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大修】 (1)
進去時只看到一人,如今出來卻有兩人,掩日看見也不驚訝,只請兩人上車入座。岳沉檀見賈無欺跟在他身後一同上車,倒也沒沒什麽反應,只是淡淡掃他一眼,什麽也沒說。
一路上,盡是荒無人煙的雪原和連綿不絕的雪山,早春已至,卻沒有絲毫綠意。就在快要到達龍淵山莊時,氣候卻驟然變暖,四周景色也與之前渾然不同。鮮花遍地,碧草如茵,流水潺潺,赫然一副春暖花開鳥語花香的景象。
一望無際的芳茵中間,鋪有一條寬敞平坦的大道,大道的盡頭,一座山莊臨山而建,氣勢恢宏,壯麗堂皇之像難以描摹,正是大名鼎鼎的龍淵山莊。
龍淵山莊的頭頂上,插着一柄巨大的石劍,遠遠看去,刃薄如紙,斜切入山體之中,劍柄高聳入雲,與遠山白雲相得益彰。山莊中大大小小的樓閣庭院,每個屋頂上都配有一柄石劍,或立或卧,或斜插或橫挑,姿态各有分別,劍身各不相同,十分別致。
通向山門的大道兩側,整整齊齊地排列着神器譜上各種兵器的雕像,赤銅打造,足有丈餘高,或劍或棍,或斧或钺,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間,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這銅像倒有些意思。”賈無欺掀開簾子望着窗外,摸了摸下巴道:“神器譜上的兵器年年變動,難不成這雕像也年年增減移位不成?”
“正是。”掩日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從烏黑的面具下傳來。
“陸莊主也真不嫌麻煩。”賈無欺皺了皺鼻子道。
“自神器譜出世以來,雖有不少神兵利器現身江湖,但能入神器譜的極少,能改變神器譜順序的更是少之又少。”掩日淡淡道。言下之意,即便有不少人觊觎神器譜的排位,也很少有能拿的出手的兵器來撼動它。
“哦?”賈無欺聞言感興趣的挑了挑眉,眼中閃過一絲光芒,“不知神器譜排名前三的是哪三種兵器?”
在神器譜上排位靠前,對武器的持有者來說,是好事,也是壞事。好的是神兵在手江湖揚名,壞的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無端遭來危險的觊觎之心。因此要想穩坐神器譜排位靠前的寶座,不僅武器要一等一的好,身手也要一等一的高。
還未等掩日回答,馬車從離山莊最近的三把武器前奔馳而過,但這已經足夠賈無欺看清那三把武器的形态,竟有兩把似曾相識。
“兩柄劍,一把……”賈無欺回憶着那個怪異的造型,猶豫道,“難道那是一把掃帚?”
“那是渡苦師伯的武器。”一路上閉目靜修的岳沉檀終于睜開了眼,悶嘴葫蘆終究還是開了口。
“渡苦?”賈無欺轉轉眼珠,“莫非是那個不掃屋前不掃天下的渡苦大師?”
