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回
好馬好槍,自然也少不了一副好相貌。馬上那人,眉目濃鸷,鼻梁挺拔,端的是豪氣幹天,英武非凡,只是他唇線緊繃,目若寒潭,給人一種難以接近冷酷嚴苛之感。
他身後一行二十人,穿着與他相似,只是胸前蒼鷹皆是側影,武器也由槍變刀,背上均斜插一柄雁翅刀。二十人的隊伍後,還跟着一架四人擡的大紅轎子。那頂轎子由上好的紅木制成,遍布着繁複的花紋,四條蟠螭紋從擡竿一路蔓延到轎頂,一顆圓潤飽滿的夜明珠在四條螭首的擁簇下,閃閃發光。
這樣打眼的一行人,從主街經過,當然引得不少人駐足圍觀,議論紛紛。舍得酒家中的喧鬧聲卻突然轉小,想來是不少在這裏觀察等待的人,都陷入了思考之中。
“那人你可認識?”賈無欺朝馬上那人努了努嘴,“朝廷的這幫人,我就沒幾個認識的。”
“趕緊給爺回去補功課,不認識你還有理了。”辜一酩沒好氣地教訓了他一頓,這才道,“馬上那個叫索盧峥,禦前司指揮同知。這人做奴才算是頗有天賦,不到兩年時間,就從小小的力士爬到了同知的位置。”
說話間,那群人正好從酒樓前經過,像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一般,索盧峥轉過頭,不動聲色地朝他們的方向瞥了一眼。
辜一酩不躲不藏,依舊懶洋洋地靠在窗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夾着菜,像是個最普通不過的食客。等那行人漸行漸遠,他這才冷哼一聲,放下了筷子。
賈無欺一直知道他師兄脾氣怪異,但今日似乎尤其不好。他看了看辜一酩,試探道:“莫非師兄和那個什麽索盧峥打過交道?”
“算是吧。”辜一酩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陰不陽道,“不過人跟狗,就算打過照面,又能有什麽交情呢?小師弟,你說是吧?”他含笑看了賈無欺一眼,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賈無欺被他笑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忙不疊道:“師兄說得對!”
辜一酩長臂一伸,逗小孩似的摸了摸他的頭:“乖。”
賈無欺被摸得一激靈,突然想起另一個問題:“師兄,你說那轎子裏是什麽人?索盧峥都騎馬了,那人還安安穩穩地坐在轎子裏……難不成,是他的女眷?”
“不是女眷,不可見人倒是真的。”辜一酩微諷道。
“不是女眷……”賈無欺沉思片刻,突然一拍桌子,肥厚的手掌和木板相撞發出“啪”的響聲,“那轎子裏傳來的味道我好像在哪裏聞到過!”
“味道?”辜一酩挑了挑眉,縱然換了張臉,眼下青黑一派病容,此刻也顯出了幾點風情。
“是安息香的味道。”賈無欺篤定道,“我肯定沒聞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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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在谷中這些年也沒有白待,至少練出了個狗鼻子。”
賈無欺輕咳一聲:“多謝師兄稱贊。”
辜一酩擡箸給他夾菜,漫不經心道:“你說你聞過這個味道,在哪兒聞過?”
賈無欺當然記得在哪裏聞過安息香的味道。在太沖鎮上,悅來客棧,玄字房。他推門而入,暗香浮動,那人跟他說,同門來過。那人的同門,怎麽會和朝廷扯上關系呢?他自己想不通,卻也不想把這個疑惑告訴其他人。自己害他半癱,又不告而別,想來就此別後,天涯陌路,還是別再跟他扯上關系了吧。
他垂下眼,撓了撓頭,嬉皮笑臉道:“味道我是記得的,可在哪兒聞過是真不記得了。師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記性向來不好。”
“哦?是嗎?”辜一酩笑睨他一眼,意味深長道,“無欺長大了啊。”
賈無欺幹笑兩聲,殷勤地為對方添酒:“師兄喝酒,喝酒。”
辜一酩也不多說,從鼻孔哼出一個音,接過酒杯仰頭一飲,此話題就此打住。
兩人酒酣飯飽,正要下樓,卻聽樓下一陣騷動,有人低呼一聲:“太沖劍派來了——”這話音還沒落,不絕于耳的議論聲就開始在整座酒樓飄來蕩去——
“震遠镖局那案子過後,太沖該是一蹶不振了吧……”
“你說這氣宗劍宗一起出事,這回下山是誰當家呢?”
“這太沖劍派也是臉皮夠厚的,出了那檔子事還好意思以名門正派自居……”
震遠镖局一案了結後,太沖劍派兩宗掌門雙雙落馬,讓這個昔日武林正統聲名掃地,元氣大傷。葉藏花與柴負青兩人,在派中根基深厚,與之牽連的門下弟子數不勝數,這個時候必須有人出來清理門戶,主持公道。況,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堂堂太沖劍派的掌門之位,也必須有人來坐。只是派中輩分高者皆已仙逝,輩分低者又難以服衆,唯一一個與葉藏花二人輩分相同的人,就只剩下最煩江湖俗事的——梅獨凜。
梅獨凜,天下第一劍癡,誰敢拿門派雜事去煩他?
