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康安裕疾步踏上走廊,見了直健便喊“六弟救命”。直健回身詢問緣由,聽康安裕嘆息道:“二爺回來都三個多月了,還是成天愁眉不展。不妨你去勸勸他,我真怕他一想不開,又去劉家村找罪受。之前去一趟,二爺就半條命交代在那了,現在要是再去……那可不就是要了二爺一條命麽。”
乍聽之下,好似理由充分、邏輯通順;可真到了楊戬書房門外,直健被五個結拜兄長推推搡搡敲響了門,這才想到了究竟哪裏不對勁。
“為什麽是我去?”直健壓着聲音,臉色慌張,“你們都在這裏,怎麽就叫我?”
五個哥哥面面相觑,盡數擺出恨鐵不成鋼的高深面孔,對着直健跟趕蚊子似的連連擺手。氛圍太過古怪,直健臉都有些漲紅,忙不疊康安裕還往他手裏塞了張紙。他更是滿臉莫名地看向他大哥,只聽康安裕輕聲細語道:“順便幫我把上個月練兵的事也跟二爺彙報彙報。”說罷使個眼色,與其餘幾人一道飛離。
直健急追兩步,便聽身後房門吱呀一響,無風自開。
這便箭在弦上了。直健只能硬着頭皮進了書房,反手關上了門,擡眼便看見了楊戬。
他追随的二爺在天庭做了八百年司法天神,許是真君神殿長夜漫漫,許是銀甲黑氅冷若冰霜,近年以來,直健總是對楊戬生出些不近人情、鐵石心腸的成見。可今天不同,楊戬白衣如雪,百無聊賴似的坐在一張軟塌上,腳邊趴着一條溫順黑犬。而在他的背後,是一扇大開的窗牖,院中一枝紅梅伸頭伸腦探入房中,襯着翩翩飛舞的如絮銀沙,越發嬌豔動人。
八百年了,楊戬終于還是當初那個聽調不聽宣的灌江口地仙。
直健行至楊戬跟前,叫了聲“二爺”,說明此來目的,便展開紙張來念。康安裕彙報事項一向條理清楚,先是列明了上個月增兵多少、晉升和革職幾人,然後說到演練強度、練兵成果,最後又把本月計劃詳細列出,附上一句“敬聽二爺吩咐”。
這些念完了,反面還有短短幾句話。見楊戬似乎對方才的彙報內容并無疑議,直健稍作停頓,将反面的寥寥數語念完:“機羊曾立汗馬功勞,望二爺網開一面,從輕處置。”
機羊,曾任草頭神将領,沖鋒陷陣甚是勇猛。依方才彙報,機羊鬼迷心竅強搶民女,害死了一個凡間女子,康安裕發現後就将他革職查辦了。但這件事瞞不過去,哪怕康安裕不報,将來終究還是要捅到楊戬面前來的,所以才有了紙背這寥寥幾句求情的話。
念到這裏,就算結束了。直健把紙張疊好,靜等楊戬回應。結果等了片刻,先開口的卻是哮天犬。
“主人……”黑犬吐着舌頭訴苦,“你把我摸得頭好痛……”
楊戬這才恍若回神,用力在哮天犬頭頂揉了一把,總算松開了他,一揚手:“去玩吧。”
“多謝主人!”哮天犬如蒙大赦,搖着尾巴颠颠地跑出去了。直健眼看它走,總算明白為何近來哮天犬沒病沒痛的,卻總是一副狗樣,多半是為了二爺想摸想揉時能更方便一些。
或許康安裕所言無誤,楊戬去了一回劉家村,還真是把半條命交代在那了。他和沉香不歡而散,八月與哮天犬一道回了灌江口,眼看如今都快年底了,他卻還是很有些失魂落魄,整天把自己關在房裏就不說了,恐怕就連方才直健說了些什麽,他都未必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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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總不能讓他就這樣下去。就算有再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也還是個神仙,他的決策正誤往往與灌江口黎民百姓的安危息息相關。無可奈何,直健提醒了一聲:“二爺?”
