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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綽被殺一案, 震驚朝野。
要知道,他可不是什麽寂寂無名的小人物,而是當朝九卿之一, 直接對皇室財貨及日常生活負責的少府令啊!
窦大将軍誠然權傾朝野,黨羽無數,然而公然令人當街将九卿之一殺死, 也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了!
自從窦敬被加封為燕王、窦家五子?封侯之後,另外?兩?位反正功臣光祿勳耿戎、尚書?令潘晦便不約而同的跟窦家疏遠了幾分。
只是疏遠歸疏遠,這幾家總算還維持着表面?上的平和, 然而此次少府令毛綽當街被殺之後,這種搖搖欲墜的平衡瞬間被打破了。
毛綽是九卿之一,光祿勳耿戎也是九卿之一,他窦大将軍今日能當街殺毛綽, 明日難道便殺不得他耿戎?
向來政治鬥争, 最?要緊的就是底線,這東西就像是一面?鏡子?, 一旦破掉,就再也無法重?圓了。
司馬懿指洛水發誓不殺曹爽,之後背信棄義誅殺曹爽全家, 所?以?從此以?後再也沒人敢相?信對手所?發出的誓言,事成則必斬草除根,事敗則必然抵死相?抗。
諷刺的事情還在後邊。
劉裕建宋之前, 所?有的禪讓之君都?能夠保全性命, 而劉裕在稱帝之後将司馬王朝的末代皇帝、晉恭帝司馬德文殺死,從此以?後, 禪讓的君主幾乎全都?被殺——不知道晉恭帝被殺之時,有沒有想起自己祖先司馬懿昔年指洛水發誓時的場景。
你以?為這就完了?
前人種地後人收, 還有收人在後頭。
等到宋朝國祚将近,蕭氏篡劉,劉宋的末代皇帝劉準流着眼淚問前來之人說?:“是要殺死我嗎?”
對方回答:“會安養您餘生,就像您的祖先對司馬氏所?做的那?樣。”
末代皇帝劉準心知必死無疑,繼而說?出了那?句流傳後世的泣血之語:“願後身世世勿複生于天王家!”
本朝百官向來不乏政見不合、彼此攻讦之事,你升我降都?是尋常,但如今有人臣公然将一位九卿重?臣物理?銷號,又是當街行兇這樣毫不遮掩的惡行,這已經是極度破壞游戲規則的行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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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祿勳耿戎深深的感受到了威脅,第一次在朝堂之上與窦敬明刀明槍的開戰:“少府令——當朝九卿之一,敢問燕王,他究竟是犯下了怎樣的過錯,您居然來不及明正典刑,便令門客将其誅殺于大庭廣衆之下?!您将天子?與國法放在何處,又将百官置于何地?!”
窦敬近來過得太過順遂了。
這種唯我獨尊、連當朝天子?都?要伏小做低捧着他的行為,叫他感覺自己每日都?行走天宮,腳下飄然。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陡然發現一片歌功頌德之聲裏居然摻雜了一道刺耳的反駁,他瞬間就出離憤怒了。
是誰躲在陰暗的地方,對着他虎視眈眈?!
居然妄想匿名上疏,在天子?面?前揭發他的罪過!
難道此人以?為,天子?便有能力處置他了嗎?!
窦敬截下了這份奏疏,壓根沒叫天子?見到,繼而便令心腹調取存儲在尚書?閣中的奏疏存檔,一一對照筆記,非要把隐藏在地洞裏的這只老鼠挖出來不可。
只是他失敗了。
料想上疏之人早就做了萬全準備,不會洩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窦敬的調查陷入了僵局,不曾想,一個在少府任職的心腹卻?在一個尋常人不會注意的地方發現了幾分端倪。
向來朝臣上疏所?用的紙張都?是少府特制,供應長?安及地方州郡各處官署,但是此前少府的造紙署在生産紙張時發生了一點小意外?,這一批次的紙張較之從前那?些稍稍有些暗黃。
好在這批紙張數量不多,又只是稍稍遜色,并不影響使用,故而便只在少府內部流通,沒有散發到其餘各處官署中去。
于是懷疑的範圍瞬間就被縮小到了少府。
這部門裏邊能拿到這批紙的人總共也沒多少,有資格上疏天子?的更?是鳳毛麟角,再用知道武城侯買賣官爵以?及窦家諸多不法之事進行篩選,窦敬很快便确定了暗中窺視着他的那?條毒蛇究竟是誰。
少府令毛綽!
