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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爺總算給了幾分面子。翌日清晨細雨如針,但午後時分風停雨歇,沉香收拾了簡單的工具——一把柴刀、一段長繩、一把雨傘,穿了草鞋預備上山。劉彥昌幫他打開了門,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提議:“讓你舅舅陪你一起去吧。”
沉香下意識往楊戬那兒望了一眼。幹啥啥不行的舅舅剛才勉勉強強吃了小半碗飯,現在臉色莫名有點難看。但是在察覺沉香視線的瞬間,他還是對外甥很好看地笑了笑。
“別了吧,舅舅他不是在生病嗎,我可是要上山的,”沉香收回目光,拒絕的話也沒刻意避着楊戬,“讓舅舅在家休息吧。”
關鍵是,從他舅舅昨天的表現來看,就不像個能爬得動山、幫得了忙的人。這話沉香當然不會明明白白說出來,可劉彥昌作為他的親爹,光用猜的就能猜到他心中所想,趕緊把他拉到門外,低聲說:“爹跟你舅舅以前有誤會,我們兩個待在一起多尴尬。你就當幫爹個忙,把你舅舅帶走吧,爹謝謝你了。”
沉香一想,也對,便點頭:“那我晚上想吃魚?”
“行,爹去釣,釣不着就買。”劉彥昌很有些破財消災的意思。
“一言為定。”沉香跑回了屋子裏去,又從牆上取下一把油紙傘,塞進楊戬手裏,“舅舅,陪我一起上山吧。”
“陪我”二字說得妙,連劉彥昌都覺得很是動聽。以他對楊戬的了解,哪怕現在嫦娥仙子正舞姿翩翩,他可能也會選擇跟外甥走,因為他活了三千歲惟一的外甥、他楊家三千年來唯一的後代需要他陪。
作為一個忠實觀衆,劉彥昌偶爾會從楊戬精湛的演技中解讀出,雖然楊婵并沒把沉香過繼給楊戬,可楊戬或許真是把沉香當兒子看待,一面是百般寵愛、予取予求,一面又是寄予厚望、盼他成才;楊戬最大的問題出在自相矛盾還不擇手段,可能他以為楊家的後代都會像他自己一樣百折不撓愈挫愈勇,卻沒料到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喜歡逆風行路,更別提讓他們跌倒爬起,爬起跌倒,如此循環往複,幾乎是個人都受不了。
簡言之,楊戬大約早早就不是個人了;沉香是我一手帶大的,自然更像劉家人,而劉家人生來都是平凡的。劉彥昌如是想道。
“爹,我們走了,”沉香朝劉彥昌眨了眨眼,“做好吃的等我們回來。”
寶貝兒子左一句“我們”,右一句“好吃的”,不停暗示自己幫他爹解了多大的圍。不過劉彥昌由衷高興,揮手道別,目送兒子和楊戬一前一後走遠了。
沉香在前面帶路,他年紀輕輕,步速向來很快,但今天考慮到身後有個對這裏人生地不熟還氣虛體弱的舅舅,當然就放慢步伐,險峻濕滑的山道被他走出了閑庭信步的散漫感,時不時還要回頭關照一下自家舅舅,看看他需不需要幫忙。
越往山上,路就越難走,沉香回頭提醒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多,一會兒讓他小心石塊,一會兒告訴他地上有青苔,一會兒還得回身拉他一把,幫他跨過溝壑、踏上高地。楊戬沿途都沒主動開過口,默然感受着外甥給予自己每一分每一毫的善意和關心,好似擔憂自己一旦逾矩,說錯做錯了什麽,他們舅甥兩個之間就連現在這點脆弱的關系都維持不下去了。
沉香留了一句“對不起”給他。但其實真正該道歉的,是楊戬自己。
“舅舅你看,”沉香忽而指向不遠處的樹叢,“有只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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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戬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過去,果見一只白色的小東西躲在樹叢後面,縮頭縮腦往這邊張望着。
他們抵達了相對平坦的一處山坳,樹葉茂密林木參天。沉香放下背着的工具,把麻繩理順展開鋪在地上,和楊戬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剛下完雨,這個時候山上動物最多了。舅舅,你小時候養過兔子沒有?”
楊戬道:“沒有。”
“貓貓狗狗呢?”
回答依然是否定的。
“這麽無趣,”沉香一聳肩,“我爹雖然對我管教很嚴,但我要是想養什麽小動物,他都會同意的。他還說喜歡養動物的人有善心,這樣很好。”
楊戬想到和劉彥昌之間劍拔弩張的第一次會面,默然嘆息:“他還教了你什麽?”
