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回
穿過狹窄的隧道,眼前豁然開朗。不再是飛沙走石,黃土漫天,映入眼簾的一片郁郁蔥蔥竹林。竹身修長挺拔,葉片翠綠欲滴,天空落下小雨,偶有微風拂過,那穿林打葉之聲,落在衆人耳中,不啻天籁。
竹林當中,是一條寬闊的青石板道,五人并排而行仍嫌寬敞。木葉的清香在空氣中飄蕩開來,令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青石板道雖寬闊,但路面卻凹凸不平,尤其是輪椅駛在上面,能明顯得感到颠簸起伏。岳沉檀垂下眼簾,往青石板上看去——這根本不是什麽尋常的鋪路石,而是一張張嵌在地上的佛畫。
賈無欺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刻出聲喊住隊前的索盧峥:“索盧大人,這地上有蹊跷。”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了地上。
地獄四大類,八大熱地獄,八大寒地獄,近邊地獄、孤獨地獄從衆人腳下一路蔓延,以一幅幅分毫畢現的畫面,向衆人展示着地獄道衆生之景況。
等活地獄中的衆生,高舉兵刃武器互相殘殺,他們無法死去,無法超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忍受被利器插入身體的痛苦。黑繩地獄中的衆生,被強行按在滾燙的鐵板上,獄卒用大刀将他們肢解,在這不堪的痛苦中,他們昏迷、複活,繼續被炮烙肢解,循環往複,直至業報耗盡方休。
衆合地獄的衆生被大山壓扁,號叫地獄的衆生困于被燒得發紅的鐵屋,燒熱地獄的衆生躺在滾燙的鐵床上被鐵針刺穿身體……衆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巨大痛苦中哀嚎掙紮,活活承受,這就是六道中最為可怕的一道,地獄道。
踩在衆人腳下的,正是一個個在地獄道中飽受折磨的衆生,面容扭曲,表情猙獰,與四周寧靜的竹景兩相映襯,更為可怖。
雖未身臨其境,但光是落腳在這一幅幅凄慘景象上,都讓人背後發涼,寒毛直豎。不少人立刻從石板上跳開,寧願踩在泥土裏,也不願在這寬闊的青石板道上再落下一步。
經過煻煨坑,走過屍糞泥,穿過利刃道,度過無極河,終于來到了青石板道的盡頭。盡頭之處,有一高臺,高臺外壁上描繪着孤獨地獄的種種慘狀,而高臺之上,則有兩個人相對而立——同樣的玄色素袍,同樣的無鞘利刃,同樣的冰雪面容。
這高臺之上,竟有兩個梅獨凜!
“這是怎麽回事?”有人拉了一個高臺下翹首眺望的太沖劍派弟子問道。
“昨日傍晚掌門令我等在此處落腳歇息,今晨醒來,就已經憑空多出了一個掌門。”那太沖劍派弟子小聲說道,眉眼間一片疑惑不解。
賈無欺抱臂站在一側,看着兩個梅獨凜高臺對峙,不覺得困惑,只覺得十分有趣。敢當着梅獨凜的面易容成他的樣子的人,必定十分有膽色,敢與梅獨凜如此對峙而不慌亂的人,必定十分有功夫,他對這個易容者實在是有些興趣。
“孰真孰假,岳兄可瞧得分明?”賈無欺朝岳沉檀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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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手便知。”岳沉檀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神情沉靜。
高臺上的兩個梅獨凜,當中似乎擋了一面鏡子,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如出一轍。
“你是誰?”
“找死。”
兩個梅獨凜幾乎同時說出了這兩句話。
話音剛落,兩人從背後抽出了無鞘劍,劍鋒冰寒,雨滴落在劍刃上,一碰既碎。兩人手腕同時一按,劍身一翻,已是出戰之姿。
在場衆人皆是屏氣凝神,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呼吸,既是被淩冽的殺氣所震懾,也是被凝重的劍意所壓制。
見過梅獨凜出手的人,沒有一個還活在這個世上。
能趕上這樣的場面,既保全了性命,又能一覽天下第一劍癡的風姿,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生怕錯過了一點細節。
雨水與冰冷的武器撞擊,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微風吹過,高臺上的一人身形微動,賈無欺吸了吸鼻子,皺起了眉。
“雕蟲小技。”
梅獨凜之一冷喝一聲,劍光矯若游龍,眨眼之間,已鱗爪飛揚地撲向了對面。
“死。”
冷冷一聲後,只聽“咣啷”一聲,有一人的劍從手中脫落撞向了地面,那人“砰”地一聲,如提線木偶般仰面倒在雨水中,印堂上已多出了一枚嬌豔欲滴的的梅花。
血腥味蔓延開來,躺在雨水中的“梅獨凜”,全身經脈盡斷,七竅流血不止,滿臉血污,狼狽不堪,哪裏還有半天梅獨凜該有的模樣。
梅獨凜居高臨下地看了屍體一眼後,轉身掏出一方錦帕,細細擦拭着劍身上的血珠,竟是再也不想施舍那身後的屍體半個眼神。
“梅掌門,好身手!”不少人這才回過神來,紛紛啪啪鼓掌,生怕落後于別人。
梅獨凜看也不看這些人,徑自走到岳沉檀面前:“那人有問題,你若想看,自便。”說完,也懶得再解釋什麽,遠遠地把一幹圍觀人等晾在一邊。
見梅獨凜單單對岳沉檀另眼相待,不少人對這個少林俗家弟子又有了新的看法。對于梅獨凜的表現,岳沉檀倒是很平靜,他側頭看賈無欺一眼:“你想看嗎?”
