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楊婵留下過了一夜,翌日清晨便不得不離開。

當然,她沒能說動楊戬跟她回去。楊戬在他自己認為對的事情上總是頑固不化,她向來知道,最後只能繼續交代劉彥昌繼續關照楊戬,在他調養期間不必把他當成司法天神,該罵就罵,一定要讓他多加休息。

劉彥昌一一聽了,應道:“我知道了,三聖母你放心吧。”

楊婵依依不舍地握住劉彥昌的手,囑咐:“你也要保重,沉香長大了,有些事讓他幫你分擔一些。實在有什麽解決不了的,我二哥也可以幫忙。他雖然脾氣差了點,可心是好的。”

雖然楊戬多數時候是個演員,但在潛意識中,劉彥昌對“心好”這個觀點還是同意的,否則他就不會被楊戬耍得團團轉——單純“心好”兩個字,并不能左右他高深莫測的心機、不可捉摸的行動,他的每一個舉止、每一次言語背後到底意欲何為,對劉彥昌這樣的凡人而言,委實難以分辨。

劉彥昌便點頭:“好。”

臨別,這對久違也未能真正重聚的夫妻倆擁抱在一起。沉香在不遠處托腮看得興致盎然,無意中一轉眼,見他舅舅也在看。當然,他和沉香到底不同,自始至終神情平淡,只是捏着扇骨的指節微微泛着青白。

沉香下意識地覺得,他這位舅舅心思不愛寫在臉上,但多半非常容易讀懂。比如現在,他雖然看上去八風不動,但其實心裏該是難過的。

而至于哪裏難過、為什麽難過,沉香當然捉摸不透。這時候楊婵結束了與丈夫的擁抱,轉而撲進了楊戬懷裏。

楊戬反手摟住她,輕拍她背:“這是怎麽了?”

“我不放心你,二哥,”楊婵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過些日子我來接你。”

楊戬自知理虧,如今和妹妹各退一步,便答應了。

一一交代完畢,楊婵就這麽走了。可直到楊婵身影消失良久,劉彥昌還望着她離開的方向,怔愣着一動不動。

他是在想,難道聚少離多的日子還要繼續嗎?他們夫妻因為舊天條而分離了二十年,現在新天條出世,他們卻仍然不能做一對正常夫妻。或許這就是與神仙結合的代價,他也願意承擔,偏生思念如煙,萦繞在現實和夢境裏,更随着他的日漸衰老愈演愈烈。

“爹,別看了,回去了,”沉香湊了過來,“等娘忙完了這一陣,就會回來了。”

劉彥昌總算回了神:“你怎麽知道你娘會回來?”說話間餘光從家門口掠過,正好看見楊戬轉身進了屋子裏去,當即心如明鏡,“你舅舅讓你來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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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道:“對啊。不過爹,我有個問題。”

這孩子又有什麽古靈精怪的問題了:“什麽?”

“為什麽舅舅年紀比我娘小,我娘卻叫他二哥?”

“那是因為……”劉彥昌一時語塞,居然編不出謊話,“臭小子,成天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是你爹我記錯了,行不行?”佯作生氣,甩手便走。沉香吐吐舌頭跟上去,心想自家舅舅果然幹啥啥不行,安慰人是要講究策略的,看看他爹這不就把離情別緒一掃而空了嗎?

雖然他也确實好奇舅舅到底幾歲了來着。自從得知他尚未娶妻,沉香對舅舅的好奇心就愈發高漲起來。

兩個長輩卻全然不知沉香心思,本着相看兩厭的基本準則,劉彥昌前腳邁進外屋,楊戬後腳就回了房裏。下午風雨少停,沉香提出要去村口劉婆家裏幫忙幹活,劉彥昌也暗示他帶上楊戬一起去。不過其實這回不需要劉彥昌暗示,沉香自己就想這麽做;到楊戬跟前随口一說,楊戬果然就順從地跟着走了,多說一個字都顯多餘。

