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這場打到朝堂之上的官司, 耿戎大獲全勝。

這并不是因為朱元璋拉偏架,而是因為他占理。

窦大将軍不經衛将軍而擅自拔擢窦氏之人填充南北兩軍,這是不法的行為, 耿戎以衛将軍的身份廢黜這種亂命,又有?何錯?

窦大将軍如果覺得氣不過,大可以遵從律法來走流程, 要麽等待某位校尉任期滿了?,又或者是抓住了?誰的小辮子借機去職,到時候再經過衛将軍府審核通過, 調遣合适的人去填充職位啊!

國法如此,走到哪兒都不能?說耿戎不占理。

窦敬大獲全敗,臉色灰暗至極,卻也顧不得同耿戎争辯, 甚至于沒有?去看朝中那些可能?得意, 又或者可能?失意的臉。

他只盯着天?子。

朱元璋旁若無人的點?了?他:“燕王,可是有?事?起奏?”

窦敬倏然笑了?一?下, 神色譏诮,怆然道:“臣無事?啓奏。”

朱元璋“噢”了?一?聲,雲淡風輕。

內侍察言觀色, 發聲唱喏:“退朝——”

……

窦敬回到家中,跌坐在座椅上,一?句話都說不出。

不知過了?多久, 有?仆從小心翼翼的在外傳話:“魯夫人打發人過來, 說是溫好了?酒,問您是否有?時間?過去享用?”

魯夫人的女兒, 嫁給了?前廷尉張珣做繼室,就?在不久之前, 聽聞丈夫被剝奪了?廷尉的官職,張夫人窦氏急匆匆回到娘家,希望父親能?夠加以援助。

這才有?了?魯夫人溫酒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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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無人做聲。

仆從摸着衣袖裏的厚賜,正猶豫着要不要再問一?聲的時候,書?房的門開了?,窦敬神色冷沉的出現?在書?房門口,仆從略微觑了?一?眼,便趕忙低下頭去,畢恭畢敬的退到一?邊。

一?個字都不敢說了?。

窦敬離開了?書?房,卻沒有?往魯夫人處去,幾經躊躇之後?,終是去了?後?院佛堂,他的正妻梁夫人久居之處。

梁夫人如往常一?般,跪坐在蒲團上低聲誦經。

光陰似箭,她?也有?了?年歲,衣着簡樸,長發挽起,眉宇間?仍舊能?夠看出年輕時候端秀姣好的樣子。

窦敬來了?,她?也不起身,仍舊跪坐在原地,心平氣和的念自己想念的經文。

窦敬終于沒有?再發脾氣,擺擺手将侍從們遣退,關上佛堂的門,自己也扯了?一?個蒲團,姿态随意的坐了?上去。

“你這些年,到底是在固執什麽?”

他将心頭的不解問了?出來:“是因為南姬嗎?可是我已經告訴過你,她?只會是一?個姬妾,永遠也動搖不了?你的位置。”

梁夫人不言不語,置若罔聞。

窦敬見狀,又道:“是因為我當年納南姬入府?我是不得已而為之——她?是被她?父親獻上的邊夷之女,代表的是西牙部族的順服,你讓我怎麽拒絕?”

梁夫人仍舊不語。

窦敬便一?個個問了?出來:“不是因為南姬,又是因為誰?蘭氏、魯氏,還是別的什麽人?你這樣深恨她?們,深恨我嗎?”

梁夫人終于停下了?念經的動作。

她?持着念珠,轉過臉去看着他,平和的告訴窦敬:“我不恨她?們,不恨南姬,不恨蘭氏,不恨魯氏,不恨你所有?的姬妾。我甚至很憐憫她?們。被當成貨物,毫無尊嚴的送給別人,是令人深感羞辱的事?情,你不會明?白的。”

窦敬錯愕不已。

而梁夫人靜靜注視着他,試圖從這張臉上找尋到當初的影子。

但是她?注定不能?如願了?。

“我只是在傷心,為我自己,也為我的孩子。”

她?說:“二十二年前,我的女兒失去了?她?的父親,而我,也永遠的失去了?曾經風雨同舟的丈夫。”

“當然,我也在恨,”梁夫人看着面前人眉頭一?寸寸皺起,卻仍舊繼續說了?下去:“恨你殺死?了?與我相濡以沫的丈夫,卻以一?種耀武揚威的姿态繼續出現?在我的生活裏,愚蠢又驕橫的,一?次又一?次的詢問我,究竟是什麽改變了?我。”

窦敬被刺痛了?。

他霍然起身,勃然大怒:“我看你是在佛堂裏待得太久,已經瘋了?!”

