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天子登基的第一年, 諸事紛擾,先有?皇太後壽宴之上的馮老夫人橫死之事——彼時時人便深有?不祥之感?。

果然,沒過?多久, 便發生了馮家內宮勾結皇太後、外城黨連勳貴、朝臣,意圖魚目混珠,謀奪神器的大案。

菜市口忙碌了整整一個月, 才将份額內的人頭砍完,據說血水都彙聚成了一條溪流,京兆尹連夜擴建了焚屍爐……

大抵天子也覺得這一年太過?晦氣, 以至于登基之後的第二年便改了年號,不過?這就是後話了。

只是宮外的風再如何凜冽血腥,卻?都吹不到宮裏來,唯一受到影響的, 大抵就是馮淑妃。

馮家是淑妃的母家, 即便四房已?經分家出去?,也無法改變自家與?長房同出一系的血脈關系。

皇太後落發出家之後, 馮淑妃在內宮之中的生活難免也因此受到影響,許多人都覺得她大概是完了——皇太後有?天子之母的大義名分,尚且如此, 何況只是一個淑妃呢。

當初她依仗出身馮家有?多光輝,如今馮家落寞,她就跌得有?多慘。

而馮蘭若自己?也很通透, 如若天子決定将她廢棄, 那她必然無從抵抗,還不如自己?早日求去?, 倒還能落得幾分體面。

故而就在皇太後落發出家的當晚,她便使人将淑妃之寶送至太極宮, 同時上表稱罪,請求天子削去?淑妃之位。

天子只讓人帶了一句話給她:“沒事就早點?睡,不要耽誤明?早上班。”

讓人将淑妃之寶原封不動的送回去?了。

馮蘭若:“……”

啊這。

明?明?應該讓人感?動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妾身當真是有?些蚌埠住了呢!

哽噎無言之後,她趴在床上一個人哭了許久,第二日晨起梳妝打扮往西閣點?卯上班,又是從前那個鮮豔端持的馮淑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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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身處逆境,就越是要賭一口氣,不能讓人輕看?。

如是過?了兩日,她照常在西閣辦公,忽然間見身邊宮人喜笑顏開的過?去?,滿面雀躍道:“娘娘,陛下讓人送了一對白?狐貍到翠微宮呢,可漂亮了!”

又故意大聲說:“奴婢聽說,陛下在王府的時候,最喜歡狐貍了!”

【嬴政:并不是】

這宮人是跟她一起從馮家進宮的,素日裏也是個沉穩的性子,今日如此作态,歡喜之餘,怕也是故意說給其餘人聽,好?叫衆人知道,她并沒有?失去?聖意……

馮蘭若無法責備她,心下且酸且澀,笑着應了一聲,又吩咐人好?生照看?那對白?狐,晚些回去?了,她親自去?瞧。

其餘後妃紛紛向她道喜。

馮蘭若一一笑着寒暄。

然而,屬于她的寒冬并未過?去?,甚至可以說尚未開始。

馮老夫人辭世之後不久,馮家逆案被擺上朝堂,數條罪過?,條條觸目驚心。

要說從前皇太後出家之後,還有?後妃如常同她交際,此事一出,連個敢跟她說話的都沒有?了。

那可是謀逆,要誅九族的!

而這時候,馮蘭若已?經無心顧及這些了。

她心裏邊只有?一個想法,這樣大的過?失,阿耶阿娘,還有?年幼的弟妹,會怎麽樣呢?

糊裏糊塗被選進宮當送死鬼,她總算明?白?家裏邊的籌謀了,只是此時此刻,她甚至都無暇為自己?委屈……

接到消息之後,馮蘭若便脫簪待罪,跪在太極宮外等候天子處置。

彼時日頭正高,暑熱難耐,她跪的久了,眼前都開始發花,死命掐着虎口,不叫自己?原地栽倒。

不知過?了多久,馮蘭若面前出現了一雙黑靴,她含着滿腹希冀與?哀求擡頭,見到了天子的臉。

天子眉頭微微皺着,說:“今天好?像不休沐吧,你怎麽沒上班?”

馮蘭若:“……”

馮蘭若忍了許久的眼淚,瞬間傾瀉而出,她哽咽着問:“我?,妾身還能去?上班嗎?”

天子看?她哭得狼狽,反倒笑了:“為什麽不能啊?”

馮蘭若哭着說:“妾身的母家,犯下了這麽大的過?失啊!”

天子仍舊在笑,沖她挑了下眉,伸手過?去?。

馮蘭若遲疑着伸出手,繼而便覺天子手臂發力,将她從地上拉起來了。

“當日朕第一次見你,也曾經向你伸手,你回應朕了,不是嗎?今日救下你的不是別?人,而是當初的你。”

天子道:“還記得朕當時問了你一句什麽話嗎?”