這樣的楊戬挺好的,只可惜真正的他根本就沒這麽聽話。劉彥昌望着兒子和內兄離開,微微松了口氣,想到楊婵吩咐自己“該罵就罵”,不禁對自己在楊婵心目中過于高大的形象産生了質疑。可再回頭,目光從桌上掃過,他又發現沉香這粗心大意的孩子、二郎神這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強強聯手,梅雨天出門,居然能把傘忘在桌上。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仙凡合璧,坑死自己?劉彥昌望了望天,雖然天色陰沉,但暫且還沒有下雨的意思。等晚一些雨下下來,再給他們送傘去吧。

而渾然不覺自己忘了東西的沉香,帶着他連路都不認識的舅舅,輕松愉快地漫步在鄉間小路上。沉香小時候頑皮得很,沿途走來,每條岔路盡頭是魚塘、大河、村莊、農田他都一清二楚,邊走邊給楊戬介紹,還問:“舅舅,你在我家住多久?”

楊戬自己也拿不準楊婵幾時再來,便答:“還要再住幾天。覺得舅舅煩了?”

“怎麽會,舅舅,”沉香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家在哪個方向、怎麽走,不然等你回了家,我上哪找你?”

這卻把楊戬難住了。他只好說:“今後讓你娘帶你過來。”

或許是這話裏的敷衍意味太濃,沉香略感低落,說了句“那好吧”,就不再言語了。

舅甥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終于連楊戬都覺得是自己有錯在先,便另起了話頭:“沉香,你過生辰的時候舅舅不在,說說看你想要什麽,舅舅給你補上。”

沉香姑且把這番話理解成了主動示好,方才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暫且抛之腦後,同時更加認定他舅舅就是沒把他當成成年人,說道:“舅舅,我長大了,已經不過生辰了。”

對于外甥已經長大的說辭,做舅舅的仿佛有點失望,卻還不死心地追問:“那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或者,今後想做什麽?”

“真沒什麽想要的,舅舅。今後麽……想給爹娘和你養老,別的都還沒想好呢。”

終究是與當初那個為收到一把金鎖而大喜過望,直言“最好的生日禮物就是有了一個舅舅”的十六歲少年大相徑庭。楊戬略沉目光,無聲嘆息。

是他毀掉了昔日那個少年沉香。

劉家距離村口不遠,說話間已然抵達目的地。劉婆拄着拐杖迎了出來,在沉香的介紹下和楊戬打了照面,便問沉香:“來的路上看到你劉爺爺了嗎?”

沉香搖頭道:“沒見着他,他該是要過了年再回來吧。婆婆,後面的地還沒鋤過吧?”

劉婆道:“鋤了,鋤了一半了。他怎麽又要過完年才回來啊?”

沉香從角落拿了鋤頭,穿上草鞋:“他年年都這樣,您就別擔心了。”便下了地去。劉婆顫顫巍巍,也進了破敗的房屋裏去,多半是去給客人倒水了。

“她丈夫死了好幾年了,”沉香低聲告訴楊戬,“沒回見了人都問他什麽時候回來,很多人被她問煩了,就故意繞路走,現在這兒已經沒什麽人來了。”

難怪從主路抄進來之後,就覺雜草遍地,幾乎看不到一條成型的路。而看剛才他們的熟悉程度,沉香該是此處常客。楊戬便問:“你常來幫她幹活?”

“也不是經常來,有空就來。”沉香道,“就是覺得她很可憐,無依無靠,兒女也不管她。”

楊戬點頭,大概對沉香的善心也是認可的:“有什麽我能做的嗎?”

沉香打量他,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一把精巧雅致的墨扇……連連搖頭:“你就別拖我後腿了,實在無趣就到邊上去走走。”

拖外甥後腿……楊戬還真從沒想到過,有一天自己竟然成了拖油瓶,由此頭一回生出了“或許該學着幹點家務”的念頭。

不過這也都是後話了。他最終還是決定,先讓他外甥眼不見為淨,幫不上忙還是其次,最起碼不能打擾到他。

和凡間諸多普通村莊一樣,劉家村地方不大,風景一般,哪怕真把村裏逛遍,也未必能挑得出一幕好景。但是,劉家村亦有其特殊之處,大約兩年前,村裏一天之內暴斃數十人,村長便住持在村裏一座荒山建了墓園,種了樹木,現在遠遠望去,當初種下去的樹苗都還年幼,枝葉尚未長開,輕易便能看見那成片墓碑陰森森地矗在山腰。