梁夫人笑了?。

她?一?邊笑,一?邊輕輕搖頭。

窦敬被她?笑的愈發惱火:“你笑什麽?真?的瘋了?嗎?!”

梁夫人問他:“我笑,是因為看見了?你的畏懼與膽怯。窦敬,你是否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呢?”

窦敬臉色大變,卻斥責道:“胡言亂語!”

“窦大将軍為什麽會心血來潮,到這裏跟夫妻緣盡之人促膝長談?是因為對于過去的所作所為覺得懊悔,還是因為你的敵人給了?你生死?關頭的威脅,所以你希望一?個數十年來與你敵對之人,能?說幾句寬慰的話給你聽?”

梁夫人道:“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窦大将軍向來尊奉鬼神,崇信蔔卦之道,怎麽卻連《易經》都沒有?看完呢?”

窦敬冷冷的盯着她?,一?言不發,良久之後?,倏然冷笑一?聲。

他走了?出去,吩咐左右:“将這座佛堂拆掉,馬上動手!”

左右聽得怔住,再見窦敬神色冷厲,趕忙應聲。

梁夫人不以為意,走出門去:“一?座佛堂罷了?,拆掉又能?如何呢?難道你心裏的那座佛堂,你也能?拆掉嗎?”

窦敬拂袖而去。

……

石府。

在石家的日子,遠比姜家兄妹想象的要好得多。

初來乍到,石筠沒有?給他們授課,而是講禮。

本朝禮制,同門相交,走親訪友,條條道道都離不開一?個“禮”字。

何夫人也在教導姜家姐妹。

教授她?們時下女子出門會客的禮儀,也叫她?們淺淺的涉獵一?下閑情雅趣,香道、茶道、花道,最後?才是儀态、妝容與衣飾。

也是直到這一?日,才借着教授衣裝的由頭,給她?們置辦了?衣裳。

短短數日,姜家兄妹深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姜麗娘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這段日子是最舒服的,不需要疲勞肢體?,不需要為生計奔波,她?第一?次覺得,專心學習是這麽舒服的事?情。

元娘與姜寧更是如此。

離家數日,兄妹三人聚在一?起商量着回家看看,可巧師兄孫三橋的夫人韓氏前來拜會石筠夫婦,聽說這兄妹三個要腿着回去,當場笑得打跌:“好孩子,可別犯傻,你們一?路走着回去,叫人瞧見,當是幾個做師兄的多不體?諒人呢!”

幾位師兄都已經人至中年,韓夫人也是年過四旬,叫他們一?聲“好孩子”,倒也不算托大,又使人去備了?馬車:“你們本是兄妹,也沒那麽多拘束,一?道回去也便是了?。”

姜寧打頭稱謝,韓夫人連忙道:“舉手之勞罷了?,你們非要謝,倒叫我不自在!”

姜麗娘偷眼去看何夫人神情,見她?仍舊是微微笑着,顯然并不覺得這有?什麽逾矩之處,便也放心了?。

兄妹三個乘坐馬車一?路回去,難免心有?所感:“老師待我們的恩情,這輩子怕都是還不完了?!”

又說起這些時日以來的見聞與列為同窗。

姜寧說:“師兄們都十分?友善,關愛頗多。”

元娘、麗娘姐妹倆也說:“師母待我們極好,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了?!”

又告訴哥哥:“韓師嫂十分?熱情,說是等我們回去,叫往府上做客呢,再三推了?,她?都不許,便也應了?。”

交際圈打開,這是好事?,姜寧由衷的為她?們高興。

兄妹三個一?路上說着話,倒也不覺得路遠,等到了?西堡村之後?,元娘挑開車簾去看,險些以為來錯了?地方。

昔日泥濘不平的村路用平整的青石仔細鋪了?,雖比不得官道,但較之從前,卻要好的多了?!

