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虧我他媽還以為茶莊還有特殊的泡茶技巧,敢用開水泡茶,原來就是瞎幾把泡。我那舌頭估計也是被葉清友養刁了,嘗不得一點苦,只是舌頭尖試了一下就已經感覺整個口腔裏都是難以忍受的苦澀味了。
我一臉菜色地看着葉清友一邊面不改色地喝着那杯生化武器級別的龍井茶,一邊和茶莊老板談笑風生稱贊今年的龍井“香氣清高、鮮爽甘醇”,頓覺師兄真乃神人也。
等到葉清友和茶莊老板把進茶的事項都談妥了,又開始商量去茶廠看春茶炒制過程的事情。茶莊老板說前兩天雨下得多了,路都淹了,現在想去廠裏看可以,但是恐怕不容易。葉清友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我一眼,對老板說那就算了,等下次吧。
我:……???
莫名有一種被當成了資本主義嬌貴少爺的感覺。
臨走之前我綠着臉一口悶完了那杯龍井茶,感覺要升天。葉清友笑着問我說感覺怎麽樣,我說我已經是個死嘉了。
葉清友說:“你喝不習慣可以早說。雖然茶藝師在原則上是要尊敬每一份茶不能浪費,但是你喝不完可以給我喝麽。”
我:“沒事我撐得住……等等你剛才說什麽?!”
我喝過的茶杯給他喝,那麽四舍五入一下他就已經和我進行了純潔的唾液交換,再四舍五入一下我們之間就已經有過一個飽含深情的舌吻了!
我頓時悔得腸子都青了,但是葉清友居然撩完就撤,笑眯眯地說既然不用去茶廠看炒春茶,那麽我們明天就去顧渚山看看吧。
我:“看炒春茶一年就一次機會吧,不去真的沒關系嗎?”
“一年一次,就代表每年都有啊。”葉清友說着,伸手過來揉了揉我的頭。“我不是第一次來看炒春茶了,但是是第一次和嘉嘉出來玩,當然要做一些能留下更美好的回憶的事情。”
我:“……”
啊啊啊啊啊啊死直男,不日何撩!
“顧渚山上有大唐貢茶院,盛産顧渚紫筍,傳言是當年陸羽著成《茶經》的地方。”葉清友說。“嘉嘉,你不想去嗎?”
我:“去去去!”
我一邊出賣骨氣一邊淚流滿面。今天的我,也感覺更愛葉清友師兄了呢。
大唐貢茶院在顧渚山上。一間黛瓦白牆的寺院,門上懸匾額“大唐貢茶院”五字。說是陸羽曾經撰寫茶經的地方,實際上在我看來也就是個旅游景點做的噱頭。但是不屑又能怎麽樣呢,那個年代離我終究太遙遠,可以拾起吉光片羽都是值得慶幸的事情了。
景點裏面有仿古的茶藝表演場景,也設了些個立牌,向前來游玩的人介紹“茶聖”陸羽的生平以及顧渚紫筍茶。
大唐貢茶院也有供游人休息的茶室,在茶室裏可以品嘗用蓋碗沏泡的顧渚紫筍。葉清友說既然來都來了,那麽勢必要品嘗一下這裏的特色茶品,否則和白走一趟沒什麽兩樣。
我深以為然。
兩只三才碗奉了上來。橙黃的茶湯,青嫩的葉底,看着很喜人。我捏着蓋碗的青花瓷蓋撇了撇茶葉,小啜了一口茶水——香氣倒是很高爽的,就是也苦。
茶葉被泡在高熱的清水裏太久,又用蓋碗蓋子悶着,沒一會兒就悶苦了。這一回我就學聰明了,喝了兩口砸吧砸吧嘴,覺得那味道已經感受到了,就面不改色地把茶碗推給了葉清友。葉清友是何等人也,連新會陳皮水都能喝得鎮定自若的神仙。他含着笑接過了我推給他的茶碗,輕輕一撇浮葉,低頭下慢慢喝。
——轉杯子都沒轉一下,嘴唇正好印在我剛才喝過的地方。
我真是不知道應該誇他心太寬,還是應該恨他太鎮定。那雙嘴唇貼在杯沿輕輕摩挲的時候我忍不住想起了它們印在指腹上時柔軟溫暖的手感,足以讓我剎那忘物,神魂颠倒。我盯他盯着兩眼都發直了,恨不得撲上去啃一口,他卻忽然擡頭看了我一眼,逼我不得不收回了自己放肆的眼神。
他問我:“喝不習慣?”
我非常誠實地點頭。他笑着搖搖頭:“給你慣得什麽毛病啊這是。行吧,我回去親自泡給你喝。”
我差點起立鼓掌高呼萬歲。
時間比較緊張,匆匆在貢茶院裏參觀了一圈我們就要返程了。回程路上我挨着葉清友坐,他靠在車窗邊看旅游雜志,我低頭在手機上打字。歲月靜好了一會兒,他忽然問了我一句:“你跟我出來這一趟,有什麽感觸沒有?”
男神豆腐真好吃算嗎?我側過腦袋想了想,懷疑這麽回答的話會被葉師兄拎起來從車窗丢出去。于是我特別誠懇的說:“茶莊裏的茶好苦,貢茶院的茶也好苦。”
葉師兄差點笑出聲。
他聽了這樣的回答,帶笑看着我,眼神戲谑卻不含嘲弄,有些無奈的溫柔。他把書合上,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确實苦。”
我頓時昂首挺胸:“對吧!我就說嘛!”