“正是。”掩日答道,“渡苦大師的掃帚在神器譜上位居榜首,接下來的兩柄卻是難較高下,不分軒轾。”
賈無欺想了想,了然道:“那兩柄劍是梅獨凜的無鞘劍和洛十誡的陰陽雙劍。”
掩日點了點頭,說話間,馬車速度減緩,終于在山莊門前穩穩停了下來。賈無欺先一步從車上跳下,伸出手,期期艾艾地等着岳沉檀出來。
可惜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岳沉檀徑自避開了他的手,像是完全沒有看到他這個人一樣,與他擦肩而過。
“哎,你等等我。”賈無欺看着岳沉檀背影,無奈地耙了耙頭,深吸一口氣跟了過去。
沒想到走進山莊沒幾步,一個渾身酒氣的人跌跌撞撞地從影壁後竄了出來,一手拎着酒葫蘆,一手還抓着人。
巧的是,這兩個人,賈無欺居然都認識。
大白天都能喝得醉醺醺的人,自然是裘萬盞,而他抓着的那個人,竟然是劍舞門門主,厲嫣。
“放開我!”雖然極力克制,厲嫣白皙的臉也因為怒氣漲得通紅,一只手緊緊按在劍鞘上。若不是顧忌自己與對方的身份,恐怕早就拔劍斬向了那只不安分的手。
裘萬盞對對方的怒意渾然不覺,一邊仰頭灌着酒,一邊說着醉酒胡話,一會兒小美人一會兒小兄弟,雙眼迷蒙舌頭發直,可那只抓着厲嫣的手,卻是怎麽也不松開。
“裘長老。”看到眼前這一幕,帶路的掩日停下了腳步,朝裘萬盞道,“厲門主乃是莊主貴客,還請裘長老——”
他話還沒說完,只見裘萬盞仿佛清醒了一般,一個激靈繃直了身體,看了看厲嫣,再看了看眼前三人,兀地松開手,在衆人毫無防備之下,朝賈無欺迎面栽了過來。
“……”賈無欺雙手扶着裘萬盞的身體,此人似乎完全醉死了過去,渾身上下無處不松懈,沒一個地方使得上力,整個人完全靠賈無欺勉力支撐才沒有倒在地上。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從天而降,穿着打扮與掩日無二,烏黑面具覆在臉上,堪堪露出一雙眼睛,只是劍穗上的令牌刻着“斷水”二字。
“你帶岳少俠一行去見莊主,我先将厲門主帶回客房休息,稍後便到。”掩日對斷水說道。
斷水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引着岳沉檀三人離開,只剩下掩日和厲嫣兩人留在原地。
“厲門主,”像是吞入了沙礫一般,掩日的聲音變得有些喑啞聲色,“請随我來。”
厲嫣冷冷看了他一眼,掉頭便走。
“厲門主。”掩日像是極力隐忍什麽,壓低聲音喊了一聲。
“磨蹭什麽,你不是要帶路嗎,還不快走。”厲嫣終于停下腳步,瞪了他一眼。那口氣實在是不客氣,表情也實在是不和氣,但掩日卻如蒙大赦般,眉間的溝壑淺了幾分,匆匆忙忙地朝厲嫣走去。
賈無欺扛着爛醉如泥的裘萬盞,跟在岳沉檀身後走進大堂的時候,大堂兩側已經坐滿了人。還沒等他看清在座之人的面孔,先前還醉如死豬的人突然彈了起來,站直了身體,沒事人一般朝座上之人打着哈哈道:“不好意思,裘某來晚了,讓各位久等了。”他一邊說着,一邊堂而皇之的坐到了丐幫一行之中,面對賈無欺殺人般的視線,只是摸了摸鼻子,面上毫無愧色。
“無妨,來晚了不打緊,只要裘長老還清醒着就好。”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從大堂正中傳來。賈無欺擡頭一看,說話之人雖已人至中年,卻面色紅潤中氣十足,毫無蒼老衰敗之色,修為可見一般,這人正是龍淵山莊的莊主陸長岐。
陸長岐含笑看了裘萬盞一眼,複又把視線落在岳沉檀身上:“這位想必就是岳沉檀岳少俠了吧,百聞不如一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陸莊主謬贊。”岳沉檀淡淡道,不卑不亢,不驚不喜。
他這份沉着穩當倒讓陸長岐的目光中又多了幾分贊許,随即陸長岐看向賈無欺,疑惑道:“不知這位少俠是……”
“我……”
賈無欺張口就要編個身份,沒想到卻被岳沉檀突然打斷,只聽岳沉檀道:“這位是落霜樓的夥計,這幾日雇來照顧我的起居。”
