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長安這場戒嚴, 持續了整整三日。

不間斷的有禁軍奉旨拿人,穿行各處,上至宗室、勳貴, 下至朝堂百官,無一幸免。

等到大禍結束,三日之後常朝再啓, 上朝的人少了十之二三,這還?僅僅是?有資格上朝的那一批人罷了。

緊接着,群臣終于得到了等待已久的真相——先帝死前?發癫, 喪心病狂,聯合前?尚書?右仆射馮明達和皇太後一處,陰使馮家子嗣僞作宗室之子,意圖魚目混珠, 竊據帝位。

群情震驚。

世間竟有如此離奇之事?!

這事兒到底是?怎麽通過審核被公布出?來的啊!!!

又不由得偷偷去看?形容憔悴, 仿佛幾日之間蒼老了十幾歲的紀王。

一聲嘆息。

這錯案乃是?先帝時?期判下,終究是?皇家有負宗室, 當今對于紀王府的慰勉很快宣下。

紀王府爵位五代不降,同時?,又加恩紀王世子妃, 恩準她?領受雙份親王妃的份例。

紀王世子妃的父親宋時?賢為集英殿修撰,聞聲老淚縱橫,代女?兒出?列謝恩, 待到歸家之後, 便?迫不及待的将這消息告知老妻。

宋夫人聽罷,也不禁垂淚, 拉着女?兒的手,哽咽道:“我的兒, 你也算是?熬出?頭了!”

當年?宋家女?郎被紀王妃選中,嫁入紀王府時?有多榮耀,之後被遣送回本家的時?候就有多狼狽。

成婚之時?那些誇贊郎才女?貌,說宋家女?郎有福氣的人都變了嘴臉,滿面嘲弄,說原以為飛出?去一只鳳凰,哪成想到最?後嫁得是?只山雞,帶着一雙流着罪人血脈的兒女?回到娘家,其境遇是?何等的難堪!

紀王世子妃宋氏這一年?來不知道聽了多少難聽的話?,背地裏也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她?不敢叫父母知道,更不敢叫兒女?瞧見,心裏邊無數的委屈,只能往肚子裏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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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做錯了什麽呢。

此時?真相得以昭雪,宋氏摟着一雙年?幼的兒女?泣不成聲:“我好歹等到了這一日,夫君卻早已經?命歸黃泉,去的時?候也是?糊裏糊塗,豈不更是?冤枉!”

衆人着實哭了一場,不多時?,便?有紀王府的管事來接世子妃和世孫、郡君回去。

紀王早就在正堂等着了,見了闊別已久的兒媳婦,心下百感交集,再看?孫兒兩頰都瘦削下去,藏在母親身後怯怯的看?着他,眉目之間依稀透着長子的影子,不覺淚濕衣襟,說不出?什麽話?來,只拉着他的一只小手默默流淚。

宋氏也是?低聲飲泣。

如是?過了大半晌,紀王才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又說:“去後院看?看?你母妃吧,她?聽聞消息便?病倒了,太醫來瞧了,也只是?開了幾服太平方?……”

真相被揭露之後,紀王妃承受的痛苦是?最?多的。

當日大儒俞鑒登門,引發了真假世子一案,紀王妃愕然驚聞自己養了近二十年?的兒子原來并非親生,而是?一農家婦膽大包天将其調換,鸠占鵲巢。

養了那麽多年?的孩子,又為他娶了妻室,眼見着有了孫兒孫女?,其感情之深厚,不言而喻,然而再深的感情,也架不住這一切都是?建立在欺騙與她?親生兒子的痛苦之上的,更別說宗室自有規章法治,不容外人混淆血脈。

紀王世子被人帶走了,徹查之後,得出?了他果然是?農家之子鸠占鵲巢的結果,流落在外的紀王世子回到了紀王府。

丈夫告訴她?,假世子跟那戶農家一起被腰斬了。

紀王妃饒是?深恨他的父母,也不禁為之恻然,悄悄使人為他在廟裏供奉了一二。

可是?現在,卻查出?來這一切都是?騙局,是?馮家為了謀奪帝位編造出?真假世子案,害死了她?的親生骨肉,只是?為了讓馮家子獲得一個宗室的出?身!