“想是想,不過梅掌門只說讓你去看,恐怕……”賈無欺猶豫道。
“無妨。”岳沉檀已朝屍體駛去,“你去看看,他是不會多說什麽的。”
賈無欺聞言,立刻興沖沖地跟在他身後,那樣子不像是去看屍體,倒像是去看雜耍一般。
死掉的人其實沒什麽稀奇,但頂着梅獨凜的臉凄慘死去,就頗有看頭了。不用人招呼,一大票人已經跟在賈無欺身後朝那個假的“梅獨凜”湧去。
賈無欺蹲在假梅獨凜身邊,摸了摸他的臉,故意“呀”了一聲,驚訝道:“這人臉上有東西。”
“肯定是面具,快揭下來!”人群中有人喊道。
賈無欺從善如流地揭下那層薄薄的面具,一張蒼白的臉出現在了衆人的面前。
“這人是誰?”有人疑惑道,“好像沒在江湖上見過這號人。”
這時,只聽“嗖”地一聲破空聲,一個小瓷瓶從天而降,賈無欺伸手一抓,将那東西牢牢抓在手中。
梅獨凜冷冷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瓶中乃是此人所施毒藥。”
衆人聞言大驚失色:“這人下毒了?何時?”
“就在剛才。”岳沉檀平靜道,“此人身形微頓,正是在對梅掌門施用毒藥。”
可梅獨凜剛才一舉一動,顯然不是中毒後的症狀。
“梅掌門龍韬虎略,自然不會着了這等雕蟲小技的道。”賈無欺笑嘻嘻的說着,擰開瓷瓶聞了一聞,遞給岳沉檀,“這毒似乎叫幻形散。岳兄看看,我可有聞錯?”
幻形散,乃是千面門特制的一種毒藥。中此毒者,在一段時間內內力盡失,身形渙散,會産生各式各樣的幻覺。更為嚴重的是,即便解毒之後,幻覺也會深植于記憶中,讓人難辨真假。
此毒成粉末狀,輕飄飄的,極易在空氣中傳播,又因為味道清淡所以很難被人發覺。不少人聽到幻形散三個字,都是面色一變,開始凝神調息,檢查自己是否不慎中毒。
岳沉檀用手在瓶口輕輕一扇,遞還給賈無欺:“是幻形散不錯。”
“既然随身攜帶幻形散,這人極有可能是千面門的人。”辜一酩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
賈無欺煞有介事的點點頭:“不錯,只是千面門人總是以面具示人,這人的真面目,還真不好猜。”
“可這張臉,我看着卻有點熟悉,像是在哪裏見過,大家看呢?”辜一酩咳嗽一聲,看向衆人。
他這麽一說,不少人開始細細端詳起來,倒真有人想起在什麽地方見過:“震遠镖局的案子,官府好像貼過畫像,這人長得跟那張畫像有八九分像。”
先有方破甲,然後是穆千裏,再其次是張虬指,這個千面門的人……
“兄弟,你說的可是千面門首席大弟子,杜易?”賈無欺朝那人問道。
那人撓撓頭:“好像是叫杜什麽的。”
“那就極有可能了。”賈無欺目光在杜易臉上轉了一轉,突然問向一直沒開口的索盧峥,“索盧大人,你怎麽看?”
“線索甚少,索某尚難有定論。”索盧峥道。
此刻衆人已在高臺前聚齊,禦前司、少林、武當、鐵鯊幫、太沖劍派五隊人馬,将杜易的屍體圍在中央,議論紛紛。
“梅掌門既與他交過手,可看出他的門派套路?”李吞滔道。
梅獨凜冷冷瞥他一眼:“無甚套路,無非是裝神弄鬼。”說完,他目光如隼,在衆人臉上一掃,“此人扮作我的模樣,意在取而代之,想必這一路上類似的事早有發生。”
此話一出,人群中炸開了鍋。
取而代之,早有發生。
可這一路上,并沒有人說過遇到類似的事情,難道是“取而代之”的行動已然成功,這才會沒有真假雙方對峙的情況出現?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隊伍中,早就潛伏了一個又一個帶着面具的人,這些人會是誰?他們取而代之的又是誰?
衆人面面相觑,落在彼此面容上的目光,都充滿了不信任。
賈無欺聽到梅獨凜的話,眯了眯眼,意味深長道:“梅掌門說的不錯,這裝神弄鬼之人,定然就在你我之間。若無惡鬼引路,你我又怎會從天道一路走向了地獄?”
他眉眼含笑卻語氣森然,不少人聽到最後一句,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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