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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僵持的舅甥關系,似乎并非劉彥昌暫時退出就可以緩解的。

左右還是無話。本來該兩個人做的燈籠變成了沉香一個人做,動作就逐漸慢了下來。楊戬大概也發現了,開始動了給外甥幫忙的心思。

只是楊戬這個殺神,成神前是楊府的二公子,成神後就更……讓他做這種細活,他實在毫無經驗,更沒有學習的自信。正猶豫時,他外甥大概也覺得他這般袖手旁觀實在太不像個合格的長輩,先行開口問:“舅舅,你能不能幫我把竹篾理出來?一次給我八根。”

楊戬如蒙大赦,這個他會。可沉香看着他把竹篾數了八根遞給自己,卻忍不住嘆息:“舅舅,竹篾會傷人的,你給我的時候手掌攤開,當心我抽走的時候劃傷了你。”

他舅舅聽了,眼底又掠過一絲欣慰的笑意,一邊答應一邊按他說的做了。沉香和他視線一碰,心裏不知怎的陡然一揪,飛快地垂下頭去繼續幹他的活——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随口一句話,他舅舅就好像心滿意足似的,仿佛撿了個大便宜。

這種感覺,就好似失而複得,卻又患得患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弄丢了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檐外雨細,炊煙升騰,暮色亦在不知不覺中随雨水降臨。劉彥昌在竈臺邊上忙碌,偶爾往沉香和楊戬那兒瞥上一眼,看他倆雖無言語卻相安無事,那顆原本因為楊戬突然造訪而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是定了幾分。

“點燈吧,沉香,”等菜起鍋,劉彥昌提醒,“天晚了,收拾一下吃飯。”

“噢,好,最後一個,”沉香邊應聲邊取走最後八根竹篾,可無意中一擡眼,神色頓時轉向無奈,“舅舅……”

他這蠢舅舅,哪怕他提醒過,還是把手劃開了。甚至他在沉香發覺傷口的瞬間,第一反應居然是蜷起了五指,妄想掩蓋那幾道細小滲血的口子。

确實,在這一剎那,楊戬是想用法力愈合傷口的。但很快沉香的一句話讓他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說:“天是有些黑了,可我還不瞎。”

說罷,沉香起身關上了門,點亮蠟燭,把滿地的燈籠和材料推遠一些,握着楊戬的手放在燈下細看,一共數出了隐隐約約的六道傷口來。劉彥昌也放下鍋勺趕過來,好似真把這點小傷當成了正經事一般說道:“沉香,仔細看看傷口裏有沒有竹刺,幫你舅舅挑出來,我去拿鑷子和刀。”

沉香點頭,看了眼楊戬的表情,沒好氣道:“你怎麽好像還挺開心的?等會兒痛死你。”

實際上楊戬自以為面無波瀾,不明白沉香怎麽就看出了“開心”來,只好再一次端正顏色:“小傷而已,別這麽大張旗鼓。”

“竹刺不□□,你的手會化膿爛掉。”沉香吓唬他。

“……噢,”楊戬順從地被吓到了,“很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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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說真的。”

“舅舅很怕。”

“……”沉香覺得他根本就沒信,“行吧,爛是不會爛的,化膿是一定的。”

好不容易說了真話,楊戬居然還明目張膽地笑了:“嗯。”

和這個舅舅無話可說。剛才那段對話,難說是誰把誰當成小孩在哄。沉香真無奈了,一面覺得他不該笑,一面又看他笑得好看,眼神溫柔得仿佛能擰出水來,忍不住想多看他笑笑。好在心裏兩個小人剛剛舉起拳頭準備幹架,劉彥昌就拿來了工具,及時為他解了圍。

“仔細看看,”劉彥昌把鑷子放在燭火上面烤着,唠唠叨叨地叮囑,“實在不行就我來。”

其實劉彥昌現在進退兩難。一來,他清楚知道這點小傷對楊戬這尊大神來說,跟不存在沒什麽兩樣;可二來,既然楊戬為了踏進這個家門、變成沉香的家人,連護體法力都撤掉了,一門心思想做個凡人,更重要的是沒有了記憶的兒子認認真真把楊戬當成了凡人,那他當然不能對楊戬的表演視而不見,還得好好配合,免得日後落人話柄。