紀王妃瞬間就被擊倒了。

巨大的、難以用言語來形容的痛苦,叫她?日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那是?她?的親生孩子啊!

再見到宋氏,紀王妃顧不得形容,錘着心口,嚎啕痛哭:“大郎被他們抓走的時?候,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被吓壞了,慌裏慌張的看?着我,叫我阿娘——我為什麽沒有攔下他們啊!”

宋氏也是?哭的說不出?話?來。

陰謀被揭露到陽光之下,勝利也泛着血光,誰又是?真正的贏家呢。

……

早在長安戒嚴開始之前?,馮六郎就被抓了。

抓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曹陽。

彼時?馮六郎正在外室處與之私會,忽然間門就被敲響了。

他以為是?侍從有事通禀,道了聲:“怎麽了?”外邊卻無人應聲。

緊接着房門被人一腳踹開,兩名身形矯健的黑衣衛退到兩邊,年?輕的黑衣衛校尉曹陽笑吟吟的出?現在他面前?,向他颔首示意:“陛下托我問候馮六公子。”

馮六郎無愧于世家風範,短暫的怔然之後,同樣報以一笑:“曹校尉,也請替我問陛下安。”

曹陽見狀,便?又笑了一笑,揮揮手,示意人将他帶走,特意關照下屬一句:“先走個流程看?看?。”

下屬領命而去,老虎凳、鐵梳子、貼加官,一條龍服務。

馮六郎只是?六郎,而不是?鐵郎亦或者不鏽鋼郎,很快就端不住了。

等到曹陽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恭順謙卑如同一條被馴養好了的狗,見到他過來,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呼喊起來:“曹校尉,曹大人!你想知道什麽?我招,我都招,別讓他們再用刑了——”

曹陽挑了下眉,将腳墊在桌子上,嗤笑了聲:“有點世家風範,但是?不多。”

然後開始工作:“我這個人向來随和,審訊的形式也跟其餘人不一樣。我不喜歡問一句,對方?答一句,中途或許還?要停下來放放狠話?用用刑這種審訊方?式。我喜歡叫犯人自己說。”

他懶洋洋的看?着馮六郎:“你最?好能說些我想知道的事情出?來,不然,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我知道很多人都不怕死,我也相信他們不怕死,但是?他們也好,我也好,都更加相信另一點——痛痛快快的死,跟受盡折磨才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體驗。”

曹陽眼看?着馮六郎打起了哆嗦,他臉上笑意愈深:“馮六公子,您說呢?”

馮六郎就像是?一只被丢進?淡鹽水裏的蛤蜊,噗嗤噗嗤把?肚子裏的沙子吐了個幹淨。

曹陽拿到供狀從頭到尾看?完,滿面不解:“對上當今這樣英明神武的天子——你們怎麽敢的啊?”

他近前?去踢了踢地上半死不活的馮六郎,匪夷所思道:“你怎麽會覺得自己有能力将當今天子拉下皇位?哪個活佛給你膽子開光了嗎?還?真是?普通又自信啊你!”

馮六郎委屈的憋出?來兩汪眼淚,擺爛的大吼出?聲:“這怪我嗎?!當初挑中他,就是?因為他是?血緣離皇室比較近的宗室子弟裏邊最?爛的一個,我能未蔔先知,知道他是?裝的嗎?!!!”

想到此處,又怨恨起來:“他是?不是?有病啊,麻袋轉世是?嗎,怎麽那麽能裝!!!”

“世間真有這種煞筆,為了表示不跟哥哥搶世子之位,把?自己裝成煞筆的嗎?原來真的有?!”

馮六郎滿腹委屈:“既生瑜何生亮,這是?天要亡我啊!”

曹陽都給他噎住了——救命,怎麽還?有人登月碰瓷呢!