此人乃是尚書?令潘晦的表親,憑借着潘晦的關系拿到了少府令這個肥差,此前又因為窦家向他索財而鬧的很不愉快,而無論是背靠少府,亦或者是背靠潘家,都?能叫他很輕易的得到那?些尋常人永遠不會知曉的秘聞。
窦敬彼時尚且有一絲理?智存留,只令長?子?武城侯打發毛綽上門宴飲,不曾想毛綽接到請帖之後看也不看,便當着窦家人的面?扔到腳下狠狠碾了兩?下:“我胥吏賤人,如何敢登燕王的門呢?武城侯若當真有意請我吃酒,不妨先将侵吞少府的那?幾個将作署吐出來,如何?”
窦家人既然顯貴,必然就要占據油水豐厚的部門,毛綽手裏攥着皇室的錢袋子?,窦家怎麽可能不朝少府伸手?
而對于一個貪婪又吝啬的守財奴來說?,有人從他的口袋裏掏錢,并且不打算為此付出任何代價,無疑會極大的觸怒他。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毛綽背靠尚書?令潘晦,又自覺是九卿之一,怎麽可能被人打臉之後還主動上門,搖尾乞憐!
毛綽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皆有前因,是窦家人将手伸得太長?了。
而在武城侯看來——是你毛綽先在背地裏對我們捅刀子?,現在我們不計前嫌,好意邀請你上門做客,你卻?給臉不要臉!
天子?都?要讓我家三?分,你算個什麽東西?!
于是憤而派出門客,當衆将毛綽殺死洩憤。
窦敬知道的事情,毛綽已經死了,他難免訓斥了長?子?幾句,馬上便将那?門客送走避禍。
此時到了朝堂之上,窦敬被昔日同盟發難問到臉上,便只滿面?歉色,唏噓不已:“如此駭人聽聞之事,老夫也是剛剛聽聞,下朝之後,必将親自往毛家府上拜祭。”
又真摯道:“殺人者的确是我窦家的門客,只是他作下如此兇行,卻?并非出于我家指使。此獠行兇之後便逃得無影無蹤,其中內情已經不得而知——倘若有人收買了您家裏的門客,讓他出去殺人放火,這罪責難道也要由您來承擔嗎?”
耿戎冷笑一聲:“此事究竟是怎麽回事,燕王心知肚明,何必作出這些樣子?,惹人笑話呢!”
窦敬只當做沒聽懂他言語中的諷刺,将心神全數放到了一直沒有開口的潘晦身上。
相?較于耿戎這個率先發難的人——他才是最?應該憤怒的那?一方。
潘晦卻?沒有看窦敬,甚至于他都?沒有主動提及毛綽,好像死的不是他的表親一樣。
他只是斂衣上拜,向天子?道:“臣尚書?令晦有言啓奏。”
窦敬隐藏在衣袖裏的手指不由得蜷縮一下,一股遲鈍的煩悶忽然湧上心頭。
因為他猜不透潘晦到底想做什麽。
難道是想叫天子?替他主持公道?
窦敬眼睑微垂,心下暗松。
若真是如此,對他而言,其實也算是一件好事。
這是又一個檢驗天子?對待窦家真正态度的機會。
懷疑,是一個政治家生存下去的基本能力。
高坐之上,一直靜默無聲、仿佛泥塑木偶的天子?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奏請驚了一下,好半晌過去,才“啊”了一聲,端正身體,正色道:“講。”
潘晦遂跪地道:“臣有罪,望請陛下寬恕。”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文書?,一絲不茍的開始誦讀:“本朝官員所?上奏疏,無論中樞朝廷,亦或者地方郡縣官吏,悉數須得經由尚書?臺上呈天子?。臣今日忝居尚書?令,總理?尚書?臺諸事,不想卻?有小人竊取朝臣奏疏,意圖阻塞天子?視聽,掩我臣民之口,臣有罪,臣惶恐!”
群臣安靜了一瞬間,繼而嘈雜聲驟然而起,不時的有人驚疑不定的看看窦敬,再看看跪在地上的潘晦。
窦敬猝然變色。
潘晦面?上無波無瀾,繼續道:“四月一日,尚書?臺登記在冊,實收各處官署、地方上奏二百三?十六份,可是到了今日,臣再行核驗之後,卻?發現當日被呈送到陛下禦前的奏疏只有二百三?十五份,臣真的很想知道,消失的那?份奏疏究竟是孰人所?上,上面?又寫了些什麽呢?”
“真是神通廣大啊,百官送到尚書?臺的奏疏,有人能先于臣這個尚書?令與當今天子?之前看到。有人能自行裁決,讓哪些奏疏被當今天子?看到。若是違逆了此人心意,別說?這份奏疏要石沉大海,連自身性命都?難以?保全!”
潘晦說?到此處,遂再拜下,铿锵有力道:“臣以?為,這天下,乃是穆氏的天下,非穆氏子?孫而奪國祚者,天下共擊之!”
潘晦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上,很快,光祿勳耿戎随之拜倒,震聲道:“尚書?令所?言,臣深以?為然!”