楊戬聞言,微微擡了擡眼,平靜道:“殺了吧。”
“殺了?”直健一時沒能反應過來,重新問了一遍,“二爺是說機羊嗎?
楊戬沒說話,默然點了點頭。
“可是大哥說……”直健很是為難,“大哥說最好饒他一命,他曾經立下汗馬功勞,只是一時誤入歧途罷了,萬一将來能改過自新……”
“改過自新?難不成還要讓他回來再用嗎?”楊戬輕描淡寫問,“而今人才輩出,草頭神并不缺乏區區一員小将。何況你要知道,如果留下了他,他恐怕只會得寸進尺,萬一引得他人效仿,就更是得不償失。”
直健雖以楊戬馬首是瞻,卻總還與康安裕私交甚篤,聽罷仍有異議:“可二爺如果只因為這一點小事就處置了機羊,今後怕是會落個兔死狗烹的話柄。大哥勸你從寬處理,不全是為機羊考慮,也是為了二爺你在外的名聲啊。”
“名聲?”楊戬臉色微微變了,“我在外的名聲,我從不在意,你們卻替我在意起來了。”
“二爺……”
“害死一個凡人,此事可小可大。去吧,叫他償命。”
話已至此,便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了。直健反駁不過,亦知楊戬一貫手辣心狠,便暫且先答應下來,預備退下。未料這還沒走出半步,就又被楊戬叫住了。
窗外飛雪連天,卻靜得幾乎沒有一絲風。楊戬站起身來,踱步行至直健面前,将窗邊氤氲的寒意也一并捎帶過來。
“你面色猶豫,是另有打算,”楊戬道,“莫非想回到梅山,和康安裕商量着怎麽放機羊一條生路?”
既被看穿,直健便不再遮掩心中所想,坦誠道:“我确有此想法。”
一時僵持,兩人皆不言語。片刻,直健聽楊戬一聲輕嘆:“直健,你也覺得我心性狠毒。”
被說破了心事,直健低垂視線,越發沉默不語。
“是不肯說,不敢說,還是認為多說無益?”楊戬卻仿佛和這事杠上了,還在追問,“你跟了我三千年,有沒有哪怕一天,是把我看成你的兄弟的?”
兄弟……楊戬居然說想和他做兄弟?直健頗感意外,險些接不上話:“我……”
他雖未作答,真相卻呼之欲出。楊戬了然地笑了笑,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我明白……”話裏仿佛夾了一聲淺嘆,輾轉又言,“我明白。”
直健直覺這兩句“我明白”飽含深意,甚至頗有些自嘲意味。只可惜他生來笨嘴拙舌,一時竟然想不出任何說辭來安慰楊戬。可再一想,是,楊戬怎麽會需要安慰?他雖容貌清俊,性格卻渾似鋼鐵冷硬尖銳,這輩子在楊戬手底下三千年,就從未見過他流露哪怕一絲軟弱。
也或許如果他能軟弱一些,便不會像如今這般孤家寡人。人言道過剛易折,他不曾折,人又言慧極必傷,他不曾傷。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規律和定數都成擺設,而很顯然,在楊戬的身後,也絕不會有朋友。
三千年來,他單槍匹馬,不屑交友。他既不屑,便無人做他的朋友。所謂人情世故便是如此了。
錯不在直健,楊戬自然不會責怪他。只是機羊之事,瞞是瞞不過去了,只能殺。
此番談話之後,楊戬的心情依然不見太大起色。哮天犬日日訴苦,直說自己渾身的毛恐怕都已換了一回,皆是被自家主人捋了一遍又一遍,給捋禿的。為了安慰哮天犬,梅山兄弟不約而同伸過來六只手,又把他從頭到尾捋了好幾遍,氣得哮天犬嗷嗷直叫。