他直接把?馮六郎的最?後一層自我安慰戳破了:“既生瑜何生亮,這是?旗鼓相當略遜一籌用的,關你屁事啊!你不是?一直都被陛下吊打嗎?!”

馮六郎:“……”

馮六郎哭得更大聲了。

……

本朝謀逆乃是?大案,不在秋後問斬之列,查明緣由,确定?無錯之後,馬上就被拖到菜市口行刑。

因為要殺的人太多,刀都卷了刃,起初還?有人去看?熱鬧,再之後眼見菜市口血流成河,殺氣震天,便?在沒有人敢去了。

馮明達被殺那天,前?去觀刑的人不在少數,只是?身形都隐藏在馬車之中,沒有露面。

只有馮四爺光明正大的出?現在衆人面前?,等待着行刑結束,為其收屍。

韋仲之也去了,身邊是?兩個幼孫。

出?門的時?候,韋夫人神色遲疑,隐約帶着幾分抱怨:“那地方?近來死了那麽多人,煞氣太重,帶孩子去,怕會不好呢。”

韋仲之神色自若道:“我有天地間浩然之氣,行得正,坐得直,何懼之有?”

等馮明達被押解上來,隔着馬車的紗窗和簾幕,看?着舊時?同僚,他臉上不由得浮現出?幾分唏噓與感慨來。

韋仲之問兩個孫兒:“知道為什麽要帶你們來嗎?”

兩個孩子面面相觑,齊齊搖頭。

韋仲之輕輕道:“榆陽馮氏,是?與我京兆韋氏齊名的門戶啊,不曾想一朝敗落至此。”

他嘆口氣,低聲看?着兩個孩子,沒有說什麽大道理,只道:“孟子曰人有三樂,是?哪三樂啊?”

兩個孩子齊聲道:“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

韋仲之笑了笑,說:“生老病死,哪裏是?人能做主?的?而教育天下英才,更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事情。”

說完,他鄭重道:“只做到第二條,就很好。”

年?紀大一些的孫兒仰着頭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韋仲之憐惜的摸了摸他的頭:“人生在世,得一個問心無愧,就很好。”

……

興慶宮。

皇宮裏是?沒有一座名為“冷宮”的宮殿的,天子聖恩不至之處,就是?冷宮。

當日馮老夫人死後,皇太後落發出?家,身邊親近的舊人都被杖殺,如今,只有幾個聾啞的內侍宮人為她?送膳食飲水,昔日繁華富貴的興慶宮,冷的像是?一座冰窟。

現在,這冰窟裏來了一位客人。

馮蘭若被人一路引着到興慶宮後殿庵堂中去,入得門後,便?見皇太後身着素衣跪坐在佛像前?面,滿頭發絲早被剃去,身形單薄如紙,好像随時?都能被風吹走一般。

雖知道這位姑母當日送自己入宮不懷好意,但此時?此刻,見她?如此蕭瑟落寞,馮蘭若也不禁有些難言的傷感。

皇太後聽見動靜,回頭見到她?,顯而易見的怔了一下。

手裏的念珠掉到地上,淚珠簌簌流下。

馮蘭若見狀,神色不免踯躅起來,正猶豫着是?不是?該開口,皇太後卻先一步将臉上淚痕拭去,強笑着道:“不必說了。”

她?将念珠撿起,又重複了一遍:“不必說了。”

馮蘭若便?沒有作聲。

皇太後問她?:“你阿耶阿娘可都還?好?”

馮蘭若默默的點了點頭。

皇太後再看?她?衣着發飾,微露詫異:“你仍舊是?淑妃嗎?”

“是?,”馮蘭若由衷道:“陛下寬宏,不曾見罪于我。”

皇太後“噢”了一聲,慢慢說:“那很好啊。我原以為你入宮之後,必是?死路一條,不曾想竟送了你一場滔天造化。”

她?如此坦然,馮蘭若反倒無言以對,低頭看?着腳尖,默然不語。

皇太後對着她?看?了許久,終于道:“陛下召幸過你麽?”

馮蘭若不曾想她?會問這個,不由得一頓,然後才回答她?:“孝期未出?,陛下怎麽會召幸嫔禦?”

