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回

夜深,月圓。

少林一行入住的六趣別院,靜悄悄一片。

忽然,別院外響起一陣“沙沙”的輕響,那是皂靴與雪地摩擦發出的聲音。別院一隅,雕花木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影閃了進去。

室內的拔步床上,被褥枕頭擺放得整整齊齊,唯獨缺了一個酣睡的人。黑暗中,一點動靜都會被放大無數倍,可這間房內,除了來人的呼吸聲,聽不到一點聲響。

“小師哥——”

不請自來的客人,終于忍不住點亮了燭燈。他一身大紅錦袍,外罩一件雪白的貂裘,在昏黃的燈光下,愈發顯得粉雕玉琢,不似凡人。

這樣張揚的打扮,不是別人,正是薛沾衣。

可惜他開口低喚的人并不領情,依舊一動不動地盤坐在一張舊木凳上,雙目微阖。若不是他單薄的衣衫随着丹田微微起伏,幾乎令人以為他已經坐化歸去。

能讓薛沾衣無可奈何的人,除了天皇老子,這世間恐怕只有一個

——岳沉檀。

薛沾衣已經習慣了他的熟視無睹,自顧自拉了一張凳子,坐在他對面:“小師哥,我聽說師父又……”他咬了咬唇,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晶瑩剔透的翡翠瓶,“這是上好的禦制金創藥,我給你帶來了,你可別忘了用。”

翡翠瓶和桌面輕磕,發出一聲脆響。岳沉檀緩緩睜開雙眼,雙目如墨,濃重的墨色像是把所有的情緒都吞噬了一般:“你不該來。”他語氣不溫不火,薛沾衣卻像被澆了一盆冰水,所有的熱情在一夕之間,盡數熄滅。

這不是他熟悉的小師哥。

雖然以前的小師哥也對他不冷不熱,但他能感覺到,對方血是熱的肉是溫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但現在,他的小師哥朝他眨眼對他說話,他卻要仔細辨聽對方的呼吸聲,來确定對方還活着。

不見的這些時日,他的小師哥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想問,看着岳沉檀冷肅的面容,卻問不出口。他想起小時闖了禍,管事的人讓他赤足站在雪地裏,那種刺骨的寒冷,今日又似乎再次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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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沾衣站起身來,點亮了屋中每一盞燭臺,希望這樣就能讓這個冷冰冰的房子稍微暖和一點。岳沉檀靜靜看着他的動作,一言不發,神色清冷而疏離。

“小師哥,我這次不是一個人偷跑出來的。”跳躍的燭火終于讓薛沾衣感覺溫暖了一點,他重新坐回凳子上,“六凡佛首失竊,上面很是不滿,命令禦前司徹查此事。按理說,這事輪不到我們來管,但聽說你跟着行正一起來了,我也跟來看看,說不定還能幫上什麽忙。”

他語氣婉轉溫和,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縱觀天下,還有幾個人能讓他這麽放下身段,盡心盡力相待?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小師哥,只盼望能從對方臉上找出一絲溫情。

可惜,他并沒有找到。

他的小師哥,薄唇如刀,一張一合間只吐出兩個字:“不必。”

不必?

不必他的關心,不必他的幫忙,不必他的多此一舉。他為對方心思百轉,愁腸百結,最後卻只換了一個“不必”?

薛沾衣咬緊牙關,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的小師哥,明明不是這樣的!

自從,自從——

對,自從小師哥下山那次後,什麽都變得不對勁了!都怪那個莫名其妙的同行人,如果不是為他,小師哥也不會被師父嚴懲。如果不被師父責罰,小師哥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都怪那個人,都怪他!

一股強烈的恨意湧上心頭,薛沾衣雙拳緊握,關節發白,真想把那人打得血肉模糊,魂飛魄散。他瞪着一雙鳳眼,眼角幾乎恨出血來,也再顧不上什麽克制溫柔,刁蠻任性的本性再次占了上風:“我不管!反正這次我來都來了,一定要跟着你。行正那裏我明早就去打招呼,少林與朝廷向來來往密切,我跟着你們也在情理之中。”

說完,他盯着岳沉檀,等待着對方的反應。

可就在他氣焰最旺的時候,對方卻偏偏沒了反應。就像一通勁拳打到了空氣裏,令人十分挫敗。岳沉檀垂下雙目,濃密的睫毛在玉石般的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那片陰影像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潭水,将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盡數吸走,只剩下一副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孔。

半晌,岳沉檀才開口道:“随你。”

燈花“破”地一聲,剝落下來,就像薛沾衣暗藏心底的希望。他希望小師哥能展現出一點點情緒,認同也好,不滿也罷,哪怕只是一絲厭煩也好,可是,什麽都沒有。他的小師哥,就像是立于大殿之上的佛陀,舒眉垂目,俗世紅塵,離合歡悲,都與他無關。

與此同時,城中的另一處春風客棧,卻是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客棧已經關門,但大堂中卻坐的滿滿當當。每一張桌子上擺滿了雞鴨魚肉,桌側放着沒拍去泥封的酒壇,大紅色的酒布下,封的都是上好的烈酒霸王醉。

座上之人,額角處都有一個墨色魚紋,與賈無欺和辜一酩額間痕跡無二。這一屋子的人,正是鐵鯊幫副幫主李吞滔帶來的一幹兄弟。李吞滔今日早些時候,已收到了六凡寺無憂大師的親筆書信,信中說明日會派弟子前往六凡山山腳,帶領先到達的諸位英雄豪傑先行一步前往六凡寺。山中艱苦,趁着最後一日,鐵鯊幫一行自然要抓緊時間好吃好喝,玩鬧一番。

有吃又有喝,賈無欺和辜一酩自然不會錯過。他倆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和幾個同樣不起眼的鐵鯊幫幫衆湊了一桌。

見辜一酩拿起酒杯,有個幫衆驚訝道:“樂于時,沒想到你個病秧子還能喝酒?”

“人生得意須盡歡嘛。”辜一酩咳嗽一聲,依舊把酒送進了嘴裏。

“我說伍餘元,你都這麽胖了,還不少吃點。”另一個看到拿着肘子狂啃的賈無欺,忍不住出聲道。

“這你就不懂了。”賈無欺抹抹嘴,兩頰全是油光,“我雖然胖,但餓得卻快。我要是餓得心發慌,那可真是一點力氣都沒有,會誤事的!”

“樂于時”和“伍餘元”自然是二人的假名,取自百家姓“樂于時傅”“伍餘元蔔”。鐵鯊幫一行近百人,相互能道出姓名的人本就不多,大多只混個面熟,再加上幫衆多為白丁,也自然發現不了二人名字的蹊跷。兩人用着假臉假名,順利地混入幫衆,沒引起一點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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