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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最終陪伴楊婵的,只能是楊戬,故而劉彥昌不惜放下昔日仇怨、忘卻地府驚怖,甚至拿出了當初追求楊婵的酸腐勇氣,苦口婆心勸導楊戬自惜自愛。遂欲他知,即便楊婵禁止沉香入廟,也并非“一時糊塗”,只是意欲盡己所能,幫楊戬分擔肩上重擔。
楊戬今年剛好三千零五十歲。據說,在他擅自離開華山之前不久,也就是六月廿四那天,楊婵給他過了個久違的生辰。雖然他活到這把歲數,實在已經不消再過什麽生辰了,于是今年這個專門湊了整才過的生辰,便多了一種慶祝他劫後餘生的味道。“劫後餘生”,後來楊婵說起這四個字,幾番險在劉彥昌面前落淚。
華山三聖母與劉彥昌的這段跨越仙凡的愛情,不止三界稱頌,劉彥昌後來聽梅山兄弟說,就連楊戬也親自拍過板,認為楊婵追求“愛”的行為并無錯處。後來新天條誕生了,枷鎖解除了,三聖母卻知錯了——雖然她從未宣之于口,可就劉彥昌所見,确是如此。想來二十年聚少離多的愛情,自然難與三千年親密無間的親情比拟,劉彥昌丢盔棄甲,認輸認出了雷厲風行的氣勢,只求楊婵緘口,他便不提。
人生短短數十年,劉彥昌所剩無幾。凡人的生活,無非油鹽醬醋、吃喝拉撒、風霜雨雪、生死別離,一場雨敲碎一分輕狂,一陣風吹散一線芳華,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随時間老去了。可神仙不同,在他死後的千年萬年,“劉彥昌”這三個字早已支離破碎,可楊戬楊婵兩兄妹定然還能看遍滄桑,談笑風生。
宿雨敲窗,整夜難寐。當第一縷天光昏昏沉沉、萎靡不振地透進窗牖,劉彥昌翻身坐起,勉力把昨夜充斥夢境的楊家兩兄妹甩出腦海,而後心頭晃晃悠悠地浮上了一絲熟悉的虛脫之感。二十年來,這種無力感總是伴随着他,他習以為常卻不能徹底忽視,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或許今生做這些,已然是他身為一個凡人,能為摯愛所盡最大的努力。沖破禁锢的追求,豁出性命的姻緣,漫無盡頭的枯等,出生入死的劫數……乃至于而今,以凡人之軀對二郎神說了那些看似無關痛癢、實則苦口相勸的話,無非就是希望盡己所能,給予楊婵凡人所能給她的所有。
如若單純是活着,委實沒什麽意思;但如果有所寄托,則每一次旭日東升都意義非凡。
說頹唐亦抖擻,說激昂亦消沉,人如棋子,起落進退,生死榮辱,毋問多情無情。
然而劉彥昌的寶貝兒子沉香,卻總是适時出現,精準打臉,快狠準穩,毫不含糊。就在劉彥昌以一夜睡眠為代價,悟出了上述道理之後,他起床準備洗漱,一出房門,居然發現沉香早就起來了;不僅起來了,居然還穿戴整齊,對着鏡子給自己上起了藥。
他之所以上藥,當然是因為受了傷;而害他受傷的這場意外,正是劉彥昌夜不能寐的一大原因。
昨天傍晚,恰巧虎頭家距離自家不遠,劉彥昌便在前面帶路,讓沉香把虎頭抱回去。豈料剛把虎頭放下,他父母就跟避瘟神似的匆匆把虎頭抱走,還砰一聲關起了門。沉香失去記憶不知緣由,正疑惑間,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野孩子,對着沉香丢起了石子。雖然最後以那孩子摔了滿臉泥巴告終,可碎石砸臉不可謂不疼,沉香在回家路上皮膚就有些紅腫,屬實有礙觀瞻。
劉彥昌當然知道,自己兒子當初膽大包天和神仙扯上關系,卻搞得記憶全失地回來,所謂“仙女”也沒能榮耀回村,更不曾帶來任何好處;加之地府恢複劉家村生死簿當天,數個村民一夜暴斃,山間墳場三日拔起,所謂“救母小英雄”的響亮名號便一再蒙塵,終于光彩不再,甚至變成了村民的口忌。大人如此,小孩更不知輕重,沉香便遭了這麽一趟罪。
不過,盡管劉彥昌心裏難受,沉香卻渾然不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不在意,還是意在安撫父親,上藥上出了對鏡貼花黃的嚴謹風情。從鏡子裏看到劉彥昌,沉香還非常認真地請求:“爹你幫我看看,比昨天有沒有好一點?”