畢竟從很久以前開始,在劉彥昌眼裏,楊戬就是個演員。三界是他的舞臺,新天條是他的酬勞,“忍辱負重”是他的臺風。幾年前昆侖山下一出大戲坐實了楊戬的演員身份,所以哪怕現在他演得再像一個心懷有愧的好舅舅,劉彥昌依然能從他的舉動颦笑裏看出“虛僞”二字。

不過虛僞歸虛僞,該做的正事還是一樣不能少。沉香接過消了毒的鑷子,在動手之前囑咐楊戬:“痛你就告訴我,我盡量輕點。”

挑個竹刺,挑出了刮骨療毒的氣魄。

楊戬答應了。沉香獲準,用鑷子依次撥開傷口,借着燭光觀察那細小的創口裏到底有沒有殘留竹刺。前面幾個口子都平安無事,最後一個出了問題。

“有了,”沉香說,“爹,拿酒來。”

劉彥昌跟上了發條似的,立刻遞上來半瓶廉價酒:“忍忍。”

這話大概是對楊戬說的。楊戬領情領得順風順水,還對劉彥昌笑了笑。

第四次。劉彥昌想,今天一天之內楊戬對我笑的次數,超過了以往的二十年。

沉香小心翼翼,用鑷子把傷口撥開,再接過劉彥昌放在火上燒過的刀,左右開弓,将創口劃得更大一些。當血湧出,劉彥昌才後知後覺地上來幫着按住了楊戬的手臂,免得他難忍疼痛——盡管這種可能性非常低,但做戲要做全套。看,他根本就面沉如水,仿佛沉香用刀劃拉的是根火腿。

“刺得比較深,還很細,”沉香用紗布把血擦淨,“不過沒事,很快就好了。”

他用鑷子輕輕撥弄,青年人的臉龐輪廓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分外俊美且剛毅,映在楊戬眼底,隐約便與楊婵的姿容重合了幾分。

他的外甥,三妹的兒子。

可他恨我,楊戬想。

“好了,”沉香夾出細如發絲的一根竹刺,用紗布蘸了點酒塗在傷口上,再把傷口一裹,“舅舅,這兩天別碰水,也別幹粗活,很快就好了。”

盡管這兩個注意事項好像原本就和楊戬半點搭不上邊,劉彥昌還是看到楊戬鄭重其事地應下了,許是由衷覺得他外甥說什麽都對。

一場小得不能再小的風波就這樣過去了。趁劉彥昌收拾東西物歸原處,沉香洗淨了手去端菜盛飯,回頭見楊戬坐在那兒沒動,好似還在看着他的傷手,方才那股子恨鐵不成鋼的情緒又湧了上來,忍不住揭他的短:“我是不敢再讓你幫我幹活了。你在家裏靠什麽糊口?”

楊戬沒料到外甥會有此一問,頃刻猶豫被沉香捕捉得徹徹底底。他意外道:“你該不會游手好閑,沒有生計?”

沒有生計……?确乎如此。

沉香見楊戬不說話,就當他默認了,無可奈何嘆息:“舅舅,你家住在哪裏?等你養好了病,我去看你。”

劉彥昌正好出來,聽了這話,一時不知兒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直接愣在了原地。

楊戬也有點錯愕,踟蹰着回答:“離這裏不遠。”

“那就好,”沉香擺了筷子,“我可以賺錢分給你花。但你不能太大手大腳了,我家也很窮,勉強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

劉彥昌心想,這是唱到那一出了,自家兒子是在擔心司法天神餓死嗎?

年輕人心思跳脫,終究是摸不透。可楊戬聽了居然沒笑,反而眉宇間染上了幾分哀色:“謝謝你,對舅舅這麽好。”

“誰讓你是我舅舅,我總不能眼睜睜看你餓死。這麽多年,也不知道你是怎麽過來的。不過……”沉香本來還想說點什麽,許是與劉彥昌有關,可餘光瞥見他爹已經來了,剩下的半截話就又咽了回去,清了清嗓子,“爹,吃飯了。”

劉彥昌只好走了過來,剛坐下,就聽楊戬說:“我不吃了,你們慢用。”起身就要走。劉彥昌不明所以,趕忙叫住他問:“內兄不舒服嗎?”