“但是你知道為什麽在茶莊那時候,我不讓你把實話說出來嗎?”葉清友問。
我誠實地搖了搖頭,想了想,又說:“是因為交際禮儀嗎?就像如果覺得他買的是假茶不能說‘你這茶不行’,而是要問‘有沒有品質更好一點的’。”
“不是的。”葉清友說。
我問他:“那是為什麽啊?”
“嗯……我舉個例子。”葉清友思索了一會兒,“豆腐腦很多地方都吃,但是有些地方放糖,有些地方放鹽。我這樣解釋,你能理解嗎?”
我:“嗯這個例子……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習俗,衣着、飲食有所不同,茶俗自然也會有所不同。”葉清友說。他的聲音又輕又緩,像舊江南的才子,話裏話外都是柔情。“我上白茶那一課的時候應該告訴過你吧?我是福建人,家裏世代是茶商,所以我學的一直都是比較中規中矩的沏泡方式。我後來跟師父到處游歷,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茶俗。比如說我們茶藝師一直以來遵循的品飲方式是清飲,為了最好地感受茶香茶味,在品飲過程中甚至不會添加任何佐料、香薰,以防外物奪去茶香茶味。”
“但是別的地方不一樣。比如說四川成都的大茶館,比起大雅之堂,不如說是一處展現人生百态的舞臺,服務從喝茶吃飯到聊天按摩一應俱全。廣東潮汕的烏龍茶品賞,則更嚴謹、更遵循禮儀,任何一點錯漏都很可能被視為失禮。納西族龍虎鬥将酒和茶混合品飲,西藏酥油茶将奶和茶一起煮開,英式下午茶會為紅茶配備砂糖、牛奶或者檸檬。比起這些千奇百怪的茶俗,你在茶莊裏見到的簡單粗暴的沏泡方式根本算不了什麽——畢竟在茶莊工作的工作人員不可能都是茶藝師,還記得綠茶适宜用直筒玻璃杯沖泡就已經很有常識了。我在江蘇進茶的時候甚至見過有人用沸水沖泡碧螺春,還覺得越苦越好喝的。”
我:“……真乃勇士也。”
“我帶你出來這一趟,主要就是為了讓你了解這一點。你能夠自己察覺出一些來我很高興。”葉清友笑着說。“你在和光接受到的都是中規中矩的茶藝師知識,不出來走一趟的話很難突破自己固有的知識體系,更全面地去了解‘茶’。使用我們茶藝師現行的、科學的沏泡方式固然是好的,但是同樣的,我們必須要尊重其他茶俗,尊重其他人的品飲方式。現在喝茶更多的是為了體味這項活動中的文化意蘊,只要能讓喝茶的人喝得舒服,那麽這就是最好的品飲方式。”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可是我有時候還是覺得……好好一杯茶葉,被燙壞了怪可惜的。”
“這種感覺就關乎你個人對茶的認識感受了。”葉清友說。“當你對茶有了一定的認識,你就會開始自發地去思考:茶對你來說是什麽?你要用什麽樣的态度去對待茶,或者與茶相處?等到你尋找到了這些問題的答案,你就會得到屬于你自己的‘茶道’了。”
我越聽頭越大,腦仁都脹痛發酸,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又問他:“葉師兄,那你找到你自己的茶道了嗎?”
“我的茶道是‘簡單’、‘幹淨’、‘純粹’。”葉清友說。“無論世上茶千萬種,俗千萬種,我固守我自己的初心。順帶一說我師父的茶道,她的茶道是‘守破離’,先守舊統,再破之,最後在舊統之上離出新生。那麽嘉嘉,你可有想過,你的茶道是什麽呢?”
我低下頭剛要沉思,他卻又阻止了我,對我說:“你不用急着給出答案。茶之一行你才剛剛入門,等到你在這條路上漸漸走遠了,自然而然就會得出答案的。”
我其實是想冥思苦想一個霸氣的茶道出來裝裝逼的,但是在男神面前實在不好意思顯擺。葉清友又這樣說了,我也就灰溜溜地作罷。
撐着臉神游了一會兒,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之前一直擱在心裏忘了問葉清友的。于是我爬起來問他:“葉師兄,我有個問題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葉清友:“請講。”
“上一次你找陳鈞學長過來給我代講普洱,陳鈞學長告訴我你不泡普洱茶,也不講普洱的課;我在你家裏借宿的時候也發現你的書架裏沒有專著普洱的茶書。”我說。“我可以問一問,這是為什麽嗎?你不喜歡普洱茶?”
我話問出口的時候葉清友的神色有一瞬間的變化,那一瞬間太快,非常難以捕捉。但是我還是察覺到了,那是一種我以為永遠不可能出現在葉清友身上的,近似于……難堪的神色。
但是他很快調整了過來,微笑着反問我:“怎麽忽然想起來問這個?”
“沒什麽……突然想起來而已。”我突如其來的熊心豹子膽一秒鐘就萎縮了。“要是不方便說的話,就當我沒問過吧。”
“沒什麽不可告人的。”葉清友說。他的神色已經恢複了平靜與溫和,似乎與往日無一二般。“我說過,我家裏經營的是白茶的生意。二零零四年的時候普洱茶開始被炒作,一直到二零零七年價格瘋長,售出一餅幾十乃至上百萬的天價。于此同時發生的是普洱茶風靡市場,開始擠壓其他茶品的生存空間,黃茶茶類以及其他小衆茶品在此壓迫中相繼沒落,我父親經營的白茶茶廠也因此一度倒閉。那時候我父親便逼着我跪在祠堂前發誓,盡此一生,不會再碰普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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