劉彥昌嘆氣,實在沒什麽心情看:“過幾天才能好。”而且通常第二天腫得最厲害。
沉香聽出他話裏的不耐,也知道他心疼自己,沒再追問,繼續對着鏡子端詳塗抹。劉彥昌洗漱完了回來,居然發現沉香還坐在原地,不禁大惑道:“沉香,大丈夫怎能早起就對着鏡子,這般做法和那些待字閨中的女兒家何異?”
沉香聞言,終于戀戀不舍地放下了鏡子:“爹,我知錯了。”
一句“知錯了”,瞬間澆滅了劉彥昌因為一夜未眠而易燃易爆的心火。但是沒過兩個時辰,沉香再一次用行動證實,他的“知錯了”就只是說說而已。确切地說,是在楊戬走出房門之後,沉香的攬鏡自照愈加頻繁,看到動情處,甚至嘆上了氣,恨不能給自己換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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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彥昌恨鐵不成鋼,趁楊戬不注意,一把将沉香拉到走廊上沉聲問:“你到底玩什麽鬼把戲?”
沉香起初還一臉不知所雲,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反問道:“爹你難道不覺得我這樣很醜嗎?”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很正常,但沉香中毒之深前所未見。當然,劉彥昌身為他的父親,同樣經歷過這一階段——追求楊婵的時候,只恨自己沒有潘安的臉,只能穿上全家最值錢的一件衣服,再用盡畢生才華去吸引她的注意。現在沉香無疑也已經到了開屏求愛的年紀,劉彥昌覺得自己不該橫加幹涉,于是盡量把語氣放得四平八穩,問道:“看上了哪家姑娘,告訴爹,爹給你參謀參謀?”
姜還是老的辣,一語中的。可這時候沉香還被自己蒙在鼓裏,當即僵住了,滿臉寫着“不可思議”四個字。
“沉香?沉香!”
“——啊?”沉香猛然應聲,“爹,什麽事?”
“爹在問你話,”想到前些日子楊戬的警告,也不願再讓楊戬摻和他們父子間的家事,劉彥昌盡量壓着脾氣,“你是不是看上阿梅了?”
阿梅曾經是他在私塾的同學。沉香連連搖頭,脫口而出:“她哪裏有我舅舅好看。”說罷驚覺不對,立馬補救道,“更加比不上我娘。”
好個傻兒子,劉彥昌又被他氣了一次:“別瞎說,拿你爹說事不要緊,別開你舅舅玩笑。”
幸好話說到這裏,沉香總算沒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臉上,及時找回了平日的機敏,安撫他爹:“爹你別胡思亂想了,我真沒看上誰。我就是怕舅舅看到我臉上這樣,他會不舒服。”
不說還好,這一說,劉彥昌更摸不着頭腦:“你舅舅怎麽了?”
“還不是昨天,我被砸了幾塊石頭,他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我看得出來他特別難受。”沉香邊說還不忘安慰劉彥昌,“爹,我知道你也不開心,但是他和你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了?”劉彥昌耐着性子,“爹心疼就不是心疼?”
“爹,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聽我說,”沉香道,“他生了好大的氣,現在還生着悶氣呢。”
劉彥昌一時語塞。他性情溫和,這幾年他在外頭沒少被人戳脊梁骨,早就逆來順受慣了。昨天傍晚他雖然也很氣悶,可這股子怒氣很快在回家的羊腸小道上,被淅淅瀝瀝無休無止的梅雨澆熄。到了今天,更是連奄奄一息的青煙都随風而逝了。
而楊戬,這位司法天神大人脾氣火爆是三界有名的,早就到了讓人聞風喪膽的地步。昨天如果傷了沉香的不是個孩子,極可能已經到了閻王殿外排隊了,怎會只是手腳僵硬、自絆一跤那麽簡單。
“爹,你是不是也這麽覺得?”