陸長岐上上下下看了看賈無欺,幾不可察的皺了皺眉頭道:“岳少俠可是身體不适?我這山莊中什麽都缺就是不缺人,若岳少俠需要,只管挑幾個丫鬟小厮伺候。”
賈無欺聞言心頭一緊,要是岳沉檀就坡下驢真應了下來,難不成自己就要打鋪蓋卷原路返回了?出來的匆忙,易容的工具都沒随身攜帶,要想換個身份混進山莊裏來,他還真得再回一次播仙鎮。
正暗自擔心着,岳沉檀卻開口了:“無妨,不是什麽大事。出家之人本不該講究這些,只是舊疾發作,不得已而為之。”說着,他看了賈無欺一眼,繼續道,“這夥計照顧我多日,各項雜務皆已熟悉,這次貿然讓他與我一同前來,還請陸莊主見諒。”
陸長岐聞言,也不強求,點點頭道:“什麽見諒不見諒,岳少俠不必客氣。既是用的順手可心,岳少俠願意留他就留他吧。”
旁人聽着倒沒什麽,這話落在賈無欺耳裏,琢磨片刻,可就是五味雜陳了。這陸大莊主話裏話外把他當個物件用來用去的确實讓人不豫,可說他可心,自然可的是岳沉檀的心,這又讓他心情好轉了幾分。
還沒等他高興片刻,一個熟悉冰冷的聲音就從大堂一側傳來:“閣下有些眼熟。”還是那麽毫無溫度,還是那麽冰泉冷澀,可偏偏就是這樣無情無感的聲音把衆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說話人的身上——孤絕寒絕,只有梅獨凜。
“這位,”賈無欺張了張嘴,斟酌了一下用詞道,“客官,小的何德何能能入了您的眼呢。”
說完這話,他看到岳沉檀涼涼掃了他一眼。
谄媚太過?
要不再多說幾句?
可惜梅獨凜沒給他這個機會,無視賈無欺的回答,他直直盯着賈無欺的面孔道:“閣下姓名。”
“……”賈無欺試着與他對視片刻,只覺寒氣逼人,殺氣襲面,立刻避開了視線道:“吳七。”
“吳七?”梅獨凜重複了一遍,不知是不是賈無欺看花了眼,對方緊繃的唇線似乎彎了一下,但轉瞬即逝。
“不錯。”梅獨凜說出這兩個字後,再沒了下文。
什麽不錯?名字不錯還是人不錯?難不成是功夫不錯?在座衆人皆摸不着頭腦,唯有岳沉檀看了賈無欺一眼,意味深長。
岳沉檀落座之後,賈無欺在他身後不着痕跡的環顧四周,才發現堂中之人,全都是武林中數得上名的大人物。裘萬盞和梅獨凜自不必多說,離陸長岐最近的兩側,分別坐着少林法嚴和尚一行和武當涵靈道長一衆。那法嚴和尚生的面闊耳大,鼻直口方,頭頂百會穴處微微凸起,一看便是內氣充沛充沛之人。再說涵靈道長,與法嚴的虎虎生威不同,此人生得頗為斯文,光潔的面龐看不出年紀,長袍高髻,單單只是一坐,便有一番遺世獨立的出塵味道。
像是察覺到賈無欺的目光,涵靈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不過只是一瞬,賈無欺卻覺得渾身上下已被對方的視線切了個七零八落。
這時只聽裘萬盞笑嘻嘻道:“陸莊主特地叫我們來,可是為了明日賞劍大會一事?若是如此,陸莊主大可不必擔心,有法嚴老兄和涵靈小哥在此,出不了啥大岔子。”
這話若是出自尋常人之口,對法嚴和尚和涵靈道長來說便是大大的不敬,但裘萬盞說出來,非但不是不敬,倒多了幾分親密熟稔的味道。
果然,法嚴和尚開口道:“渾裘你可別把責任都推到灑家身上。”
涵靈道長挑了挑眉,倒是沒有說話。
陸長岐輕咳一聲,沉聲道:“其實陸某特地請各位來大堂一聚,一是為了明日的賞劍大會,二是因為……”他猶豫了片刻,随即道:“摘星箋。”
“哦?”梅獨凜冷聲道,“又是摘星箋。”
陸長岐點點頭:“想必各位也知道,每屆賞劍大會都會有不少神兵利器問世,這一次,陸某也想獻醜一番,在大會上展示莊中新鑄的兵器。”
“摘星箋中所求的,自然是這新鑄的兵器。”涵靈道長了然道。
“正是。”陸長岐眉峰一蹙,“雖然莊中人手衆多,劍閣也有護衛層層看守,但摘星客神出鬼沒,陸某終究是有些不放心。”
“那柄新鑄的兵器可有何特別之處?”岳沉檀道。
“各位也知道本莊鎮莊之寶乃是一本越王八劍的鑄劍殘譜,”陸長岐道,“那柄新鑄的武器便是由殘譜鑄劍之法鑄成。”
梅獨凜聞言難得的有了幾分感興趣的神色:“所鑄何劍?”
