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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添了一把柴,用火鉗子把火捅得更旺些,起身把油倒進熱鍋裏去。待油沸了,再倒入方才洗好的青菜。
菜葉碧綠,點着水珠,在油鍋裏經幾番翻炒,漸漸變軟,散出香味。
天色陰暗,窗外傳來細密的雨聲,噼噼啪啪打在門口的半成品燈籠上。若是尋常時候,劉彥昌早該出來收燈籠了——那是他們父子倆賴以糊口的東西。
沉香将炒好的青菜盛起,剩下一些油星在鍋底,舀了一勺井水入鍋,接着飛快跑到門口,手忙腳亂地收起燈籠來。三下五除二把東西收好,沉香就着從屋檐上滾下來的雨水洗了一把手,在圍裙上抹幹,又回到竈臺前面,打算就着那些微油星,把豆腐和青菜混一起煮個湯。
水還未完全燒開,沉香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看去,劉彥昌一手給蠟燭擋着風,從裏屋走了出來。他身後跟了一個人,正是今晨突然造訪的那個年輕男人。
看見沉香的剎那,劉彥昌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而那個白衣男人則極之溫雅地沖他笑了一笑。
“……沉香,”劉彥昌将蠟燭立在飯桌上,言語之間仿佛有些為難,“他是我們的遠房親戚,過來小住幾日養病的。叫舅舅。”
沉香的目光從劉彥昌身上挪到“舅舅”身上,乖巧喚道:“舅舅。”
男子淺笑颔首,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面前的孩子一如初見,容貌清秀,英姿飒爽,臂膀瘦而有力,有了二十歲青年人獨有的柔韌。但楊戬到底是來得晚了一些,沉香比他想象得還要高——已然和他差不多高,相對而立時,竟能與他平視了。
“家裏條件不好,你……不要介懷,”劉彥昌面帶尴尬,“昨天剛剛入梅,家裏會濕半個月,不好捱。”
“無妨,我不過住幾天。”男人眉宇間生得英氣,身板很直如一杆槍,神色卻是說不出的柔和,“只是希望,不會打擾到沉香的生活。”
“當然不會……內兄,你要不要先進屋歇着,廚房裏油煙味重。”
劉彥昌滿腹經綸,他的待客之道當是極好的。只是在此之前,楊戬心懷成見,從未以“客人”的身份踏進過劉家門檻。楊戬大約正是想到了這一點,心上隐約掠過一絲歉意,溫聲道:“不必關注我,我不想打擾你們。平常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就好。”
極之平淡簡短的一番話,劉彥昌卻聽得頗有感慨。他竭力平複了翻湧的心緒,點了點頭,可等他轉過了身,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往日這時候的自己都在做些什麽。最終他實實在在地在原地愣了愣,決定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去廊上吹吹冷風,或許還能清醒一些。
走出去的瞬間,劉彥昌回頭往內兄那兒看了一眼,而後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他的內兄,妻子的二哥,全副心思都在沉香身上,根本沒注意到妹夫的半點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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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才對,這才像楊戬和劉彥昌的真正關系。劉彥昌心弦微松,轉過拐角,故意讓微涼雨絲若有似無地淋在臉上,既不至于過分狼狽,也能讓自己清醒過來,不能被楊戬現在溫言軟語的假象騙了。
當初沉香劈山救母,真相卻并非“孝感動天”四個字可以概括。天庭是權力的集合,權力的背後則是數不清的勾心鬥角,是藏污納垢,是瞞天過海,是利欲熏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沉香一斧劈出了新天條,劈出了仙凡平等,可楊戬也倒在了他的“孝心”之下。到最後,楊戬雖未殒命,沉香卻厭倦了紛紛擾擾,懇求母親消除記憶、廢除法力,和劉彥昌一起做回了凡人。
而至于楊戬之所以會纡尊降貴出現在此,很大可能是因為他自認為利用外甥修改天條這件事做得太不厚道——盡管真相揭出之後,所有當初背叛唾棄過他的人都回到了楊戬身邊,連玉皇大帝都金口封了他一個“忍辱負重”之名,但是就他自己而言,據楊婵說,到底還是念着沉香是他唯一的外甥,心中有愧。
這也很正常,劉彥昌勉力說服自己。楊戬是個騙子,奸險狡詐、死皮賴臉的騙子。他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上至天庭下至凡間,大到玉帝小到他劉彥昌,哪一個不是被他耍得團團轉?現在他既然想演出一個慈愛舅舅、愧疚內兄,那就姑且陪他演吧。
反正他劉彥昌,根本就沒有第二個選擇。
在楊戬面前,他從來都沒有。
“——爹?”