劉彥昌只好點頭:“你倒是會留意你舅舅。”
“所以我得快點好啊,不然我怕他氣死自己,何況我要是頂着這麽一張臉去勸,他只會越來越氣,”沉香問,“爹,還有什麽可以消腫的辦法沒有?”
“沒有,”劉彥昌戳他腦門,“今天幫爹糊燈籠,別擡頭就是了。”
劉彥昌這麽說,當然并不是為了壓榨勞動力。初三是員外生辰,也就是三天後,因此明後天必須要把燈籠送到員外府上。雖說五百個燈籠已經準備好了,但這陰雨連綿的天氣,必然要考慮相比往年更多的損耗。員外不缺錢,上回劉彥昌親自去談,說定只要五百個燈籠一個不少,損耗部分他可以多給錢。有這樣的好主顧,劉彥昌當然不能功虧一篑,得趁今天再多糊一些備用燈籠。
于是這一整天,父子倆依然與燈籠相伴。往常,楊戬總在外面陪他們——當然,他的主要目的是看沉香——今天他卻意興闌珊,午飯間極為敷衍地喝了兩口湯,就自顧自回房去了。可他這一走不要緊,卻鬧得劉家父子倆心緒不寧。
劉彥昌的想法很簡單,只是猜測楊戬到底是心裏不舒服還是身體不舒服,還是真像沉香說得那樣,快把他自己氣死了?小說裏寫周瑜就是被氣死的,他該不會已經氣得吐血了吧。如果他真吐了血,過幾天該怎麽跟三聖母交代?
而沉香的想法就複雜得多了,但起源不是別的,而是早晨他爹的問話。
——不可思議,原來我這種行為,會被我爹理解成求偶?還是說,求偶确實就是這樣的?
——不可思議,莫非從昨天破相以來萦繞心頭的這種緊迫感,不只是擔心舅舅生氣?
——不可思議,難道今天在舅舅面前總覺得擡不起頭,實則不願讓他看見自己這副尊容,生怕毀掉自己的形象?
不可思議……
這一整天,沉香的手兢兢業業地糊着燈籠,腦袋有理有據地走着神,邊走還邊往屋裏偷看。終于連劉彥昌都看不下去了:“沉香,定定心!”
沉香雖然走神,但手上的活一點沒落下,所以劉彥昌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并無必要。幸而他兒子毫不在意,還問起他娘的事情來:“爹,我娘是哪裏人?”
劉彥昌糾結了一會兒:“蜀地人。”
“噢。那她的親戚也都在蜀地嗎?”
“……這我不知道,你娘沒提過。”
“就是那種關系很好的親戚,臨走可以抱一下的那種。”
“什麽?”總覺得意有所指。
“我娘姓楊,她親戚也都姓楊嗎?”
“……”劉彥昌終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能直說?”
沉香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舅舅哪裏人,叫什麽名字,今年到底多大了,生的什麽病,和我們家親戚有多遠,為什麽他什麽都不會,他以後打算怎麽辦?”
劉彥昌:“……”這話他沒法接。
不過,既然是寶貝兒子提問,還是些不痛不癢的問題,劉彥昌最終還是連編帶扯,半真半假地答完了,硬是把楊戬這尊大神形容成了一個家道中落、現在依靠變賣字畫維生,還倒了血黴染上怪病,不得不投靠遠親的人。
沉香饒有興致,把這些話當成真的記在心裏,睡前都還想着念着。結果一到夜裏,就做了個怪夢。夢裏,他那個一言不合就動怒的遠房舅舅拿着一把形狀古怪的兵器把他捅了個對穿,但沉香還沒來得及感覺傷口有多疼,畫面一轉,就看見他舅舅孤身端坐在黑暗殿堂之中,那把兵器立在手邊,亮晶晶的泛着銀光。沉香走近兩步細看,卻見他眼角似有淚痕。
突然身下一熱,沉香遽爾驚醒。他抖着手往毯子上一摸,整張臉漲得通紅。
恨透這梅雨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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