但談話歸談話,楊戬與梅山兄弟之間,依然保持着曾經還算溫和的上下屬關系。每月一次軍情彙報照舊進行,楊戬總算不再心不在焉;而至于每三月一次的梅山閱兵,楊戬不鹹不淡地帶着哮天犬出個面,粗粗看上兩眼也就走了。
當然,練兵極其枯燥,時而梅山兄弟也會想出一些打發時間的法子,譬如除妖。楊戬雖然興致缺缺,總還得出去撐撐場面,順便用妖精磨磨他的三尖兩刃刀。結果妖除得多了,總有意外,某次康安裕見楊戬搗毀了洞府回來,肩上居然站了只黑乎乎的鷹。
“主人給他取好名字了,”哮天犬興沖沖說,“他叫逆天鷹。”
康安裕撓了撓頭,他本身對楊戬養寵物并沒什麽意見,只是心疼六弟可能又會多個情敵。
楊戬從劉家村回來的第二年年中,楊婵終于完成了欲界四重天的善後工作,在楊戬的勸慰下回到劉家村去,和丈夫兒子一家團聚。此後的每一年過得既快也慢,楊婵總會在父母忌日和年後幾天過來灌江口看望楊戬,其餘日子則是想到了就來,偶爾還會留在灌江口住上兩三天。楊戬有時覺得她來得太頻繁,是否如他一般和沉香鬧了矛盾;有時又覺她來得太少,是否遇上什麽難事脫不開身。至于沉香,則更是一次都未來過灌江口,想來約莫還在責怪他舅舅的小人心性。
這廂猜歸猜,楊戬卻不能也不願再去劉家村探望。光陰如白駒,轉眼間十多年悄然流過,一日晨起見了窗外連綿陰雨,哮天犬高高興興闖進門來報喜道:“好消息,主人!你讨厭的人死了!”
楊戬精神恹恹,三界內他讨厭的人多了去了,也不怎麽在意他們的死活,随口問:“誰死了?”
“劉彥昌呀!逆天鷹告訴我的,”哮天犬笑嘻嘻道,“他死了,三聖母和沉香就可以回到主人身邊了!”
消息來得突然,楊戬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又問一遍:“誰死了?”
“劉彥昌死了,主人,就是昨天晚上,壽終正寝。”哮天犬仔細觀察着楊戬臉色,“主人,你不開心嗎?”
倒是無甚開心與不開心的。楊戬波瀾未驚,也沒給出什麽答複,擡眼見窗外迷蒙天色,下意識問:“幾月了?”
這一問很有些莫名,哮天犬不明所以:“六月了,主人。”
六月了。又是梅雨天。
何等令人生厭的循環。
“叫上逆天鷹,随我去一趟地府。”楊戬最終這般決定。
未幾,一身白衣的楊戬架鷹縱犬現身閻王殿外。小鬼見了二郎真君駕臨,正欲進去通報閻王出殿相迎,卻聽楊戬阻止道:“無妨,我只是聽說劉彥昌死了,過來聽審。你帶我到閻王殿後場去,讓我聽兩句就行了。”
楊戬如此要求,小鬼自無回絕之理,畢恭畢敬領路在前。等安置好了真君老爺,判官取來花名冊,鐵筆一勾,将劉彥昌的名字劃到了最前面,賠笑道:“真君放心,下一個就是劉彥昌了,還請稍等一會。”
楊戬全然不急,捧着茶杯随便揮了揮手,判官便會意退下了,離了後場便與閻王一番耳語。閻王盡管一向剛正不阿,卻難免懾于楊戬惡名,神色緊張,一拍驚堂木,險些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強作鎮定道:“把……把劉彥昌帶上來!”