沉浸在回憶中的劉彥昌乍驚失色,猛然回頭見了沉香,臉色總算紅潤回去一些:“你想吓死你爹?”
沉香撇了撇嘴:“爹,這個舅舅到底是來幹什麽的?你怎麽好像很怕他似的。”
劉彥昌面上一僵:“當然沒有,爹怎麽會怕你舅舅。剛才不是說了嗎,他是來養病的。”
“什麽病?”
“什——”什麽病都行,他那是法力反噬,“他渾身都是病。”
“編不出了吧。”
“……”
“爹,別瞞我了,”沉香壓着聲音,“他是不是欺負過你?剛才他跟你說話的時候,你滿臉都是四個字。”
“哪四個字?”
“受、寵、若、驚。”
兒子向來聰明,但這也太聰明了。劉彥昌嘆了口氣:“你要是好好念書,還怕考不上個秀才嗎?”
等于變相承認了。沉香又補了一刀:“還有四個字。”
“……”
“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的事情,從楊戬踏進這個家門開始,就注定接連不斷。比如現在,楊戬、沉香和劉彥昌三個男人,竟然可以同桌吃飯。
劉彥昌做夢都沒想過會有今天,更或許這一場景哪怕真的出現在他的夢裏,也是一出能讓他夜半驚魂的噩夢。可如今這一幕不僅活靈活現地上演,還演了一出舅慈甥孝。
楊戬是神仙,他面前跟神龛祭祀一般放着一碗白飯,卻只動了一筷子;當然,那一筷子可能也只是為了應付沉香過于機敏的腦袋瓜而動的,畢竟他現在必須是個凡人。但他雖然自己不吃,卻始終非常執着地給沉香夾菜,看沉香吃完一根菜葉、一塊豆腐,就開始不怎麽熟練地從湯盆裏撩菜到沉香碗裏去。
久而久之,沉香碗裏的菜越吃越多,堆積如山。終于,楊戬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可能并不像一個标準的遠房親戚,只好手足無措似的放下了筷子,低垂着眼眸,仿佛是在忏悔。
至于他到底是在忏悔自己連個親戚都演不好,還是忏悔當初利用沉香的事情,劉彥昌實在想不出,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睥睨三界的司法天神現在重傷初愈,整個人瘦了一圈,臉色白得有點可憐,再加上這一臉愧疚,簡直把一個身不由己又飽受誤解的好舅舅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連劉彥昌都忍不住動容了。
他只好找了點話題出來聊,但和楊戬實在也沒什麽好聊的,唯有從兒子下手:“沉香,柴是不是沒了?下午爹上山去砍一點。”
沉香随意扒拉着碗裏的豆腐:“我去就行,爹,你腿腳不方便。”
劉彥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他的腳前幾天崴了下,塗了幾次藥酒卻沒什麽好轉。但如果在楊戬面前讓沉香去砍柴……劉彥昌正心念電轉,冷不防聽楊戬說:“雨天路滑,我去吧。”
不!讓堂堂二郎真君去砍柴,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劉彥昌這下真可以稱得上大驚失色,卻又不能表現得太過明顯,緊着來了一句:“那怎麽行,你有病!”
話音剛落,舅甥兩個一并望向他,足可以把他看出個窟窿。
時隔多年,劉彥昌再一次生出了,自己在這個家裏是多餘的感覺。
“……我是說,內兄還病着,讓沉香去就好了。”劉彥昌解釋,“年輕人嘛,多鍛煉,不要緊的。”
楊戬點了點頭,像是認可了妹夫的觀點。劉彥昌再次悄悄松了口氣。
沉香放下了碗筷,看了一眼楊戬碗裏的飯:“舅舅,你不餓麽?”