姜寧不由得奇道:“誰出錢修的路?”

西堡村的人遠遠瞧見駛過來一?輛馬車,便不由得開始議論,等見到簾子後?邊的人,馬上就?興奮的圍了?上來:“是大郎回來了??!”

“元娘跟麗娘也回來了?啊!”

等到三人從馬車上下來,那身迥異于西堡村衆人的衣裳與通身與先前大相徑庭的氣度,更是幾乎要将衆人的眼睛灼瞎,歆羨的目光密密麻麻的聚在他們身上。

“……真?是今非昔比了?啊!”

“怎麽好事?都叫他們趕上了?呢!”

兄妹三人到了?熟悉的家門口,卻有?些不敢認。

圍牆是新修的,門前鋪的整整齊齊,連正房屋頂上因為風吹日曬而變得暗淡的瓦片,也重都換了?新的。

姜滿囤不在家,但是費氏在,見兒女們回來,不喜反憂:“怎麽都回來了??石公知道嗎?”

深怕幾個孩子不學好,被老師退貨了?。

姜寧趕緊道:“就?是老師吩咐我們回來探親的。”

費氏這才安心,但仍舊不忘叮囑一?句:“可不能?逃課,知道嗎?!”

姜麗娘迫不及待的問了?出來:“娘,咱們家的屋子,還有?村裏的路,這是怎麽回事??”

費氏道:“你們走了?沒兩天?,就?有?人來了?,說是你們師兄的家人,送了?好些東西過來,還封了?銀子……”

姜麗娘急了?:“你收了??!”

費氏被女兒看得心虛,小聲說:“我剛開始沒收呀,咋敢呢?我說不要,人家說我不收的話,回去主人家要責備的,又說只是幾十兩銀子,就?算是師兄給師弟師妹們的見面禮了?,族長也勸我,我就?收下了?。”

姜麗娘心下稍安:“來了?幾家人,是一?起來的,還是分?開來的?”

費氏道:“是一?起來的。”

姜麗娘松了?口氣。

既如此,料想便是幾位師兄商議好一?起辦的了?。

她?問:“給的銀子也一?樣多?”

費氏點?點?頭:“都給了?五十兩。”

她?神色畏懼,不安道:“是不是給你們惹麻煩了?啊……”

姜麗娘見狀,反倒不忍,拉住母親的手,用力搖頭:“沒有?,族長不是也在嗎?他都說可以收,當然不會錯。”

費氏這才放下心來,繼續道:“四家人送了?二百兩銀子,我跟你爹商量着,封了?一?百五十兩給族長。族長留下五十兩給學裏,剩下的一?百兩修了?路……”

姜麗娘高興起來:“這才對呢!”

他們幾個年輕人不在村裏,爹娘免不了?左鄰右舍幫扶,給點?錢出去,對他們老兩口好。

而他們兄妹三個有?個前程,村裏必然也不乏有?眼紅的,都得了?油水,心也就?平了?。

姜麗娘甚至于想得更遠一?些——跟族裏把關系處好,對于堂姐元娘來說只好不壞。

這個時代對于孝悌和鄉裏異常看重,堂姐出身不顯,已經是吃虧了?,西堡村姜家人心往一?處去、勁往一?處使,上下和睦,出自這樣的門第,也算是一?層薄金。

只是人情難欠啊……

姜麗娘想到這兒,不禁頭大。

師兄們送完錢就?忘了?,這是他們豁達,可他們兄妹三個要是占完便宜就?忘了?,姜麗娘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可是,該上哪兒去找錢呢……

姜麗娘陷入了?沉思。

正出神呢,胳膊就?被費氏搖了?一?下,難掩興奮的叫幾個孩子跟自己到裏屋去。

等進了?屋,再關上門,費氏挪開櫃子,扒開地磚,從裏邊摸出來一?只銅匣子,小心的開了?鎖,掏出來一?摞五十兩的銀票。

姜麗娘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不是說只收了?二百兩嗎?這是哪兒來的?娘你是不是應承別人什麽事?了??!”

費氏白了?她?一?眼:“你娘是那種人嗎?為了?不着邊際的事?兒,害了?你們三個,我哭都來不及!”

又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這是劉財主送來的,他親自來的——老天?爺,我活到幾十歲,還是頭一?回見着他呢!你不知道他這回上門有?多乖覺!”