“轉魄。”陸長岐道。
“相傳轉魄一出,乾坤倒轉,魄分魂散。”梅獨凜沉吟片刻,又問:“可真是如此?”
陸長岐不知為何臉色一變,随即掩飾一笑道:“如今轉魄尚在煉爐之中,是否真如傳聞一般,尤未可知。”
“竟還未鑄成?”裘萬盞有些驚訝道。
陸長岐笑道:“鑄劍之法,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稍有差池,便會功虧一篑。于轉魄而言,最佳的成型之時,便是明日子時。”
“原來如此。”法嚴和尚拍拍腦袋,“陸莊主大可放心,明日賞劍大會後,灑家一行自會幫你守着劍閣,必定萬無一失。再者說,”他看向岳沉檀自信滿滿道,“就算出了什麽差池,有我岳師弟在此,也定能找補回來。”
陸長岐眸光一閃,抱拳道:“如此,陸某先多謝各位了。”
衆人閑話一陣,一個黑影倏地出現在陸長岐身邊,朝他耳語片刻。陸長岐微微颔首之後,眨眼之間,那黑影便消失在了衆人的視線中。
“好快的身法。”裘萬盞贊道。
陸長岐哈哈一笑:“不過是莊中侍衛,尚有些功夫罷了。”
他話音剛落,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從門外傳來,一個火紅的身影出現在了大堂門口——正是方才被裘萬盞糾纏的厲嫣。
她徑自走入大堂,瞟了一眼半倚在羅漢椅上的裘萬盞,勾了勾嘴角道:“陸莊主何必過謙,早就聽聞龍淵四衛武功非凡,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厲門主過譽了。”陸長岐八風不動道,“只是身手比一般侍衛強些,卻也不敢在各位英雄前獻醜。”
厲嫣哼了一聲,不過簡單一個鼻音,卻透出一股半是嬌嗔半是羞惱的味道,再配上她搖曳的身姿,若是定力不強的人,此刻定是已經心旌搖蕩不能自已。
“厲門主此番前來賞劍大會,可帶了什麽神兵利器?”裘萬盞看着厲嫣笑嘻嘻問道,那坦然的樣子倒像他不曾酒醉糾纏過對方一樣。
“區區四柄殘劍罷了,算不得什麽神兵利器。”厲嫣漫不經心道。
“哦?”岳沉檀聞言看向她,“可是傳聞中越王八劍中的四柄?”
厲嫣輕輕一笑,看向岳沉檀的目光多了幾分興味:“正是驚鲵、滅魂、卻邪、真剛四柄,只是古物多殘,就算我等費力修複,恐怕也無法與當世名器相比。”
“你……”陸長岐剛說出一個字,又匆匆改口道,“聽厲門主此言,竟然将那四柄古劍修複了?”
厲嫣笑道:“怎麽?陸莊主懷疑我話中有假不成?劍舞門雖算不上鑄劍大家,但江湖中不乏鑄劍高手,陸莊主又焉知我劍舞門不能請來大家指點一二呢?”