“教我讀書啊,寫字啊,做人啊,他能教的他都教了,”沉香把柴刀用力從刀鞘裏□□,在磨刀石上蘸着水磨了起來,“我爹寫字比私塾裏的老師都寫得好,可惜我不愛念書,辜負了他的期望。”
“他教你做人?怎麽教的?”
沉香還沒意識到自家舅舅的關注重點總是在父親身上,随口回答:“比如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胸懷坦蕩不拘小節,有舍有得問心無愧……不過他教是一件事,我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特別以前年紀小,總是犯錯,再多大道理都說不動我。舅舅?”
楊戬被他叫回了神。
“舅舅,你累了的話就找個地方坐坐,我開始幹活了。”
楊戬應聲,卻也沒坐,看着沉香砍柴,心思始終在回憶裏沉浮。
如今回想,他從前确實有不對的地方。孩子難教,尤其是十五六歲的叛逆少年人。但是想當初,楊戬但凡從沉香身上看到半點不合心意的品性,就會盡數歸罪于劉彥昌。許是因為楊婵思凡故而心浮氣躁,或者因為全副心思交付天條而無暇多思,楊戬幾乎從沒想過,劉彥昌可能也有他的苦衷,身為一個凡人,他比神仙更有理由力不從心。
刀起刀落,劈砍樹枝的聲音起伏不斷。楊戬看着外甥忙碌,想着他自己的心事,沒去打擾。無意中一低眼,就看見一只灰撲撲的松鼠抱着個蘑菇蹲在不遠處,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靜靜盯着楊戬瞧。
這時伐聲驟停,沉香喘了口氣,回頭也見了這小東西,笑道:“舅舅,你看它尾巴。”
松鼠應景地舉起尾巴使勁搖了兩下,仿佛在刻意讨人歡心。
“可惜是野生的,不好養,”沉香說,“帶回去可能沒幾天就死了。”
這話到底楊戬聽沒聽進去,沉香根本想都沒想。他當然不知道,他舅舅早就養動物養得風生水起三界皆知,而且對長毛的小可愛有特殊愛好。方才沉香不說讓他看尾巴還好,一說,性質就變了。總之等沉香砍完第一輪柴,再回頭去看的時候,松鼠已經不見了。
跑了吧。他把砍下來的樹枝壘成一堆,趁着休息的時間繼續剛才的話題,又和楊戬說起從前養過哪些動物,一只只不是養死了就是逃跑了,現在想來還唏噓萬般。楊戬饒有興致一一聽來,不禁問:“現在怎麽不養了?”
“現在?”沉香也很無奈,“現在長大了,就不養了呗……不過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
楊戬疑惑地望着他。
“我爹說我前兩年生了場病,忘了好多事,從那之後我就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覺得很沒意思。爹說可能是因為病還沒好全,不過我覺得不是這個原因。”
楊戬低垂視線,緩緩說:“那你覺得,是什麽原因?”
沉香斟酌着說:“可能是因為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總覺得心裏空了好大一塊,會進風。特別如果晚上睡不着,心裏特別難受……”他說罷,又覺得自己好笑,便真的笑了出來,“我居然和你說這些……跟我爹都沒說過。對了,你可千萬別告訴我爹,他本來就睡眠不好,我怕他知道之後,以後晚上都別想睡了。”
如此這般的肺腑之言,楊戬從未想過還能從沉香口中聽到;更或許,如果他想起從前的事,便決然不會向楊戬敞開心扉了。而今楊戬所能聽到的真心實意的每一個字,都是撿來的便宜,個中悲喜甘澀,唯自己可品。
他心情激蕩,幾乎是一時沖動脫口而出:“沉香,你都可以對我說。”
沉香頭也沒回,笑言:“好啊,反正你也沒比我大幾歲。而且我也覺得奇怪,怎麽生了場病,我在這裏就連一個貼心朋友都沒了,有話都不知道跟誰說。不過舅舅,既然我對你說了這麽多,你起碼也得說點自己的事給我聽聽吧。”
外甥的這番話半開玩笑,說得并不是非常認真,可楊戬卻煞有介事地沉了目光,開始思考自己該說點什麽才好。
一時無話。半晌,沉香将柴刀入鞘,捆好了柴火背在背上,回身喚道:“舅舅,走了。”
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方才開了什麽玩笑。楊戬亦步亦趨,待出了山坳,忽而啓口:“我以前剛愎自用,做錯了一些事。”
沉香回身把手遞給他,示意他搭着自己胳膊跨一大步,好奇問道:“怎麽說?”
