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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劉彥昌當然知道自己老了。他活到現在四十出頭,十年獻給成長,十年栖在寒窗,還有二十年多盡數投資在了寶貝兒子身上。可結果似乎不盡如人意,他的理財産品當初被楊戬嫌棄就先不提了,現在他還走岔了路,從娶回仙女的人生贏家轉變角色,實在一言難盡。

比如昨天傍晚,如果是正常的家庭,他原本等來的應該是妻子楊婵和兒子沉香。但由于種種原因,他等來了二郎神楊戬和兒子沉香。雖說二郎神是他的內兄,雖說楊婵是因為華山公務繁忙而無法作陪,但劉彥昌總覺得現在的家庭組合不太對勁。

又比如今天,沉香一大早就出去了,而且沒能像昨天那樣把楊戬帶走,于是家裏就只剩下劉彥昌和楊戬兩個人。偏偏楊戬昨天跟着沉香上山觀摩砍柴,大概是累着了,起來的時候聽說沉香已經走了,演技上頭,居然在家門口做起了望甥石。

結果是,雖然不知道楊戬到底在想什麽,劉彥昌卻看得心涼、心酸、心碎、心急如焚、賞心悅目、怦然心動,不顧往日恩怨上去搭了句話:“內兄,外面濕氣重,進來坐吧。”

其實在開口說話之前,劉彥昌就做好了不被搭理的準備,畢竟沉香現在不在家,楊戬完全可以原形畢露,沒必要繼續演出。可意外的是,楊戬看了看他,居然點頭同意,乖乖回自己屋裏去了,而且全程神情溫和,半點沒有把劉彥昌再送進十八層地獄的打算。

或許,一個合格的演員,就應該在生活中磨煉演技,所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嘛,一屋不演何以演三界?就是這個道理。

可是楊戬進屋之後,劉彥昌只輕松了區區一個多時辰。因為臨近中午,他要開始考慮午飯問題。

午飯,毫無疑問兒子不在不用做他的份,但楊戬呢?雖然他是神仙不食五谷,但他也是客人,萬一突然興起想吃頓飯,是告訴他沒做他的份,還是把米缸掏空了給他看底?兩種做法都不怎麽樣,劉彥昌很矛盾。糾結到最後,他還是決定壯壯膽子,詢問一下楊戬的意見。結果他剛走近前兩天臨時給楊戬收拾出來住的那間屋子,就聽見了隐隐約約的咳聲。

劉彥昌的眉頭再次揪在了一起。沒錯,楊戬是神仙,就算有什麽小病小痛的也不需要他這個凡人來操心,可是這會兒他還是難受了——不管怎麽樣,這是妻子的哥哥,是他的內兄,是兒子的親舅舅。讓他生着病把自己關在房裏,這還是劉家的待客之道嗎?

起碼不符合他劉彥昌的為人處世。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實在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關,深吸口氣敲開了門:“內兄,是我……”

結果一進門,文弱書生劉彥昌就被眼前的一幕給鎮住了。

他本來以為楊戬病了,病得弱不勝衣、連咳帶喘、輾轉反側、精神恍惚;卻沒想到其實他咳歸咳,其實還好端端坐在床頭,逗弄着……一只松鼠。

等等,怎麽會有松鼠?!

劉彥昌震驚的表情上面,清清楚楚寫着這句話。楊戬一眼看了個明白,解釋:“昨天從山上帶回來的。”又在劉彥昌怔愣的當口發問,“不能養嗎?”

一向兇了吧唧的司法天神狀似無辜,還問得十分謹慎。從未見過這樣的權傾三界二郎神,劉彥昌火速把方才嘎嘣一下斷掉的腦神經重新焊接回去,答道:“能、能養,沒問題。就是野生的容易養死,內兄你……”

不對,不對不對。楊戬是神仙,養只凡間松鼠還能養死?!劉彥昌趕緊調轉話鋒:“內兄你想不想吃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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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戬聽了他這個問題,好像有點意外,但還是給出了答複:“我不用飯。”還附送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吃了難受。”

“噢,好,”劉彥昌此來目的達成,本來舉步就該走,可他就是不知道該怎麽結束這段尴尬的對話,終于還是硬生生扯出了兒子來當擋箭牌,“今天沉香是去私塾先生那兒學書法了,一個月去十天,不過你放心,不是連着去的,明天他就在家了。”

這話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楊戬還是安慰他自己,總之明天就沒今天這麽難捱了。劉彥昌說完,看楊戬撥弄完松鼠尾巴又撥弄松鼠下巴,心說莫非他沒聽見,正好趁現在想想怎麽告辭。然而這想法才冒了個尖,楊戬就答話了:“你讓他去學書法的?”