“陸某并非此意。”陸長岐自知失言,忙道。
“無妨。”厲嫣笑了笑,不在意道,“明日賞劍大會,各位一看便知。”說完,她似是不經意地掃了衆人一眼,“只希望到時候別出什麽岔子才好。”
是夜。
狂風大作,驟雨不歇。
賈無欺靠在窗邊側耳聆聽,他的側臉在燭火的映照之下,倒是少了幾分調皮,多了幾分沉穩。屋內除了他之外,還坐着一個人,閉目屏息,結跏趺坐,自然是岳沉檀。
“又有幾輛馬車進莊了。”就算雨急風狂,賈無欺也能從中分辨出馬車經過的聲音。
“明日便是賞劍大會,今晚自然有不少客人前來。”岳沉檀雙眼微阖,卻是應了他一句。
“有不少人來那是當然的,”賈無欺摸了摸下巴道,“只是江湖門派衆多,能被龍淵山莊邀請進莊落腳的卻不多,大多都是在播仙鎮落腳。”他無意識的數了數指頭,“就我方才聽的,至少有三個不同的門派。”
“朝廷。”
賈無欺眼睛一亮,熱切地看向岳沉檀道:“對!賞劍大會雖是江湖盛事,但每屆參與者中不乏廟堂中人,已是慣例,龍淵山莊不可能不邀。”
岳沉檀雖然閉着眼睛,卻也感覺到對方灼人的視線,抿了抿嘴唇,像是刻意壓制着嘴角上翹的沖動,又淡淡道:“還有洛十誡。”
“他居然也來?”賈無欺有些驚訝道。
“他與龍淵山莊有舊交。”岳沉檀道,“摘星箋一事,他也知曉。”
說完這話,屋內半天沒了聲息。岳沉檀睜開眼睛,看向賈無欺:“怎麽?”
賈無欺張了張嘴,有些幹巴巴道:“你願意告訴我啊……”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岳沉檀卻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人在某些時候膽大妄為,在某些時候卻怯懦的不得了。一方面裝作沒皮沒臉地想要與自己“和好”,一方面又扭扭捏捏地不敢直面自己。
看到對方小心翼翼的樣子,岳沉檀嘆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朝賈無欺走了過去。修長的身影遮住了燭光,在賈無欺面前投下一片陰影。半昏半暗之中,來人的眼睛如星子一般,冰冷又明亮。
賈無欺往後靠了靠,直到碰到窗緣避無可避:“你,你過來幹什麽。”一向伶牙利嘴的人,此刻變得有些吞吞吐吐起來。
岳沉檀終于不再向前,直直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俯視着他:“本來此事可稍後再議,可見你這幅樣子,還是說清楚地好。”
“說…什麽?”賈無欺滿肚子疑惑。
“為什麽來找我?”岳沉檀盯着賈無欺,薄唇一張一合,如刀一般,切開他的血肉,直逼他的內心。
賈無欺雖然覺得岳沉檀此刻有些不對勁,但還是老老實實道:“我想跟你道歉,之前騙你雖是有意,卻并沒有惡意,谷中規矩不得不從,也不是只對你一人這樣……”
“哦?”岳沉檀眉頭一剔,“既然非我一人如此,何必特地來找我。”
賈無欺低下頭,喉頭動了動,像是下定決心一樣,擡起頭不歇氣地噼裏啪啦道:“我朋友不多,大都是谷裏認識的。谷外的朋友,你算是第一個,我之前沒有交過谷外的朋友,不知道怎麽做是好怎麽做是不好,如果讓你生氣了請多見諒。我不是真心想瞞你,也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聽到這,岳沉檀神色緩和了幾分:“我是你第一個朋友?”
賈無欺點點頭。
“那第二個是誰?”岳沉檀抱臂問道。
賈無欺撓了撓頭:“還沒決定。”
“不着急。”
“哦。”賈無欺重重點了點頭,随後像是松了一口氣般,随口道:“你可算是原諒我了,我就說你沒那麽小氣。”
話音剛落,就聽岳沉檀涼涼道:“小氣?”
