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回
“誰?”一個低沉聲音從房內傳來,帶着幾分喑啞與虛弱,完全不是賈無欺印象中如清流激石般的聲音。
賈無欺重新從地上拎起那袋木炭,站在房門口,舉起手,久久沒有叩下。終于,他還是清了清嗓子道:“客官,老板派我上來替您添炭。”
屋內人極力隐忍着咳嗽,低聲道:“進來吧。”
賈無欺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下面部表情,推開了門。
他想到過無數次與岳沉檀重逢的情景,岳沉檀或是面含嘲諷地看他,或是冷眼與他擦身而過,或是破口大罵,或是下重手把他暴打一頓,可他做夢也沒想過,兩人再見面時,會是這樣的情形。
燭火昏黃的屋內,岳沉檀支起半個身子,靠在床邊。他只着白色裏衣,上身搭着一件雪白的大氅。長發如鴉羽般散落,面上沒有一點血色,雙唇發烏,深不見底的雙眸含着難以掩藏的倦色。一個炭盆就放在他的床邊,可燒紅的木炭似乎完全溫暖不了他的軀體,他緊緊扣住大氅,身體依舊時不時不能自已的顫抖。
聽到推門的動靜,他靜靜地看了過來。
賈無欺被他這麽平靜地一瞧,鼻頭發酸,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趕緊埋下頭,藏住自己發紅的眼眶,把裝木炭的袋子提到了屋子中央,熊熊燃燒的炭爐前。
“你是新來的?前幾日似乎沒見過你。”岳沉檀的聲音極輕,若不仔細聽,很容易就錯過了。
賈無欺手中不停地往炭爐裏添着炭火:“我是被老板臨時借調來的,本在前面的落霜酒樓做事。”
“如此。”岳沉檀頓了一下,道,“這幾日恐怕要麻煩你了,不知你怎麽稱呼?”
賈無欺手中一抖,一塊木炭滾落到火堆中,迅速被熊熊燃燒地火焰吞噬得幹幹淨淨。事到如今,他已經不想在岳沉檀面前再編個名字出身自報家門,不知是因為對岳沉檀的愧疚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客官可以叫我阿欺。”賈無欺下定決心,轉過身,直直看向岳沉檀。
“阿七。”這個名字在岳沉檀唇齒間流連一番,随即招來了又一輪劇烈的咳嗽。
岳沉檀咳地極為隐忍,可賈無欺從他緊握成拳的手上,看出了他極力忍耐的痛苦。他看得心痛,徑直走過去,輕拍着岳沉檀的後背道:“客官不必顧忌我,都咳出來,舒服些。”
岳沉檀看他一眼,似乎有些抱歉,一只手捂住嘴,整個身體劇烈地的抖動着,那架勢,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腎全都咳出來才罷休。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咳嗽聲才徹底停止下來。賈無欺看向岳沉檀,他阖上雙眼,睫羽微顫,面白如紙,毫無生氣。
就在賈無欺懷疑對方是不是睡着了的時候,岳沉檀才緩緩睜開眼,擡起手,指了指桌上的一包草藥:“阿七,勞煩你去替我将這藥煎一煎。”
賈無欺何曾看過他如此虛弱的模樣,自己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又想到對方很可能是因為自己才變成了這副模樣,一時間又痛又憐,別說岳沉檀主動提的,就是天上的星星也要摘下來送給他才好。
這麽想着,賈無欺語氣也變得十分殷勤:“客官除了藥,可還要些的?我們落霜樓的十補湯最為著名,客官要不嘗嘗?不僅滋味好,補氣補血也是最佳,熱騰騰的一鍋,吃了正好發汗,最有益于驅寒。”
見岳沉檀還未應聲,他又立刻道:“或者龍虎雙炖,也是極好,最适合冬日裏進補時吃。不僅能壯氣力,還能清心潤肺,客官吃了,定不會咳得這麽厲害了。”
岳沉檀見他這麽熱情,倒像是比自己對這幅身體還上心似的。心中倏地一暖,面上卻還是平靜道:“不必,阿七只需将這藥煎了就好。”
賈無欺自然不會強求他,一切只以他的喜好為主,從桌上拎起草藥,便退了出去。後廚中,他拿着扇子,心不在焉的扇着,腦中卻像是萬花筒一樣,閃現着各式各樣從前他與岳沉檀相處的畫面。
一個念頭悄悄爬上他的心頭,如果,只是如果,他現在向岳沉檀坦白自己的身份,會怎樣?他托着腮,認真思索了一番,最後居然發現,岳沉檀似乎也不能拿他怎麽樣。
此刻的岳沉檀,如若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罵,恐怕沒有力氣罵,打,那就更沒力氣打。若是他執意避開自己,現在他行動不便,肯定沒自己腿腳方便,早晚能被自己找到。再說,即使被罵被打被避而不見,原本也沒什麽,若是這樣一番之後岳沉檀願意和他像從前一樣,那他也是願意的。
岳沉檀覺得自己嘴裏沒實話,自己不夠坦誠,便擅自決定與他絕交,根本沒有征求自己的意見,這本就不合理。賈無欺默默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雖然問題頗多,但岳沉檀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
就算是家人也有遠近親疏之別,何況朋友?沒人願意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出來,就如同沒有人願意在人前一絲不挂。就算是生死之交,雙方有所保留也在情理之中,何況是相識不久的朋友?