沒辦法,劉彥昌只好繼續和楊戬聊下去:“立字立人,雖然他年紀已經不能進私塾了,但學點書法對他有百利無一害。”

楊戬點頭,似是同意了劉彥昌的說法。簡短的對話總算告一段落,劉彥昌正欲告辭,卻又冷不防被楊戬殺了個措手不及。

——內兄說:“妹夫。”

好,妹夫。能聽到這兩個字,對劉彥昌而言還真是二十年來頭一遭,他腦子裏非常應景地空白了一瞬,渾身都開始輕微戰栗起來。

但今時不同往日,以前他多半是害怕得發抖,今天卻是激動得發抖。

楊戬居然肯認他這個妹夫了,今天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嗎?——當然不,小雨淅瀝,把家裏的地都濡濕了,走起路來腳下打滑,又哪裏來的太陽呢?

電光石火之間劉彥昌想到了許多種可能和更多種下文,盡數沖上了大腦,把他整個人撞得昏昏沉沉、稀裏糊塗。但最終那所有的猜測都如同潮水一般瞬漲又瞬退,連半點理智都沒給他留在岸上。

他只能歸結于,這仍是楊戬的一場即興表演。

該配合。

劉彥昌艱澀地應了一聲:“……內兄?”

楊戬笑得很好看:“幫我個忙。”

劉彥昌本就被“妹夫”二字弄得渾渾噩噩,再被這一笑直擊本壘,徹底放棄思考:“好。”

所以約莫半刻鐘之後,他撐着傘出現在了家門口一小片菜園子裏,開始埋頭給松鼠找吃的。至于他自己的午飯?當然是,寧可自己挨餓,也不能讓楊戬的寵物挨餓。

不過,好歹這一個白天,算是有驚無險地過去了。晚飯之前的劉彥昌,真的是這麽想的。

直到沉香回來,辛辛苦苦做好了晚飯端上飯桌的劉彥昌,無意中居然看到他腳後跟上黏着半張黃紙。

私塾老師家在村北,而劉家村唯一的廟宇在村東。

□□桶爆了。

然,爆歸爆,是啞炮。

劉彥昌默默從飯桌抽屜裏拿出把尺子藏在身後,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你今天去哪了?”

寶貝兒子沒察覺到不對勁,但也根本沒騙人的打算,坦白道:“我去了一趟廟裏。”

“廟裏東西二殿,你去了哪一殿?”

“都逛了一遍,難得去一回,”沉香答,“爹,今天是書法老師讓我去給住持送東西的,不能怪我。”

劉彥昌便替沉香劃掉了一條“逃課”的罪名,可還是忍無可忍,捋起袖子抽出尺子,重重往桌面抽了一記。沉香大為詫異,連粥都不敢喝了:“爹,你幹嘛?!”

劉彥昌氣急:“我告訴你,你今天都犯了哪些錯!”

沉香道:“爹,你慢慢說,先別生氣行不行?”

“不行!”偏偏沉香越是好言相勸,劉彥昌就越是怒從心頭起,“第一,你忘了你娘走前告誡你什麽了嗎?!”

冤枉!沉香立馬解釋:“爹,我記得,我真的記得。娘不許我進廟,尤其不能見玉皇大帝……”

“記得有什麽用,明知道東殿供着玉帝,你不是也敢去,”劉彥昌氣不打一處來,“你過來,我今天非教訓你不可!”

沉香看那架勢,老爹果真意圖暴揍自己。他盡管不想挨打,可只要他爹別氣壞了身子,自己哪怕挨頓打又有何難;最終下了決心——還是他爹身體要緊。

但他畢竟還是貧嘴,一邊乖乖伸手過去,一邊還要問:“那爹,第二是什麽?”

“——你!”劉彥昌居然說不出來,他剛才氣糊塗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話,更別提邏輯,“沒有第二!”說話間就舉起了尺子。

然而,第一下就被扼殺在搖籃裏了。沉香疑惑老爹怎的還不動手,卻見他看着自己背後兩眼發直,不解地循着視線看過去,才發現居然是他舅舅在他身後站着。

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而從劉彥昌的表情來看,他大約也覺得楊戬神出鬼沒:明明剛才還在房裏玩他的松鼠,幾乎連點存在感都沒有,怎麽突然之間就跑出來了?

不僅跑出來了,還管起了他們劉家父子的家事。劉彥昌呆了一呆,正想跟二郎神解釋一下自己行為的初衷,便看到他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盡管楊戬半個字都沒說,哪怕表情都乏善可陳,可劉彥昌就是讀懂了他此舉的意思——是讓劉彥昌跟上去,有話要談。

他司法天神的命令,哪怕縱觀三界,膽敢違背他的人都屈指可數。劉彥昌曾經是其中一員,可現在不是了。

劉彥昌只好放下了尺子,命令沉香繼續吃晚飯,自己則跟着楊戬進了裏屋去。關門之前,劉彥昌往沉香那兒看了一眼,與兒子詫異的眼神碰撞一瞬,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

沉香從小就很敏感,方才楊戬冷冽的神情,已然盡數被沉香捕捉。更奇怪的是,雖然楊戬只是個遠房親戚,平時絲毫不見顯山露水,可方才一次沖突,沉香終于看得清楚明白:在這個家裏,雖然他的父親是一家之主,但這個所謂的遠房舅舅明顯壓父親一頭;舅舅甚至連一個字都不必說,輕易就能把父親的怒火壓制下去。

他分明是以更強的威勢,讓劉彥昌不敢再怒。

這一切,劉彥昌心知肚明。在兒子面前出了這麽件事,他一方面覺得顏面掃地,一方面又開始擔心沉香會不會因此而對楊戬産生成見,接下來的幾天又該怎麽相處。

門關緊了。劉彥昌的視線從松鼠身上掃過去,聽楊戬問:“怎麽回事。”

他語氣平淡,幾乎聽不出這是個問題。劉彥昌對這樣的二郎神再熟悉不過,因此很快适應,答道:“三聖母吩咐的,不能讓他進廟。”

楊戬聽了,立刻想通了其中利害:“她擔心玉帝會舊事重提?”