旋即便有大片朝臣如同被割倒的麥子?一樣拜倒在地,附議之聲響徹大殿。
窦家公然人道毀滅了一位九卿,顯然已經突破了朝臣的底線。
而窦敬居然已經将手伸到了尚書?臺,所?有呈遞上去的奏疏都?要先由他過目——他以?為自己是誰!
真把自己當天子?了嗎?!
事到如今,群臣眼中毛綽被殺的原因,已經是昭然若揭。
這位少府令在奏疏中寫了些損害窦家利益的事情,不曾想這奏疏卻?先一步落到了窦敬手中,後者驚怒之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毛綽殺死了事。
沒有人會喜歡一個行事沒有底線,稍不順心就要殺人的同僚。
別說?是堅決擁護穆氏的朝臣和其餘兩?位反正功臣的黨羽,就算是那?些搖搖晃晃親附窦家的人,見狀也要對窦大将軍退避三?尺了。
窦敬的手臂不受控制的開始顫抖,只是強撐着不肯顯露頹敗之色。
其餘窦家黨羽站在原地,神色惶惶,兩?膝為之所?驚,幾乎想要軟倒下去,又畏懼于燕王、大将軍窦敬的威勢,戰戰兢兢立在原地,如履薄冰。
窦敬舉目四顧,能見到的只有自家兒郎并幾個姻親,而其餘人……
早就加入到附和聲讨他的浪潮之中去了。
時隔多年之後,窦敬終于又一次感知到了毛骨悚然。
“老夫,臣……”
他艱難的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甚至于是懷抱着一絲希冀,看向了高臺之上的天子?:“尚書?令所?說?,言之有理?。伏請陛下聖裁。”
朱元璋簡直為難極了。
啊這。
好多人呀。
朕該怎麽辦,又能怎麽辦呢?
朕明明只是一個傀儡呀。
朱元璋不無同情的看着窦敬,遞過去一個安撫的眼神,示意他暫且安心。
然後問潘晦:“尚書?令以?為,當下之事,該當如何處置?”
窦敬見狀,忐忑不安的心髒便暫時安穩了下來,甚至于因此對這位一直被自己輕看的天子?生出了些微感激來。
有潘晦與一幹朝臣發難在前,當今如此為之,已經是在對他表達善意了。
潘晦則道:“臣徹查了當日之事,所?有接觸過奏疏的人都?被單獨關押審核,所?有證據都?指向一人——郎官褚道隆!”
窦敬心頭咯噔就是一下。
褚道隆,便是尚書?臺內向他通風報信之人。
天子?略頓了頓,又發問道:“此人都?說?了些什麽?”
潘晦唇邊溢出一絲冷意:“他什麽都?沒說?,被抓之後,便咬舌自盡了。臣想,大抵是因為幕後之人權勢滔天,褚道隆心中畏懼吧。倘若他自盡,只是死一人而已,可若是招供出來,只怕全家都?要死于非命了!”
褚道隆死了。
窦敬不露痕跡的松了口氣,又有些懷疑與不安。
空口無憑,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呢!
而天子?則悶聲道:“既如此,便是無頭公案了。”
潘晦反倒笑了:“是啊,正如陛下所?言。”
朝堂上沉默了良久,誰都?沒再說?話,直到有人将話頭轉到了空置出來的少府令職位上。
這是九卿之一,少府又是主管皇家錢袋子?的肥差,誰不想摻一腳?
只是想要最?終敲定,卻?很難。
都?知道這個職位有油水,都?想得些好處。
窦氏一族有意相?争,只是因着剛剛發生的事情,卻?也不敢貿然開口。
潘晦與耿戎的故舊不乏有人想争,但是窦氏派系反對。
朱元璋笑眯眯的坐在上邊,看朝臣們互相?扯皮,彼此攻讦,不間斷的用仇視的眼神掃射對方陣營。
窦家人提議某某人,潘晦派系馬上說?此人某某地方不太得當,而耿戎派系提議某人,窦家人也總能在他身上找到幾分缺憾。
至于朝中那?些蠢蠢欲動的投機者——你他媽算那?根蔥,你也配肖想九卿之位?
老子?收拾不了政敵,還收拾不了你嗎?!
如此幾次三?番,僵持不下,中途還歇息了一次,終于在這天下午定了人選。
不要中樞官員,從地方上調取強臣河南尹朱佑入京掌控少府。
朱佑既不是窦家派系的,也跟潘晦耿戎扯不上關系,經由科舉入仕,以?功勞累遷河南尹。
窦家也好,另外?兩?個派系也罷,對此都?談不上如願,但也差強人意。
總比給敵方來的要好。
……
四月十三?日,晴。
原河南尹朱佑調任少府令。
他不是窦家的人,也不是潘家、耿家的人。
既然如此,他就是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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