楊戬聞言,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頓時有了神采。劉彥昌想,別看他表面上只是彎了眉眼、驅了愁雲,心裏大概早就有了個歡呼雀躍的小人,不停喊着“外甥主動和我說話了”……
死要面子又好沒出息的二郎神。
“舅舅不餓,”楊戬答,“沉香……”
“不餓就晚些再吃,”沉香半點不給他面子,打斷他,“不要浪費糧食,我家很窮。”
劉彥昌聽得臉都白了——比楊戬還白上幾分。偏生沉香擠兌完楊戬,還回頭給了劉彥昌一個志得意滿的微笑:爹,我幫你報仇了。
可他爹卻是一臉傷心欲絕的頹唐。
相對而言,楊戬的臉色還沒那麽難看。他眼裏的光彩完全沒被沉香給擠兌下去,笑意仍蕩在眼角眉梢,乖乖應道:“舅舅知道錯了。”
是不吃飯的錯,還是利用外甥的錯?或者兼而有之。
劉彥昌不想也無力深究。
這天到底不遂人願,直到午後時分,也沒有分毫停雨的意思,上山砍柴的事就只能暫時延後了。趁父子倆午睡的當口,楊戬心裏有事睡不下去,就在房裏聽了會兒雨,等外面有了動靜才出來。只看見父子倆在門口搬了兩個矮凳,一人坐了一邊,一個理竹篾一個裁綿紙,開始糊起了燈籠。
父子兩個心有靈犀,合作起來不需任何多餘的言語,一手傳一手跟,很快一個燈籠就成了型。等沉香做好第二個燈籠時,無意間瞥見他那個來歷不明的舅舅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出了房門,就站在距離他們不遠的窗邊,指尖扣着折扇扇骨,仿佛看得入了神。
窗戶開了一條小縫,或者說其實根本就關不牢,總是時不時要漏一點雨進來。沉香看着,不知是哪裏來的沖動,出聲提醒:“那邊冷,你過來坐吧。”都說完了,才想起來對方的身份,補了一句,“舅舅。”
一聲舅舅叫出了口,楊戬果真十分受用,聽話地走了過來,在方才吃飯的長凳上面坐下了。劉彥昌看着他的舉動,莫名生出一個念頭:現在的楊戬乖巧過了頭,就算沉香讓他去死,他可能也會認真考慮一下。
誰讓他欠了沉香的,活該。
當然,這些想法,劉彥昌這輩子都不會宣之于口。他默不作聲整理着竹篾,片刻好似想起了什麽,擡頭道:“內兄,鍋裏有熱水,只是沒有茶葉……”
“不要緊,”楊戬笑了笑,溫和說,“你忙你的。”
此語完全可以理解為“別打擾我”。他眼裏只有沉香。劉彥昌無聲嘆息。
一時沒有言語,耳畔唯有淋漓雨聲和窸窸窣窣糊紙燈籠的輕響。楊戬更是安靜至極,有那麽幾次,沉香甚至會懷疑他這個舅舅還在不在身邊,畢竟糊燈籠這麽枯燥的工作,來來去去就幾個單調至極的流程,多看幾遍總會看膩的。
可是他的這個舅舅好似根本就沒有看膩的意思,又仿佛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中別有所想。沉香實在奇怪,一分神,險些把竹篾刺進指甲縫裏去。
盡管只是瞬間的大意,這一幕卻還是被楊戬捕捉到了。他心念一動,竹篾“嘣”地斷成了兩截。
劉彥昌聞聲擡了眼,看着沉香詫異的表情,又見楊戬求助的目光,大概猜到到底發生了什麽,幫着打了個圓場:“沉香,要用巧力,這次的竹篾易斷。”
沉香雖然仍覺這竹篾斷得古怪,但聽父親如此說了,就沒再深究,自己認了過失:“對不起,爹。”
随着這一句道歉,楊戬的臉色顯而易見地白了。
他該還記得,沉香在抹消記憶之前,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對不起”。
對不起,沒做成你想要的外甥。
對不起,需要你這樣犧牲這樣付出。
對不起,我不願再做你的外甥,只想做個凡人……
這三個字,楊戬在養傷期間夜夜輾轉,解讀出了無數意思。每一種釋義,都是一把剜心利刃。
楊戬知道自己做錯了,一直都知道。
但他并不是來找答案的,他只是想彌補。
氣氛又有些奇怪。劉彥昌能猜到楊戬在想什麽,心說不如把空間留給他們舅甥兩個,讓楊戬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好過他總是神思飄忽,和印象中那個殺伐果斷的司法天神楊戬半點扯不上關系。于是借口天色已晚,起身做飯去了。
這便只剩下沉香和楊戬舅甥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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