自然,楊戬所能見的,便不只是墓碑那麽簡單了。原本人在他處,楊戬根本無暇顧及地府的工作到底做得怎麽樣;可現在他前所未有地清閑,在眼見一個游魂從墓碑後面探出了腦袋之後,心頭一陣無名火竄上來,就決定插手管管這閑事。

可憐這無能地府,當年保不住劉家村的生死簿,現在又沒收幹淨劉家村的游魂野鬼。一個時辰後,楊戬将擒來的孤魂跟麻花似的擰成一團,扔進了地府,而後連閻王的面都拒見,就趕回了劉家村看他外甥。

無論如何,司法天神終于幹活了,算是用行動無聲地反駁了外甥對他“拖後腿”的評價。

正巧時間不早,再加上天陰欲雨,沉香總算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忘記帶傘,等楊戬一回來,便與劉婆道別,踏上歸家路。可天公不太給面子,才走了沒多遠,一場雨不大不小,淅瀝淋漓,再度降臨。

沉香只好拉着楊戬躲進了路邊簡陋的避雨亭。被雨水當頭這麽一澆,兩人都一身狼狽,無心顧及其他,等到了亭下才發現,居然還有個孩子在此避雨。

這孩子看上去不過三四歲,卻不知是什麽原因獨自在此。沉香見他手臉沾了污泥,猜測要麽是摔的,要麽就是胡亂玩鬧所致。但總之無論如何,絕不可放他一人在此,便問起他家住何方、父母名諱。孩子尚不懂事,指了個方向,說自己名叫虎頭,便不再言語了。

“虎頭……”沉香默念,擡頭道,“舅舅,我知道了,應該距離我家不是太遠,等雨停了,我們帶他一起走吧。”

楊戬對此無甚想法,自是同意。沉香便抱着虎頭,用手帕蘸着雨水幫他擦幹淨手臉,反複哄逗。虎頭也非常喜歡沉香,眉開眼笑地摟着他脖子蹭了又蹭,含含糊糊地叫起了哥哥。沉香聽了很是高興,正欲和楊戬分享喜悅,轉眼卻見劉彥昌撐着傘匆匆趕來。

他的腳還沒好全,走路不快,還有些微瘸,這會兒單手撐着一把傘,懷裏還抱着一把,冒雨跌跌撞撞跑來的樣子別提有多滑稽多狼狽。

連虎頭都看得笑了起來。

“沉香,內兄,我來晚了,”劉彥昌沒有半點責怪他們粗心的意思,抖掉傘上雨水,把懷裏焐熱的傘遞給楊戬,“這雨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停,我們快回去……”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發現這裏居然多了一個小孩,而且這小孩子有點不識時務,竟然賴在沉香懷裏。如果倆倆結伴,那麽……他就得和楊戬同撐一傘。

劉彥昌遞傘的手就這麽僵住了。

幸而楊戬也很快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也決定補救一下,提出建議:“我來抱他吧。”

楊戬喜歡動物,當然也不會讨厭小孩。劉彥昌再次發掘到了楊戬的優點。

可問題是,楊戬不讨厭小孩,不代表小孩不讨厭他。才碰了他一下,虎頭直接把臉一別,埋進沉香頸窩裏,死不吭聲。

父子、舅甥分別對視,氛圍一時尴尬。

而後劉彥昌開口了:“我來試試。”強行把虎頭抱走。結果是,虎頭從嗚咽出聲,到嚎啕大哭,只在一瞬間。

“算了算了,還是我來吧,爹,”沉香無可奈何,又把虎頭抱了回來,“傘給我。”

不情不願,不可不為。劉彥昌只好把自己手裏的傘遞給他,又從楊戬那裏把傘拿了回來。

“走吧。”

“走。”

父子倆一唱一和,先後走出避雨亭。楊戬沒別的選擇,只能跟上去,和劉彥昌并肩而行,這場景怎麽看怎麽詭異。

但沉香并沒能意識到。虎子還小,單手抱着都不覺得重,沉香邊走邊逗,直覺偶爾做一回小孩,學學小孩說話逗趣,還挺有意思,渾然不知劉彥昌眼下是何等的糾結。

綿密雨絲從天而降,在天地間九萬裏,編織出一張沁涼柔軟的大網。劉彥昌每走一步,心裏便難受一分,總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來緩解自己和楊戬之間那曠日持久的尴尬——畢竟正如他自己對沉香說的那樣,過去的事他已經放下了。