他可以坦誠自己的一部分身份,卻不能坦白所有的秘密。但是他不允許自己失去岳沉檀這個朋友,所以即使岳沉檀要坦誠,他不夠坦誠,要真實,他不夠真實,他也要繼續和岳沉檀做朋友下去。
就是這樣莫名的執着。
賈無欺完全沒意識到,自己似乎在無賴的路上越走越遠了。為了挽回和岳沉檀的關系,什麽問題對他來說都是小菜一碟。
哪怕真身上陣。
想到這裏,賈無欺拍了拍自己的臉,這一次,沒有面具,沒有妝發,這就是自己本來的面目,就看對方相不相信了。
蒸騰的熱氣中,他霍地站起身,端起煎好的藥,梗着脖子,僵着肩膀,朝樓上走去。
“砰。”
沒控制好力度,賈無欺将煎好的藥重重放在床前的木桌上,然後硬邦邦地退到了一邊。岳沉檀看着他如同螃蟹一般的身形,端起藥的手微微一頓。
賈無欺看他動作一緩,也不知在猶豫什麽,粗聲粗氣道:“客官,請喝藥。”
岳沉檀看他一眼,沒看出什麽不善之心,手臂一揚,将整碗又黑又濃的藥汁送入了口中。剛放下碗,一顆糖遞到了他面前:“客官,這藥聞着都苦,吃顆糖吧。”
麥芽色的饴糖,圓滾滾的一顆,插在竹簽上,也不知這人是從哪裏找來的。岳沉檀不好推卻,将糖接了過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竹簽,卻并沒有要放入口中的意思。
“客官不吃嗎?”賈無欺問道。
岳沉檀淡淡道:“那藥并不算苦。”
“還不苦?”賈無欺吐了吐舌頭,沒好意思把他光是聞着就欲作嘔這句話說了出來。
“世上有的是比這藥苦上一千倍,一萬倍的東西。”岳沉檀輕聲道。說完,他看向賈無欺,“現下什麽時辰了?”
“剛過了亥時三刻。”賈無欺道。
“恩。”岳沉檀像是十分疲憊一般,用鼻子發出一個單音,随即又沒了聲響。
屋內得炭火十分旺,賈無欺已被烘烤得滿面通紅,隐隐出汗,可岳沉檀的面容卻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既無一絲血色,也無一滴汗漬。
看到他這幅樣子,賈無欺終于下定決心,咬咬牙道:“客…沉檀。”
聽到最後兩個字,岳沉檀猛地睜開眼,原本平靜面容一下變得冷若冰霜,望向賈無欺地眼神中不帶有一絲一毫的溫度。
賈無欺暗暗握拳,頂着岳沉檀冰凍般的視線一字一句道:“岳兄,我是賈無欺。這一次,我并沒有任何遮掩,身形相貌皆是我本來面目……”
他還想再繼續說下去,卻聽岳沉檀冷冷道:“出去。”
賈無欺見他一句話也不想聽自己解釋,心中也暗自憋氣,鼓了鼓腮幫子,抱臂道:“我不。”
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剛要開口,身體卻突然一震,冰封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絲痛苦的神色。他猛地俯下身,蓋在肩上的大氅驟然脫落,露出了單薄的裏衣。他極力維持的姿态在身體所遭受的巨大痛苦前終于堅持不下去了,整個人緊縮成一團,在被褥上劇烈顫抖着。
賈無欺不忍看他如此受苦,上前幾步,沒想到岳沉檀雖身陷劇痛,卻依舊十分堅決地拒絕他的接近。
“走開。”岳沉檀沉悶的聲音從床上傳來,他嘴唇發抖,後槽牙緊緊咬着為了避免發出痛苦的叫喊聲,這一切都讓這兩個字多出了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你是因為一夢丸,才變成這樣的是不是?”對他的警告,賈無欺充耳不聞,依舊一步一步地靠近床邊。
此刻岳沉檀渾身繃緊,肉體精神,都在跟鋪天蓋地的痛楚做鬥争,根本無暇再分給他一絲注意力。
不過對賈無欺而言,岳沉檀的回答已經不重要了。他看到岳沉檀蜷縮在一團的身軀,看着他瑟瑟發抖的模樣,無聲地拿起那件被抖落的大氅,從岳沉檀身後罩了上去。
同時罩上去的,還有他自己。
他本沒有岳沉檀身量長,以同樣蜷縮的姿态挂在岳沉檀身後,就像是大猴背着小猴,那情景悲傷又滑稽。岳沉檀已被一夢丸所激發出的寒毒凍得模糊了意志,身後有一個火爐一般的東西貼上來,他下意識的向後靠,只想讓那熱源與他肌膚相貼才好。
賈無欺見岳沉檀身體下意識地向後弓起,便猜到了對方正在渴求他身體傳去的熱量。他盡量的舒展自己的身體,抻長手臂,挂在岳沉檀頸間,胸腹緊緊貼在他的身後,兩只腳勾住岳沉檀冰冷的雙腳,不時摩挲着想為他的雙腳獲取一點溫度。厚厚的棉被蓋在兩人身上,賈無欺熱得發慌,豆大的汗珠順着額頭往下滴。反觀岳沉檀,這樣的溫度似乎才讓他稍微感到了一絲暖意,緊緊皺起的眉頭總算舒緩了幾分。
等他身體的顫栗逐漸停歇,賈無欺支起身子看他,只見他呼吸平穩,面容平靜,像是已進入了夢想。心中這才松了一口氣,躺下身子,拉上棉被,用不長的軀體重新把岳沉檀包了起來。
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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