賈無欺擡頭看了看他的臉色,連忙道:“都說不是了,你并不小氣。”
可岳沉檀似乎執着在這兩個字上:“那之前為何會覺得我小氣?”
“就……”賈無欺一邊觀察着他的臉色一邊道,“其實一般朋友之間也不是互通有無的,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既然你都說是一般朋友了,”岳沉檀聽了這話也不惱,慢條斯理道,“我們自然不是。”
“啊?”賈無欺又一臉不解,“那我們是什麽?”
“你可知何為赤誠以待,何為肝膽相照?”岳沉檀反問道。
賈無欺想了想,又道:“可谷裏有規矩……”
沒等他說完,岳沉檀就打斷道:“谷中規矩可是你們不得透露身份?”
賈無欺點點頭。
“你的身份是我猜到的,不是你主動透露的,所以算不得違規。”岳沉檀好整以暇道。
賈無欺想了想,覺得頗為在理,忙表決心道:“日後我必定對岳兄赤誠以待,肝膽相照!”
岳沉檀彎了彎嘴角,總算是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合該如此。”
說完此話,他後撤一步,總算是給賈無欺留出了幾分呼吸的空間。
他方才迫近時賈無欺還無甚感覺,如今他後退幾步,賈無欺才意識到剛才兩人竟然離得如此之近,近到呼吸交纏,近到心跳相合。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突然臉上一紅,驀地一紅,竟是有些不好意思擡起頭來。
“怎麽?”他的不自在岳沉檀看在眼中,卻不打算裝作沒看見。
賈無欺擡起頭,仿佛從岳沉檀眼中看過一閃而過的促狹還有幾分淺薄的笑意,這麽一看,反道是更不自在了,于是粗聲粗氣道:“岳兄這樣,我只覺得不習慣。”
“哦?”岳沉檀沒有解釋,似乎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岳兄不睬我是常态,如今親近起來,我自然不習慣。”賈無欺為自己不自在找着借口。
岳沉檀頗為理解的點點頭,又問道:“你可知為何?”那口氣頗有些循循善誘的意味。
賈無欺果然接道:“為何?”
“以前我妄揣佛家要義,以為斷除煩惱,舍棄貪嗔,離于輪回便是獨善其身,遠離塵世,自渡渡人。”岳沉檀道。
看着賈無欺似懂非懂的目光,岳沉檀目光一柔,繼續道:“後來我才悟到,無所厭離,何從出世?無所欣慕,何從入道?佛陀嘗遍人生百味方證覺正道,何況我輩?”
聽到這裏,賈無欺似是恍然大悟一般,臉上出現了喜色,不過随即又癟了癟嘴道:“說了半天,岳兄入世不過也是為了出世。”他嘆了口氣道,“就像知道了美酒滋味再克制住喝酒的沖動,才稱得上戒酒,知道了肉的鮮美再茹素,才稱得上戒葷,一個道理。”
“你理解的不錯。”岳沉檀語氣中帶了幾分贊許道,“只有一處不對。”
“何處?”
“出世不是目的,證道才是。”
“那有什麽區別?”賈無欺有些郁悶地耙耙頭,“反正都是出家做和尚。”
岳沉檀聞言,只是靜靜看着賈無欺,也不多做解釋。
賈無欺被他看得發窘,忙幹咳一聲,又道:“那一夢丸的寒毒,何時可解?”