“我猜也是?。”皇太後喃喃自語般道:“他是?那樣滴水不露的人,怎麽會留下破綻呢。”

再去看?馮蘭若時?,便?淡淡道:“叫你母親替你操持副避子藥吧。我侍奉先帝數年?,未得有妊之喜,這是?我的孽,若你得以如此,卻是?福氣。”

馮蘭若聽得愕然。

皇太後卻不想再說什麽了,擺擺手,打發她?走:“你想說的,我已經?知曉。不必再開口了。你走吧。從今以後,再不要來看?我了。”

庵堂的門合上,皇太後單薄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馮蘭若的面前?。

她?順着石子鋪成的小徑,繞過長廊,動身折返回翠微宮去。

其實人生一世,總共才多少年?呢,兒女?能夠陪伴父母的時?日,又能有多久。

更多的路,終究還?是?要自己走。

而她?能得以侍奉這樣的英明之君,已經?是?三生有幸。

夏日裏草木葳蕤,從前?被宮人內侍精心打理着的庭院早就變了一副模樣,雜草叢生,枝條旁逸,偶爾有一只黃莺途徑,察覺到不遠處有人之後,很快振翅飛走。

是?日晚間,皇太後薨逝。

關于先帝諸多子嗣先後夭亡的真相,就此埋沒在時?光裏。

是?否與皇太後有關呢?

誰也不知道。

而随着死亡的來臨,這位出?身名門、向來頗得內外稱頌的馮皇後,後來的馮太後,也無人能夠了解她?諸多行徑的緣由與她?封鎖住不為人知的內心。

馮蘭若聽聞消息之後,竟也不覺得意外,她?只是?輕輕應了一聲,繼而便?将目光轉向窗外。

夏天的夜晚,可真是?長啊。

……

長安的諸多紛争逐漸落下帷幕,偌大的帝國徹底成為嬴政的掌中之物,真正如臂指使,随心所欲。

而蘇湛也在這時?候入宮向他辭行。

“臣此次回京,見到陛下,與您相交,又結識了諸多青年?俊彥,着實收獲頗多。只是?臣是?将軍,臣的戰場在邊疆,在北門鎖鑰,不能久居于膏腴富貴之地,終究還?是?西?北的風沙更适宜臣。哪一日陛下軍備齊全、資糧豐闊,臣願為陛下驅使,北複燕雲!”

嬴政笑着稱贊他的志向,并沒有挽留,忽然間想起原世界裏的劇情,不由得多問一句:“有件事,朕很早之前?就想問了。”

蘇湛道:“陛下請講?”

嬴政道:“如果你此次入京,發現朕果真是?昏庸之君,要你入宮侍上,你當如何?”

蘇湛微怔,繼而失笑,見天子問的鄭重,便?也鄭重以答:“臣祖輩出?身将門,不敢有辱家聲,若真如此,必得以死相谏!”

嬴政道:“倘若朕以你的母親和弟妹要挾,不許你自盡呢?”

蘇湛搖頭道:“不會的。”

嬴政笑了:“難道真正的昏君做不出?這樣的事情嗎?”

蘇湛也笑了:“臣是?說,即便?如此,臣也不會的。”

他正色道:“臣了解臣的母親和弟妹,正如同他們也了解臣。如果他們知道,臣為了保全他們而枉顧家名,致使先祖蒙羞,必然會引刀自盡,以全聲名。所以,臣不會做這種愚蠢的事情。”

嬴政默然良久,繼而道:“所以,你是?蘇湛啊。”

蘇湛沒有察覺到這句話?背後潛藏的哀沉,那是?上一世死亡的慘烈沉澱,他只當成天子的褒勉,朗然一笑:“陛下,臣就此向您辭別了。願聖壽無疆,諸事如願。”

嬴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去吧,邢國公。好好做你的将軍,去安邦定?國吧。”

他深深看?着面前?休休有容的年?輕将軍,語氣中裹挾着無限的祝願與希冀:“也願你馬到功成,功不唐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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