少頃,一縷幽魂應聲而來,跪在殿上。閻王仔細翻看劉彥昌生平,小心判道:“劉彥昌,你今生與華山三聖母結緣,飽經風霜但威武不屈、堅貞不渝,此情可表天地。本王查過你的仙緣,下一世你或将投胎成為……”
話說一半,卻住了口。劉彥昌擡眼看去,原是判官匆匆自後殿走來,附在閻王耳畔低語。閻王邊聽邊連連點頭,又一拍驚堂木,轉了話鋒:“因你下一世仙緣深厚,又有些學問,能辨是非,本王可以考慮留你在地府做個小判官,永離輪回之苦,你道如何?”
如此說來,劉彥昌一介凡魂,竟然還有選擇前路的自由。他視線掠過閻王,落在判官那張寫滿了暗示的殷勤臉面上,最終卻停留在那黑黢黢的後殿過道裏。
“我臨死前告訴過三聖母和沉香,縱然他們為神為仙,長生不死,上通碧落,下至黃泉,可我依然只是一個凡人,這輩子是,下輩子大約也是;我享受凡人的時間、感情和人生。”劉彥昌目光幽靜,緩緩道來,“凡人有喜怒哀樂,有生死合離,我不認為這有什麽不好。凡人在神仙眼裏,可能如同蝼蟻不值一提,可在我眼裏,神仙無情無愛,歷盡滄桑,永無止境,不得解脫,也并沒什麽好處。”
他終見過道裏隐隐閃過一道白影。
“上天垂憐……”他低聲自語道,“下一世,我只願做個平凡人,與神仙再無瓜葛。”
判官和閻王聽罷,一道變了臉色。半晌,見判官呆立不動,閻王捅了他一手肘,判官終于如夢初醒,飛快跑回了後殿,沒多久又出來再行耳語。閻王聽了,又是一陣點頭,語氣突然變得兇狠:“劉彥昌!你想得倒美,既然下一世你仙緣依舊不淺,又怎能任你更改!判官,念給他聽!”
判官颔首,展開命數簿,念道:“劉彥昌,來世當皈依佛門,佛法無邊,奈何情根深種,罪孽難斷,堕入魔道,不得善終……”
劉彥昌合上雙眼,長長嘆息。很快兩名鬼差一左一右架起他兩條胳膊,把他帶往輪回道。
走過轉角時,劉彥昌忽然福至心靈,回頭一望。但見那襲白影徐徐步出後殿,閻王判官大小鬼差登時跪了滿地。
驚鴻一瞥,轉瞬即逝。劉彥昌卻笑了。
心滿意足似的。
閻王恭敬道:“真君,方才那麽判,……可以嗎?”
楊戬冷厲的目光刺在他胡子拉碴的臉上,随手取來命數簿一看,末尾那四個字在舌尖滾了一圈:“……不得善終。”
“是,是,這是他的命數,我們不敢篡改,”判官臉色煞白地辯解,“真君,你叫我們按命數簿公正裁定,我們絕不敢……”
楊戬将命數簿抛了回去,沒再追究,只是将逆天鷹從肩膀引至前臂,道:“我新交了個朋友,以後可能會由他與地府來往。我此來,是把他介紹給你們認識。”
閻王忙不疊點頭答應:“那敢問真君這位朋友,叫什麽名字?”
“他叫逆天鷹!”哮天犬搶白,“他還有人形呢,就是不太喜歡變。”
“不要緊,不要緊,小神記得了,”閻王道,“真君要不要再回後殿小坐一陣?只剩下大約二十個鬼,今天的審問就結束了,小神可以陪真君和逆天大人、哮天大人喝點小酒。”
“無妨,閻王。”楊戬似笑非笑道,“我是為了日後方便才來,不是來打擾地府運作的。他日如有時間,歡迎閻王莅臨灌江口楊府,咱們好好交交心。”
楊戬此語真假難辨,閻王卻不敢違逆,唯點頭應下。倏忽耳畔掠過一陣輕風,擡眼望去,楊戬人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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