“沉香現在沒有法力,萬一玉帝想起他來,随便給他扣個罪名扭送地府,就太晚了。”劉彥昌也是無可奈何,“三聖母說,玉帝當初對待岳父岳母心狠手辣,為人又陰晴不定,因此縱使新天條出世,我們也不能放松警惕,必須循規蹈矩。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最起碼要防備十年。”

十年。聽了此話,楊戬竟是笑了:“你們是當我死了,還是覺得我不行了?”

“內兄這是何意……”劉彥昌微驚,“我們從來沒這麽想過。”

“如果沒想過,怎麽會認為只要不進廟宇、不見金身,就可以避災消難呢?你糊塗,三妹也跟着糊塗!”

在二郎神習以為常的怒意之中,劉彥昌聽得連連點頭,盡管他其實并不太認可——畢竟情人眼裏出西施,楊婵說的當然比楊戬說的要正确。

可再之後,楊戬就沒再言語了。劉彥昌不知道他作何思考,等了一陣,卻聽見一聲輕嘆。

“別想那麽多了。張百忍不敢。”

劉彥昌頗為詫異地擡了眼。他的這位內兄是聽調不聽宣的二郎神,是天庭掌管三界天條的司法天神,卻還是妻子的親哥哥。現在,他大概是以家人的身份,說了這句簡短至極卻立竿見影的寬心之言。

梅雨時節天黑得早,借着窗洞裏漏進的些許暗沉暮色,劉彥昌仿佛從楊戬一向凜冽的眉宇間,看到了幾分難能可貴的溫柔。

……也或許,還有耳畔雨聲的渲染,潛移默化中柔軟了他的眼、他的情、他的心。

他的這顆沒用的凡心,當初明知仙凡殊途,卻固執地為情所動;現在一晃二十年過去了,他卻重蹈覆轍,明知楊戬演技出衆,卻總在不經意間被他打動。

譬如現在,劉彥昌雖也搖擺,最終卻還是選擇了相信楊戬,而不是妻子楊婵。

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內兄。”

或許真是光陰蹉跎,從前劉彥昌固執到油鹽不進,而今卻對楊戬言聽計從起來。楊戬亦頗感意外,卻未深究,想到方才劉彥昌的舉動,又叮囑道:“孩子及至弱冠,就不宜再體罰了。今天的事就算了,以後我不在,你也別忘了。”

這麽簡單的道理,劉彥昌當然不至于不懂,只是方才急怒攻心,什麽弱冠通通抛之腦後,只知道兒子犯錯,不把他自己的小命當回事。現在楊戬提醒了,劉彥昌心說那便順水推舟,出去就不打了,就說是他舅舅勸的,算是幫楊戬在他外甥面前再刷一回好感度。

打好腹稿,劉彥昌開門出去,看見沉香坐在桌前捧着碗喝粥。他和楊戬談話時間不算太長,但也不是很短,可沉香喝到現在,碗裏的粥還有大半。劉彥昌心如明鏡,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問:“你都聽到什麽了?”

沉香聞言,便不再裝了:“沒怎麽聽清楚,不過聽見他說讓你別打我了。”

幸而他沒把前面的話聽去。劉彥昌道:“可以不打,但你還是要反省。爹娘說的話,你就不能多聽進去一點嗎?”

經過方才一鬧,沉香哪裏還敢反駁,只管答應。劉彥昌看他點頭如搗蒜,又氣又笑,終于把此事揭過了。等沉香吃過晚飯,劉彥昌在旁洗碗,忽聽兒子玩笑道:“爹,其實我覺得舅舅還不如你。”

還不如他?楊戬?劉彥昌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類比,覺得新鮮:“什麽差不多?”

“就是他讓你別打我這件事,”沉香攤開宣紙研墨,“我覺得吧,爹你平時還記得我成年了,他卻完全不記得。只不過剛才你動了手,他覺得應該找個理由阻止,所以才想起來我已經二十了。”

“……”居然有些道理,“你怎麽知道他沒把你當成年人?”

沉香道:“我看得出來他很想哄我開心,哄我和他聊天,可惜他功力不行。我覺得在他眼裏,可能我只有十五六歲吧。”

十五六歲,恰是長大後的沉香初遇楊戬的年紀。或許在神仙眼中,百年不過彈指間,因此哪怕楊戬至今仍把沉香當成十六歲看待,再正常不過。

甚至可以說他有些念舊?

沉香蘸墨提筆,寫下一個大字: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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