姜麗娘明?白過來。

劉財主,就?是附近百裏內最有?勢力的鄉紳,先前搶走她?豆腐方子的人。

據說劉家一?族有?兩位數的舉人,還有?好幾個進士在外地做官,劉財主本人,還是縣令的座上客。

費氏說得眉飛色舞:“當初他們家那個管事?上咱們家來,明?明?是搶咱們的東西,卻一?臉趾高氣揚的,恨不能?鼻孔朝天?才好,凳子明?明?不髒,還得叫狗腿子擦了?才肯坐——我還嫌棄他那個髒屁股呢!”

“這回是叫劉財主綁來的,打了?個半死?,兩條腿都折了?,跟條死?狗似的。劉財主拉着你爹的手,一?口一?個老哥哥,說那狗奴才打着他的名號在外邊胡作非為,他是真?的一?點?也不知道,一?經發覺,馬上就?來請罪了?……”

不需要姜麗娘,姜寧都知道這是假的:“要沒有?他指使,那個管事?敢這麽幹?他編瞎話都不打草稿。”

費氏也說:“可不是嘛,拿咱們當傻子呢!”

轉而又說:“他先去找的族長,捐給族裏好些書?本筆墨,央求族長上門說情。族長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不是他收了?禮說風涼話,而是劉家跟金家娘倆不一?樣,他們是大樹,根很深……”

姜麗娘:“樹大根深。”

“對,就?是這個詞!”

費氏一?拍大腿,說:“族長說總不能?再上門去求石公,叫他把劉家當官的都撸了?吧?一?來難辦,二來就?算能?辦到,這師徒的情分?也不是這麽用的。收下錢,劉財主安心,這事?兒就?過去了?,你們以後?有?了?出息,自有?一?番道理。不然他狗急跳牆發起難來,不知道能?做出什麽事?,即便事?後?石公能?去追究,怕也晚了?呀!”

元娘聽完,便道:“族長說的,才是老成持重之言!”

費氏聽了?就?是一?喜:“真?是給大學士當學生的人了?,說話就?是不一?樣,好聽!”

又将銀票點?了?點?,邊點?邊說:“劉財主送了?十匹緞子,一?百斤臘肉,還有?一?百斤米,一?百斤面,最值錢的都在這兒,整整一?千兩的銀票!他可會賣好兒呢,說老姐姐,在咱們這兒鄉下地方,講究的是財不外露,我明?面上送你點?吃喝用的,背地裏給錢,不然大張旗鼓的擡了?銀子來,叫外人知道,只怕不好呢!”

姜麗娘嗤笑一?聲:“一?千兩銀子買斷舊怨,他不虧。精明?死?他了?!”

劉財主是鄉紳,是地頭蛇,能?碾死?的也就?是小人物,石筠是誰?

天?子與諸王之師,曾經位列三公的士林領袖。

要說政界影響力,妥妥能?進前十。

劉財主除非是瘋了?,才敢跟石筠來個對對碰!

費氏點?了?九百兩銀子出來,還是一?人三百兩:“都拿着,該花花,該省省。”

姜寧跟元娘不肯要,姜麗娘一?把全搶到手裏了?:“你們不要我要——我替你們保管着!”

費氏惱了?:“這個死?丫頭,咋還跟自家人搶呢!”

姜麗娘說:“就?算是我借的,改天?翻倍還你們!”

費氏哼了?一?聲:“你就?吹吧!”心裏邊卻有?點?信了?。

這丫頭打小就?聰明?,還能?琢磨出豆腐這種東西……

要不是被劉財主橫插一?杠,這些年不知道還會鑽研出什麽呢!

姜麗娘想的也是發明?創造。

她?缺錢嗎?

真?缺。

她?缺賺錢的法子嗎?

真?不缺。

但是她?缺保命的手段跟撐腰的權勢。

所以無論她?腦子裏有?多少精妙絕倫的想法與創造,都不能?光明?正大的擺出來。

石筠的出現?,替她?補全了?最後?一?塊短板。

也是唯一?的短板。

看着手裏邊的那一?沓銀票,姜麗娘興奮不已——蕪湖,我姜麗娘要去征服星辰大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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