“一夢丸雖寒毒深重,卻也不無好處。”岳沉檀輕描淡寫道,仿佛那不定時發作的劇烈毒性不過是兒戲一般,“我腿腳本因氣血滞澀,不得方便,一夢丸毒性猛烈,貫通四肢百骸,倒是幫我打通了經脈,也算因禍得福。”
賈無欺聞言,有些懊悔道:“打通經脈定然有其他溫和些的法子,又何須用此等虎狼之藥。說來也都怪我,若不是落入吳俦手中,你也不必……”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自責之意卻溢于言表。
“不必自責。”岳沉檀道,“你人很聰明,武功卻,”他頓了下,唇角挂着幾分笑意,“武功卻爾爾,即便能早些識破吳俦的計謀,恐怕單憑一人之力,也難以将其制服。”
“哎。”賈無欺有些無奈道,“不瞞你說,我對拳腳功夫實在提不起興趣,只學了些保命功夫。要說臨陣脫逃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與人過招,那是萬萬不行的。”
“無妨,術業有專攻。”岳沉檀似是安慰道,“你學功夫也并不為了稱王稱霸,不過旨在探囊取物而已。”
賈無欺本來聽着岳沉檀的話覺得得到了幾分安慰,如今越聽越不對勁,擡頭一看,果然沒錯過對方若有若無的打趣神色,立刻道:“岳兄這是安慰我還是嘲笑我呢?”
看着他糾結的神色,岳沉檀再也忍不住,彎了彎眉眼:“佛曰,不可說。”
那笑容,在岑寂冷肅的眉眼中顯得分外分外動人。
如步雨後的紅蓮,翩翩地,從小令中走來。
大雨過後的早晨,天朗氣清,萬裏無雲。賞劍大會尚未開始,道場周圍已經圍滿了人。道場位于龍淵山莊中段,背靠峻嶺,面朝崇山,東西兩側皆是萬丈飛瀑,飛流直下,激起層層浪花,水汽缭繞,如雲似霧,環繞在道場周圍,飄飄袅袅,宛如仙境。
有道是人間無路到仙家,要想登上道場,也需要頗費一番功夫。這道場不僅風景獨美,地勢更是險峻,雖位于山莊之中,卻是位于一座孤峰之上。既無山道與他山相連,也無吊橋通達別峰,若要到達此處,除非有着不俗的輕功,否則毫無辦法。
将賞劍大會選在這裏舉辦,既是篩選,也是試探。
賞劍大會名聲在外,自會吸引來不少江湖人士,但這些人中有豪傑也有草莽,有真英雄也有假俠客,逐一篩選實在麻煩,這道場,便算是給與會人士設下的一道不高不低的關卡。再者,前來參加賞劍大會的,單打獨鬥的少,三五成衆的多,若是一幫之衆盡數上山,便說明此幫實力不俗,不可小觑,若只有一二人等拼上道場,自然也就無足輕重不必放在眼裏。
如此一來,成功登上道場的人,相互之間,便存了些打量比較之意,原來只是暗中的較量現下便放在了明面上。
賈無欺和岳沉檀剛到達道場,便聽見人群外不少人在議論紛紛。
“此次賞劍大會可真是來了不少人,啧啧,看見沒,連禦前司的人都來了。”
“小聲點,當心被他們尋着由頭抓進去。”
“怕什麽,我又沒說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再者說,鷹部可不是螣部,人家公正着呢。”
“你怎麽就知道他們是鷹部?”
“沒看見那衣服上繡的是鷹麽,是鷹部錯不了。”
賈無欺順着他們所在的位置看去,果然看到一行人身着官服,背插一柄雁翎刀,站得筆直,如竹如松,為首一人雖只有個背影,但背上一柄火龍槍已足夠說明他的身份——索盧峥。
“竟然是他。”賈無欺低聲道,“沒想到在這裏也能看到他。”
“恩。”岳沉檀點了點頭,“與他同行之人,身手想必不差。”
禦前司二十人為一小隊,索盧峥身後不多不少,正跟有二十人,說明隊中之人全都來到了道場之中。
賈無欺目光道場逡巡片刻:“陸莊主也到了。”
陸長岐正面帶着殷勤的笑意,與索盧峥交談着,身後跟着四名蒙面侍衛,其中兩人,便是之前見過的掩日和斷水。
“岳兄,依你看,那掩日和斷水的身手如何?”賈無欺壓低聲音道。
“劍法無法定論,只說身法,已是爐火純青。”
“與我相比如何?”賈無欺又問。
岳沉檀眉峰一簇,随即了然道:“你在懷疑他們?”