馮蘭若眼睛紅紅的,回想了一會兒,抽泣着道:“陛下問妾身,想不想做皇後。”

天子“唔”了一聲,然後說:“現在看?起來,皇後你是做不成了,不過?朕不願失信于你。換個條件,保四房一支平安無事,如何?”

馮蘭若怔在原地,呆呆的看?着他,一時居然忘了謝恩。

天子還在笑:“怎麽,你不願意?”

“不,不是的!”馮蘭若欣喜若狂,趕忙道:“陛下,妾身是高興壞了,妾身……”

她哽咽着辯解,再流出來的眼淚卻?是因釋然與?喜悅而發,正準備再對天子說些感?恩戴德的話,冷不防哭出來老大的一個鼻涕泡,整個人瞬間僵在原地。

天子哈哈大笑。

馮蘭若捂住臉,悲喜交加,其間又摻雜了羞赧的少女心事,不由得大哭出聲。

……

馮氏之亂被平定之後,焚膏繼晷忙于工作的後妃們,也齊齊迎來了一次大晉升。

吳婕妤晉昭儀,薛美人晉昭容,丁婕妤晉昭媛,毛美人晉修儀,除馮蘭若之外,其餘等人也各有?晉封。

馮蘭若沒有?晉封,倒不出乎後妃們的預料,甚至于她沒有?降位,仍舊是當前後妃們的領頭羊,這件事本身就很叫人覺得驚奇了。

吳婕妤晉九嫔之首的昭儀,這很正常,畢竟人家确實出了力。

薛美人越過?丁婕妤,直接從正四品飙升到正二品,晉位昭容,倒是叫人不大不小的吃了一驚。

然後悄悄在心裏邊感?慨,技術工到哪兒都吃香啊!

丁婕妤晉位昭媛算是正常,而毛美人晉修儀……

這妥妥是卷王的勝利啊!

不然她既沒家世又沒美貌,憑什麽從最末尾的美人一舉連升數位啊!

《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聖旨的字縫裏看?出字來,整篇都寫着六個字:打工人,給我?卷!》

薛美人捧着那份晉升自己?為昭容的聖旨看?了半晌,再看?着鏡子裏面容稍顯憔悴的自己?,只覺心力交瘁。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兒啊!

天子顯然是從後妃們的辦事效率中發現了幾分樂趣,皇太後倒了,宮內的賬目理完,甚至于開始叫她們查戶部?的賬了。

別?人可以躲,又或者可以做點?稍稍輕松一些的活兒,只有?薛昭容躲不掉。

你不是數學天才嗎,不薅你的羊毛薅誰的?

薛昭容:我?真是栓Q!

她同吳昭儀——從前的吳婕妤私交甚好?,難免背地裏嘀咕兩句。

吳昭儀卻?不附和她,而是正色道:“你這呆子,難道看?不出陛下的心意嗎?”

她諄諄善誘:“天下才華橫溢之人數不勝數,孰人不想貨與?帝王家?難道憑着我?大秦疆域之廣,便找不出更勝過?我?等,又願意為陛下效命的外臣嗎?如今你我?年方二八,便為正二品,你可知道普天下有?多少男子恨不能以身代之?”

薛昭容為之語滞:“這,确實是……”

吳昭儀遂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陛下并非無人可用,只是愛憐女兒,想給你我?、乃至于天下女子一個晉身的途徑罷了。薛妹妹,你可知道,此事一旦辦成,這會是多麽了不起的創舉?”

薛昭容微微一怔,神色旋即向往起來。

“你我?得以侍奉聖明?天子,是承天之幸,”吳昭儀正色道:“我?也是娘生爹養的身子,案牍勞形,如何會不覺得累?只是我?覺得值得。我?不稀罕昭儀的位分,不稀罕陛下的賞賜,但是我?很珍惜陛下的看?重?與?差使。”

她五官婉約,有?林下風韻,眉宇間卻?自有?一股堅定從容的氣度:“我?們當下如此,不是為了我?們自己?,而是為了給天下女兒開辟一條前所未有?的出路,叫天下女兒知道,我?們并不是只能困束于閨閣之中繡花撫琴,我?們也可以建功立業,不遜色于須眉。”

薛昭容甚為觸動,自慚形穢:“吳姐姐,我?……”

吳昭儀笑着搖搖頭,手指抵住她嘴唇,止住了她愧疚的話:“薛妹妹,勉之。”

薛昭容釋然一笑,用力的點?點?頭。

……

當今天子用人,恨不能用鞭子在後邊抽,有?一分力,發揮出十分才好?。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抵就是天子十分大方,俸祿不間斷的加,位分也闊氣的升。

待到先帝孝期結束之後,馮蘭若進貴妃,薛昭容進淑妃,吳昭儀進德妃,毛修儀進賢妃,四妃齊全?,就差一個皇後了。

朝臣倒不是沒有?提過?,只是天子的态度卻?很堅決,此內廷之事,與?外臣何幹?

