緒,尤其是被刻意遺忘了多年的情緒。郁時青腦子裏各種思緒翻湧,還沒等他捋清,就聽見陸言川小心翼翼開口,“能告訴我嗎?”
郁時青愣了一下,偏頭看向他。
“一直憋在心裏會出問題的。”陸言川摸摸他的腦袋,“說出來,就沒那麽難受了。”
可能是夜色太惑人,也可能是陸言川的聲音太溫柔,郁時青感覺自己翻湧的情緒被一點點撫平了。
他整理了一下思緒,低聲道:“其實,他說的沒錯,媽媽就是被我害死的。”
小時候的郁時青,和現在判若兩人。
他不是現在對什麽都沒有興趣的鹹魚模樣,反而對什麽都充滿了興趣。
活潑好動,充滿好奇心,符合那個年齡段的小孩該有的模樣。
雖然那時家裏窮,不過父母恩愛,日子過得平淡又溫馨。
那時郁時青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
“那天,是我生日。”郁時青說:“媽媽問我想要什麽生日禮物,我說想要一個玩具。”
他口中的玩具,是當時很流行的一個小東西,之前總聽班裏的同學提起,但郁時青沒見過,所以一直很好奇。
剛好到了他的生日,也有理由順理成章地滿足好奇心。
郁母一樣寵愛郁時青,自然不會拒絕——畢竟郁時青很懂事,那個小玩具也不貴。
他記得那是個雨天,郁父在外上班,郁母則在聽到郁時青的願望後出了門。
而郁時青留在家寫作業。
雨聲淅淅瀝瀝,他坐在窗邊的書桌前,偶爾擡頭,看着從屋檐落下串聯成線的雨珠,心情格外舒暢。
這畫面,還挺有意境的。
等到晚上爸爸回來,媽媽會給他煮一碗加了雞腿的長壽面,也會送給他想了好久的小玩具。
然後爸爸媽媽會告訴他生日快樂。
一切都很美好。
就像從前的每個生日那樣。
當時的郁時青并不知道,那個夜晚會成為他一生的噩夢,就像他也不知道,明明出門前讓他乖乖待在家等自己回來的人,會在短短幾個小時後天人永別。
郁母死于一場意外的車禍。
那天雨很大,她從玩具店出來以後,遇上了一輛剎車失靈的汽車。
這種事發生的概率很小,但這種事一直在發生。
只是誰都想不到,自己會是那個受害者。
郁時青知道這件事已經是幾個小時後了,他本來還在疑惑為什麽母親去了那麽久都沒回來,就接到了警察打來的電話。
那一刻,他覺得天塌了。
要讓他怎麽接受呢?
不過才幾個小時,母親就永遠離開了自己。
郁時青去到現場時,郁母還倒在血泊裏。雨水将血跡沖淡,可那刺目的猩紅依舊是一片模糊中最顯眼的存在。
“媽媽……”郁時青不願接受那個事實,從人群中鑽過去,抱着冷冰冰的郁母哭泣,“媽媽你醒醒啊!你別吓我啊媽媽……”
他努力用自己的體溫想溫暖這具冷冰冰的身體,可随着雨越下越大,連他自己都變得冰涼。
這時,姍姍來遲的郁父終于趕到了。他将崩潰的郁時青拉開,又溫聲安慰了幾句,這才看向自己的妻子。
也在這時,郁時青看見郁母手裏緊緊握着的東西——
是他想要的那個玩具。
那一刻,有什麽東西破碎了。
從此,小孩失去了對世界的興趣。
“如果不是我一直說想要那個玩具,媽媽就不會死了。”郁時青閉上眼睛,腦海中全是郁母倒在血泊中的模樣。
郁父也是在知道郁母是因為給他買玩具才去世的以後,對郁時青态度大變。
所有人都覺得是郁時青害死了郁母,而他自己也那麽覺得。
“是我的錯。”郁時青說:“都怪我,全都怪我……”
他為什麽偏偏在那個時候要玩具呢?如果他不要玩具,郁母就不會出門,不出門,也就不會遇到車禍了。
“不怪你。”陸言川拉着郁時青的手,強硬将手指擠進了他的指縫中,“郁時青,這不怪你。”
“那是場意外,誰都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一個10歲的孩子能知道什麽?
他不過是想要一個玩具而已,他又怎麽知道母親會在買玩具回來的路上遭遇車禍呢?
生日變成母親的忌日,最傷心的人,明明是他啊。
“時青,那不是你的錯。”陸言川能感覺到他在發抖的身體,聲音不自覺放柔,“那是場意外,它的發生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這個夜裏也很涼,郁時青好像又回到了母親死的那個雨天。但身後源源不斷傳來的溫度,又給了他一些真實感。
耳邊,陸言川一直在說些什麽。
他有些聽不清,只記得最後那人嘆息似的說了一句——
“時青,何必如此苛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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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