偏偏就有吃了雄心豹子膽的人。太沖氣宗與劍宗弟子,從未如此意見統一地辦一件事。雙方以門派存亡為由,齊齊跪在了淩寒齋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祈求梅獨凜能出山,拯救太沖劍派于危難之中。
看着淩寒齋外,整整齊齊的一片膝蓋,黑壓壓的一群人頭,梅獨凜不勝其煩。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何況練劍?他終于還是答應了代理掌門一職,不過他說的清楚,只是短暫代理,他會盡快遴選出合适的人來接任氣宗與劍宗的掌門。六凡佛首失竊一案,正好給了他拔擢人才的機會,縱然內心十分不願意管這等江湖閑事,他還是帶着兩宗修為尚可的弟子,來了承蓮鎮。
“噓,都小點聲。他們來了!”
這句警告聲話音剛落,一個人就已經率先踏了進來。
“掌櫃,可還有房間?”來人一身月白長袍,身形颀長,背負一柄雙劍。他背着身子,衆人看不見他的面龐,只是打眼一看,此人定然不是梅獨凜。
“一間上房。”掌櫃還未來得及回答,又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來人一身鋒利劍意,無遮無擋,眉目之間含霜帶雪,一舉一動間,全是隐隐殺機。
梅獨凜。
這才是梅獨凜。
他跨門而入,身後跟着十名太沖弟子,皆是凝神屏息,不敢有一絲松懈。
掌櫃看看梅獨凜,又看看背雙劍的人,有些為難道:“二位客官,實在不好意思,小店只剩下一間上房,二位看……”他搓了搓手,觀察着兩人的表情,心中默默祈禱佛祖保佑,可別惹上了什麽麻煩。
“如此。”梅獨凜聞言,也不廢話,轉身就走。
掌櫃懸起的心剛要落下,卻被一聲“閣下留步”,再度拉了起來。說話的正是那個背雙劍的人,他面朝梅獨凜,微微轉過身,衆人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
此人生得龍威燕颔,輪廓深邃分明。他蓄着整齊的唇髭,劍眉斜飛入鬓,一雙淺黛色的眼睛像是異族人。他背上的,也不是普通的雙劍。兩條金色夔龍纏繞在劍柄上,劍格處,均有陰陽雙魚,一為陽刻,一為陰刻,劍刃收于劍鞘之中,劍鞘古樸,沒有一絲多餘的花紋,只在鞘尾,刻有一個“洛”字。
看到此人此劍,有點江湖閱歷的人都難免倒吸一口涼氣。連辜一酩,也在樓梯上停住了腳步,玩味一笑:“他竟然也來了嗎。”
這佩戴雙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十年前名震江湖後又銷聲匿跡的獨行劍客,洛十誡。
十年前,洛十誡以陰陽雙劍,單挑七七四十九個劍派掌門,無一敗績。名動江湖之後,他很快就消失了蹤跡,沒有人再見過他。沒人知道他從哪裏來,也無人知道他去向何方,只是有人聲稱他與播仙鎮旁的十戒城有關,但從未得到過證實。十年之後,他再次現身江湖,依舊只身一人,卻不知所為者何。
有好事者,曾将洛十誡的劍法與梅獨凜的劍法做過比較。見過梅獨凜拔劍的人雖都已死在劍下,但越是這樣,對他的劍法,傳聞卻越是不少。有人說他劍法無甚,唯快而已。也有人說他的劍,翩若驚鴻,矯若游龍。對洛十誡的劍法,大家的評價卻十分一致,息跡靜處,不動如山。他與梅獨凜,一個動一個靜,一個來如雷霆收震怒,一個罷如江海凝清光,孰高孰低,孰強孰弱,若是不比試一番,很難說的清楚。
江湖之大,可與梅獨凜比肩的劍客卻少之又少,神隐已久的洛十誡,算得上一個。
兩強相遇,必有一傷。洛十誡在這時叫住了梅獨凜,其中意圖不言自明。不少人暗自竊喜,等着看一出好戲。
可令他們沒想到的是,洛十誡的表現卻令人大跌眼鏡。
他信步來到梅獨凜面前:“我已去城中各處問過,如今還有上房的僅此一家。若閣下不嫌棄,可與我共用一間。”
“掌門,這——”
太沖弟子正要說話,卻被梅獨凜擺擺手,示意他們閉嘴。他往前走了一步,離洛十誡又近了幾分,兩人身長相似,相對而立,猶如兩劍相峙,針鋒相對之感壓得周圍的人喘不過氣來。
梅獨凜冷冷看向他:“你是洛十誡。”
“正是。”洛十誡面色坦然。
梅獨凜眼光銳利:“你可知我是誰?”
洛十誡微微颔首道:“閣下是梅獨凜。”
“很好。”梅獨凜嘴角竟挂了一絲笑意,只是他應該很久沒笑過了,那笑意既冰冷又諷刺,顯得十分古怪。他再度朝身旁弟子揮了揮袖子,“你們自去找地方。”言下之意,是願意跟洛十誡同住了。
衆目睽睽之下,兩位針尖對麥芒的劍客,跟在小二身後去了後院,只留下還一臉呆滞,愣在當場的衆人。
“有趣。”辜一酩輕笑一聲,領着賈無欺施施然走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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