四妃已?經齊全?,不考慮立後之事。

倘若在位的是先帝,朝臣或許還會嘴兩句,只是當今天子……

跪下來好?好?舔!

他不找你麻煩就很好?了,你還敢找他麻煩?!

薛美人入宮的時候,再如何異想天開,也沒想過?自己?能夠做到正一品四妃,直到接了晉封淑妃的聖旨,腳下仍舊輕飄飄的,仿佛是踩在雲裏。

怎麽可能啊。

她前邊還有?昔日的吳婕妤呢,怎麽就選了她?

雖然她能力是強了點?,活兒幹的是多了點?,班加得也多了點?……

嗯?!

突然理直氣壯.jpg

淑妃為正一品,視同相國,薛家祖宗八代都沒出過?一品官啊,更別?說這個淑妃含金量極高——當今沒有?立皇後呢!

雖然上邊還有?個貴妃壓着,但大家都是正一品,也只是差一線罷了。

接到喜訊之後,薛家在家門口撒了一百籮筐的喜錢,城門口施粥一年,家裏邊上至管事、下至商隊裏的活計,全?都發了半年的例錢。

沒辦法,我?們就是有?錢呢!

薛夫人再沒想過?自己?女兒能這麽争氣的,一整日下來,喜的嘴都歪了。

待到到了後妃傳召母家女眷入宮的時候,依從女官教導,入內向淑妃請安之後,母女二人拉着手一處敘話。

“好?,真是好?!起初你被選進宮,我?心裏邊總吊着一口氣不敢松,見你過?得好?,總算是能放心了!”

見左右無人,又低聲問女兒:“如今出了孝期,陛下可臨幸後妃了嗎?”

薛淑妃手頓了一下,有?些羞赧的點?了點?頭:“嗯。”

薛夫人又低聲問:“陛下待你好?嗎?”

說完,她自己?也意識到這是說了句糊塗話:“這還用說嗎,不然怎麽會叫你做淑妃?”

薛淑妃:emmm。

阿娘,你女兒這個淑妃之位,一星點?的水分都沒有?,全?是幹貨!

這可不是恭謹侍上得來的,浸透了加班的血淚啊!

她恹恹的靠在軟枕,嘆口氣:“陛下待我?們倒好?,就是累。”

薛夫人沒經歷過?內卷,不能理解女兒的痛苦,聽女兒喊累,就給理解岔劈了,壓低聲音,順着這條破路開起了車:“你太年輕,還不懂,對男人,你不能太拘束,得放開點?……”

薛淑妃差點?從塌上栽下去?:“阿娘你說什麽呢!”

她頭大如鬥,索性跟母親掰扯開了說:“陛下叫我?做淑妃,又不是相中我?這個人了,他就是覺得我?有?些數算的才幹,拿我?當朝臣使呢。”

越說就越覺得傷心起來——陛下他根本不想跟我?睡覺,只想叫我?跟他一起加班!

薛夫人明?白?過?來了:“我?說呢。”

又提點?女兒:“你做多少事,陛下都看?在眼裏,這不比用容色争寵好?多了嗎?你多勤勉些,陛下知道你願意為他盡心,才會寵愛你啊。”

薛淑妃若有?所思。

好?像确實是這樣啊……

在當今的後宮裏混,相貌還真不是最要緊的。

譬如毛賢妃,容色只能說是秀美,但是侍寝的日子卻?穩穩能排到前三,聽說她下值回宮之後仍舊手不釋卷,西閣的藏書?都看?了一整間屋子的了……

我?要不要再努力一點?——嗯?!

不對呀!

薛淑妃猝然反應過?來:“難道我?白?天累死累活,就是為了晚上繼續累死累活嗎?”

薛夫人:“……”

薛夫人:啊這。

薛淑妃雙眼放空:“阿娘……”

薛夫人:“嗯?”

薛淑妃雙眼放空:“你說,人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薛夫人:“……”

……

薛夫人在女兒處停留了一個時辰,終于在宮門落鑰前依依不舍的離去?。

嬴政往薛淑妃處用晚膳,還多問了句:“你母親走了嗎?”

薛淑妃剛送走母親,眼睛還有?些紅,笑着應聲:“是,還要多謝陛下開恩,叫我?們母女團聚。”

嬴政淡淡一笑。

對于有?能力的人,他總是不吝于嘉賞的。

嗯?

等等!

他忽然間想起來另外一件事:“朕仿佛記得你從前說過?,你母親是糧商之女?”

薛淑妃:“……”

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天子若有?所思:“話說起來,你數算的能力,是不是從你母親處得來的啊?”

薛淑妃:“……”

薛淑妃:“…………”

阿娘,我?真是對不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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