賈無欺轉了轉眼珠:“懷疑說不上,只是有些好奇。”
“哦?”
“厲嫣說劍舞門擁有驚鲵四劍,那龍淵山莊的八劍殘譜就應是掩日、斷水、轉魄、懸翦四劍,可這四柄之中,龍淵山莊卻單單選了轉魄一柄,有些奇怪。”賈無欺想了想,又道,“再者,你可注意到掩日和斷水兩名侍衛的佩劍,你說,他們的佩劍可是真是按照圖譜鑄出的?若是真的,為何龍淵山莊秘而不發?”
“項公舞劍,意在沛公。”岳沉檀淡淡吐出八個字。
賈無欺摸了摸下巴,也不知是否聽到。
一聲響鑼之後,賞劍大會正式開始。莊主陸長岐率先走進道場中央,朝四周略一拱手:“承蒙衆位英雄看得起,賞臉前來。話不多說,此次大會,還是依照老規矩,若有新的兵器想入神器譜,可選一在譜兵器挑戰,若是在譜兵器想要更改名次者,也可選出對手進行挑戰。”說完,他環視四周,揚聲道,“只是本次賞劍大會,重在賞字,并不為争強鬥勇,還望各位英雄點到即止。”
話音還未落,只聽空中傳來一陣冷笑聲,一群生得奇形怪狀之人從天而降,為首之人笑得最大聲。等他落定,衆人定睛一看,才發現這人雖身材颀長,身着男裝,面上卻濃妝豔抹,媚眼如絲,紅唇似火,雌雄難辨。等他一開口,那聲音也是不陰不陽,半是陰柔半是陽剛,實在讓人琢磨不透。
“陸莊主何必如此虛僞,歷來神器譜排位争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來點到即止一說。”說完,他朝衆人嫣然一笑,語氣帶着些微的暧昧與誘惑:“各位以為,我說的可有道理?”
陸長岐被他如此反駁,倒也不惱,禮數周全施禮道:“不知閣下是?”
“天殘谷,林亂魄。”來人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
天殘谷三字一出,人群中便炸開了鍋一般,嗡嗡地交談起來。
天殘谷,是正派最難以接觸,是邪道最難以拉攏的武林門派。它亦正亦邪,既不依附正統,也不偏幫歪道。它殺人,也救人,它劫財,也散財。若說江湖中最神出鬼沒的門派是摘星谷的話,那最令人捉摸不透的門派,一定是天殘谷。
天殘天殘,天欲殘我,我便由之。
天殘谷之人身體或多或少都有殘缺,只是這樣的殘缺非但不會成為他們的阻礙,反倒成了助力,讓他們得以修煉旁人無法習得的武功。
林亂魄手持一支碧玉橫笛,約莫只有六寸長,衆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見他手一翻一覆之間,那碧玉笛的兩端居然探出一寸劍鋒,鋒薄如紙,寒氣凜然。
眨眼之間,那柄似笛又似劍的武器已經攻到了陸長岐面前。陸長岐向後一閃,手掌一擰便祭出一掌黑虎掏心,林亂魄卻從容一退,整個人如風筝一般輕飄飄地飛向了空中。就在他愈飄愈遠,面目模糊之際,只聽空中吹來一陣清脆的笛音,歡快的音符争先恐後地湧入衆人的耳中。
此時終于有人反應過來,忙道一聲“不好”,話音未落,人卻已經滿臉發紫,直直地暈倒在地,若是有人探入鼻息,已是進氣多,出氣少。
道場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笛聲卻沒有停止。長長短短,急急緩緩,時而是吹徹雲山翠的悠長,時而是吹殘一簾秋的凄婉。
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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