可他并不知道楊戬是怎麽想的。說不定,這位把他關進私牢、鞭撻至死還嫌不夠解氣,又突發奇想扔進了十八層地獄層層受苦的內兄,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有錯,暗地裏還責怪他死得太容易。

一想到這個,劉彥昌就覺得脊背發涼。

結果,他還在糾結怎麽開這個話頭,楊戬居然先說話了。

他說:“還要下幾天?”

破天荒第一遭,二郎神居然主動和他劉彥昌搭話!劉彥昌堪稱虎軀一震,連忙在腦海中搜索起了标準答案。只可惜等待他的只有一片空白,本能一般冒出來的,是當初考秀才時念的那些酸詩。

劉彥昌終于磕磕絆絆地開了口:“五六七八天吧。”

行吧,說了和沒說一樣。劉彥昌在心裏給了自己一耳光。

楊戬卻仿佛很認真地聽進去了,看樣子還比較滿意。他大概是覺得,自己最多還能和沉香相處八天,蠻好。因為最起碼,在梅雨過去之前,楊婵是不太能有空再來的。

然而簡短的對話緩解不了長久的尴尬,兩句一說完,劉彥昌更加覺得自己不對了——連楊戬都主動發話了,難道他還不能放下芥蒂,找找話題嗎?再想到三聖母曾經跟他提過,楊戬做司法天神雖然總是舞刀弄槍四處征戰,但其實是個文官,心裏就勉強有了個數。

于是他開了個在楊戬聽來很是莫名其妙的腔:“內兄可曾聽過一首詩?”

一首……詩。劉彥昌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又變回了二十年前那個初出茅廬、青澀懵懂的書生,不同的是當初能讓他如此風雅言談的是美麗溫婉的三聖母楊婵,而不是殺戮成神的二郎神楊戬。

奈何,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劉彥昌想收也收不回。何況楊戬還給他遞了一個疑問的眼神。

劉彥昌只能說完。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第一句有點磕絆,不過沒事,吟詩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現在天時——下雨,地利——戶外,人和——不是很和,但還是可以克服的。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第二句開始順了,不錯不錯,關鍵是這首詩它意境好啊。

“而今聽雨僧廬下,鬓已星星也。”好了,感覺來了,要到尾聲了。

尾聲被楊戬活活掐斷了。

“你想說什麽?”

劉彥昌:“……”

楊戬分毫不給他面子:“是不是三妹讓你勸我?”大有“如果不是三妹說的我就不聽”的決絕意味。

太真實了,劉彥昌想,合着先前他以為楊戬終于對自己心慈手軟了一些,那都是錯覺。不過楊戬這話倒是提醒了他,忙說:“三聖母很擔心內兄你。”

楊戬往他臉上掃了一眼,大概是在審視他這話裏到底有幾分是編的。為了自證清白,劉彥昌趕緊端正神色,挺直脊背,連路都走得沒那麽瘸了。

“……內兄,相信我,她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我看得出來,她真的怨你不自愛。”劉彥昌不死心,甚至連方才那首詩詞都拿出來佐證,“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凡人的一生對你們來說非常短暫,一個人,每經一場風吹雨打就蒼老一分,太脆弱了。用不了多少年,我會死,沉香也會死——”

說到未來沉香的死,劉彥昌明顯感覺到楊戬神色不太對勁,仿佛極力否認又不得不承認,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那般酸楚。他不敢細說,連忙将話題引向別處。

“最終陪伴三聖母的,只有內兄你啊。”

所以,楊婵求他自愛,不僅僅是為了他,也是為了她自己;如果他确實想做一個好哥哥,想照拂楊家,那麽首先當然是珍惜自身。別再去做什麽司法天神了,四季輪回,乾坤運轉,萬物自有規章,各占福祉。何不坐鎮灌口,靜觀其變呢?

當然,這些話,已經不需要挑明了。憑楊戬的聰明,劉彥昌相信他定能想到。

而他們的家,亦在朦胧煙雨中,愈來愈近。

該收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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