楊戬從善如流,随他繼續前行:“我利用了一個人。欺騙他,把他卷進了一些髒事。因此他恨我,我不知道該怎麽……”
“你想求他原諒你?”沉香問,“他是你的什麽人?”
楊戬目光一閃:“親人。”
“多親?”
“就像……我和你一樣。”
沉香一聽便笑,轉身倒走幾步,那笑臉便明明白白呈現在楊戬眼前:“舅舅,雖然我很喜歡你,想和你做朋友,但是我爹說了,我們是遠親。就是那種……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
八竿子打不着。看遠房舅舅的表情,沉香輕易就能猜到,自己剛才那句話八成就是所謂出口傷人、言多必失的典例。
沉香一下子哽住了。盡管他很想再說點什麽安慰一下自家舅舅,但是剛才嘴皮子還伶俐非常,這會兒卻仿佛被施加了封印,莫說開口,連大腦都是一片空白。
直到做舅舅的漫不經心似的及時收斂情緒,反過來安慰外甥:“是我不對。”
封印頓解,沉香的腦袋瓜子峰回路轉,抖抖索索摸出來一句充滿歉意的“對不起”。
殊不知楊戬最不願聽的,就是這三個字。但是現在楊戬已經拿出了淩霄殿上朝時面對百官質疑、二聖刁難的良好功力,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心情,甚至還向外甥笑了一笑:“是舅舅的錯,與你無關。回去吧。”
自覺做錯了事的沉香渾渾噩噩,盡管得了諒解,心裏卻還是堵着。他聽話地帶楊戬繼續往回走,邊走邊嘆,也無心繼續剛才的話題;就在他悄悄嘆出第三口氣的時候,好心的老天爺幫他解了圍。
又下雨了。
“走吧,”他一擡頭,一把油紙傘撐在他頭頂上,“稍微慢點,路滑。”
毫無疑問,是他舅舅給他撐傘呢。沉香謝過舅舅,将步伐放得更慢,厚着臉皮問:“那舅舅,你去見過他嗎?”
楊戬颔首:“見過。”
“他說他恨你?”
楊戬又搖頭,一副心思沉沉的樣子。
“既然他沒說,就不一定是恨了,”沉香道,“推己及人嘛,如果我恨一個人的話……”
此語宛如投石入水,激起連片漣漪。楊戬雖沒打斷外甥的話,卻悄然窒住了吐息,好似生怕自己鼻尖亂竄的風絲雨意會把沉香的下文沖散。
“——我就會告訴他,這樣他一定會更難受。他難受一分,我就開心一分。”
“如果你不告訴他呢?”楊戬試探着問,“就是不恨嗎?”
沉香道:“要麽是不恨,要麽是不夠恨。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恨到骨子裏去了,不想和他再扯上關系……呃,我不是那個意思……”
可惜最後一句補救得太晚了。他這體弱多病的舅舅突然臉色一白,微微俯身,隐忍地低咳起來。
他該是咳得非常痛苦且無力,沉香連忙從他手裏接過了傘為他擋雨,一邊給他撫背一邊解釋自己方才并不是故意的,只是随口一說罷了;況且像他這樣的農家小子又何來愛恨情仇,所以他說的話一概不能當真,更無需因此而傷了身心。如此這般慰藉兩句,他舅舅竟然就堪稱奇跡般地壓住了咳,擡起因為咳嗽而微微發紅的眼睛看着沉香笑了:“舅舅沒事。”
沉香看着他這副委曲求全的逞強模樣,心頭陡然一酸,一個古怪念頭湧進腦海: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
以前,是什麽時候?他又怎知的以前?一瞬的心酸很快為撲面而來的迷茫所取代,沉香腦子裏亂成一團,卻還是本能地扶了楊戬一把,接着沒頭沒尾地說了句:“舅舅,你沒錯,是我錯了。”
他說罷,即沿着歸途向前走去。楊戬起初以為他想起了往事,在問與不問之間搖擺片刻,終究是在臨近家門的時候開口詢問。沉香卻仿佛什麽都不記得,疑惑道:“我剛才說話了嗎?”
楊戬神色一滞,一時語塞。幸而下個瞬間,他們就聽見了劉彥昌的喊聲。
這書生穿了件黯淡的麻布衣,對兒子和內兄用力揮了揮手,叫道:“快回家吃飯了!”然後拖着一條不怎麽方便的腿,慢慢挪回了院子裏去。
沉香對此習以為常,答應着加快了步伐。
可朦胧雨幕裏依稀可見的,或許還是當初那個白袍綸巾的青年書生。
梅雨年年如是,點點雨星亦如是。
但劉彥昌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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