他的确聽楊婵說,楊戬的傷已經好了。但是他現在自己撤掉了護體法力,不動用法力的時候就和凡人沒什麽兩樣,又正值梅雨天,萬一哪裏病了痛了,到時候楊婵得多心疼。更何況,身為妹夫,關心一下自己的內兄,也是分內之事。

而沉香聽他說不吃飯,也開始反省,是不是剛才自己說話太耿直,讓舅舅氣得吃不下飯。

楊戬看着他們兩個人四只眼睛,給了一個安撫的笑:“沒事,歇歇就好。”

父子倆收下這不怎麽真誠的六個字,眼看楊戬回房去了,面面相觑,各自扒飯。吃了一半,沉香終于忍不住了:“爹。”

劉彥昌敲了敲碗:“吃完再說。”

“那我也不吃了。”

這孩子……劉彥昌沒辦法,只好跟着放下碗:“怎麽了?”

沉香這會兒卻知道猶豫了,想了想才問:“他以前真的欺負過你嗎?”

劉彥昌心想,這是什麽問題?而且好像也沒有第二個答案。但他還沒想好怎麽把“被欺負”表達得更文雅體面一點,沉香就繼續說道:“我覺得他好可憐。”

“好可憐”三個字一出,劉彥昌立刻扭轉思路,預備給楊戬頒發金像獎。

“他什麽都不會,連幫我打打下手都打不好,”沉香說,“但是他看上去和我們不一樣,以前應該是個衣來伸手的有錢人。現在落到這種地步,除了我們家,沒人願意接濟他。而且爹,你有沒有感覺到,他很喜歡我。”

這倒是真的。劉彥昌點了點頭:“你怎麽看出來的?”

沉香道:“每次我和他說話,不管說什麽,他都好像很高興似的。就算我說的……不太好聽的話,他也都聽進去了。所以爹,我想你們是不是有誤會?他現在這麽喜歡我,以前理應也不會太為難你。”

劉彥昌聽罷,掐指一算。從楊戬踏進這個家門到現在,好像才是不太完整的一個白天;和沉香真正相處的時間,更加只有半天。區區半天,就能讓沉香化幹戈為誤會,甚至給出了“好可憐”的評價,楊戬的演技果然爐火純青。

這不能怪沉香。因為在楊戬踏進家門的那一瞬間,劉彥昌看見他,就産生了“大不如前”的大逆不道的想法。

乾坤缽委實是個厲害物事,竟能把昔日英姿飒爽的二郎神反噬成現在這般,頗有些零落的樣子。再後來兩人關起門來就沉香的事談了談,劉彥昌才發現楊戬幾乎不能說太多話,說多了說快了就咳,就累得喘,看樣子傷大概确實是痊愈了,但身體遠遠還沒養好。到頭來就連劉彥昌這素有隔閡的便宜妹夫都起了恻隐之心,答應他在這裏住半個月看看沉香。

好吧,算了。劉彥昌本質上還是個凡人,凡人嘛,就是特別心軟,還有點健忘。從前的恩恩怨怨,也可能只有怨,現在确實到了該忘記的時候了。

更何況,楊戬都先一步對他笑了。揭過吧。

“大概是誤會吧,總之都是過去的事了,到底誰對誰錯,爹不想再深究了。”劉彥昌說,“不過你說得不錯,他确實很喜歡你,你要好好孝順他,知道嗎?”

沉香應是應了,可總覺得這話怎麽聽怎麽奇怪:“爹,他幾歲了?”

不是很老,三千歲多點吧。但這會兒顯然不能說實話:“三十?”

“那也就比我大十歲,說‘孝順’也太奇怪了。”

劉彥昌有苦無處說。

“不過爹你放心,我會照顧他的。”

幸好兒子還算懂事。劉彥昌又有點欣慰:“好了不說了,吃飯吧,菜都涼了。”

何止菜涼了,夜也涼了。吃過了飯,沉香擔心舅舅一天都沒怎麽吃東西,給他在鍋上熱了碗飯,敲了敲他房門:“舅舅,飯在鍋裏,你一定要吃一點,不然會餓的。”

楊戬好像還沒睡,卻沒開門,只是應了一聲。舅甥兩個隔着一扇門,一個坐一個站,各自想着心事。

外甥想的是,怎樣才能讓這個舅舅真正開心起來呢?

一時之間想不出答案,唯把疑問留給明天。

便枕着滿耳雨聲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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