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巴陵王還在?養病, 朱元璋做戲做到底,不許他出門相送。
故而等?到燕鴻一路将天?子送出了巴陵王府,再回到卧房之後, 便見巴陵王對着自己怒目而視,眼睛裏恨不能直接射出來兩?把?刀子才?好。
燕鴻又好氣又無奈:“我的好外?甥,你這是幹嘛啊?”
巴陵王皮笑肉不笑:“嚯, 這話不是該我問您嗎?不是都?找好下家?了嗎,您還來這兒幹什麽??不去把?府裏的事情交待交待,然後趕緊去尚書?臺就任?”
燕鴻聽?得失笑:“老大不小的人了, 怎麽?還跟小孩兒似的?”
他坐到床邊,看左右無人,這才?語重心長?道?:“從進王府一直到離開,陛下總該才?在?府上待了多久?只是看院落整潔、仆從有序, 便覺得我可托重任, 擔當尚書?臺一曹主官嗎?這種話,也只有王爺你才?會信!”
巴陵王聽?得愕然, 臉上憤憤之色盡去:“你的意思是……”
燕鴻引着他往下想:“尚書?臺是什麽?地方?那是整個皇城的權力中心啊,以當今天?子的識見與韬略,怎麽?可能随随便便選人進去, 又是擔當一曹主官這樣的要職?”
他神色感慨,眉宇間隐約顯露出幾分終于為人賞識的歡快與得意:“陛下今日到府上來,便是為了我, 別無他意!”
巴陵王:“……”
啊這?
有些小人做事是拉一踩一, 你倒好,拉自己起?來, 直接把?我炮灰掉了啊?!
巴陵王聽?得老不舒服了:“你放屁!”
他呲着牙說:“皇兄是來請我出山擔任大司農的,捎帶着叫上了你!要不是我跟皇兄誇你, 你以為你會被?起?用?!”
燕鴻聽?罷卻是一怔。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進入內室之前,天?子與巴陵王究竟說了些什麽?,後來自己被?天?子選入尚書?臺,竟也把?這茬兒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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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鴻正色起?來:“陛下是令王爺往大司農去任職嗎?擔任何職?”
巴陵王挺胸擡頭道?:“我天?潢貴胄,天?子堂弟,當然是要為九卿了,大司農舍我其誰?!”
燕鴻聽?完,一瓢開水潑他身上了:“王爺知道?大司農官署如何運轉嗎?知道?刍稿稅、算賦、赀賦如何計量嗎?知道?如何維持各地糧倉谷粟平衡嗎?知道?大司農設置在?天?下各州郡的分屬機構在?地方上是如何運行的嗎?”
巴陵王被?他問住。
然而語滞片刻,他很?快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知道?大司農官署該當如何運轉,了解刍稿稅、算賦、赀賦,但是對于具體各個地方的實施與征收不甚清楚,我了解如何維持各地糧倉谷粟平衡,但只是紙上談兵,而對于大司農設置在?地方上的分屬機構如何運轉,我的确知之甚少。”
“不過,”他神色鄭重:“我要做的是大司農,而不是一小吏,不必對任何事都?知之入微。任命合适的人去做他能做的事,總覽財政大局穩妥,這才?是大司農要做的事情。”
巴陵王說到此處,先前臉上的調侃之色消失無蹤,執着燕鴻的手,正色道?:“舅舅,我知道?你是關心我,怕我出事,但我是真的想去做做看。我知道?財政一事關系重大,牽涉到天?下無數黎庶,我不會亂來的。司農府只是缺了主官,又不是缺了幹吏,我若有不解之處,難道?沒有嘴嗎?幾位佐官也不會眼看着我胡鬧的。”
燕鴻聽?罷,神色微動:“既然如此,你又何必……”
巴陵王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天?子之所以選我去做大司農,是因為手頭上暫且沒有得用的人選,但即便如此,我也感激他的賞識和胸襟。不是誰都?有膽氣起?用曾經跟自己争奪儲位的人的。”
他神色中浮現?出幾分黯然,手扶在?床柱上,怏怏道?:“易地而處,我是決計不會用他的。就心胸而言,我不如他。”
燕鴻道?:“說不定他不懷好意。”
巴陵王卻笑道?:“我覺得,他不是這種人。能鏟除窦敬,難道?便不能鏟除我嗎?可是他沒有。”
他的目光逐漸堅毅起?來:“我也是高祖皇帝的子孫,身上也流淌着穆氏的血脈,天?子能匡扶社稷,鏟除權臣,我縱然有所不如,難道?便不能為天?下出一份力,盡一份心嗎?!”
燕鴻沉默許久,終于釋然一笑:“真是長?大了啊,像是個男子漢說的話!”
巴陵王笑容燦爛,笑完又把?話題繞回到最開始的地方了:“怎麽?,是我哪裏對不住你嗎?蒙聽?天?子征召,你就那麽?急着想走?!”
燕鴻嘆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間,誰不想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出來?你也知道?,我與耿氏有隙,不然,我也不會久為王府長?史。窦敬倒了,耿戎卻是還在?,此番有幸承蒙天?子征召,我實在?不願放棄這個機會……”
自家?親戚的事情,巴陵王自然是知道?的,一時也是默默。
就聽?燕鴻又道?:“還有就是……”
巴陵王道?:“就是什麽??”
燕鴻摩拳擦掌,滿面憧憬道?:“在?尚書?臺的俸祿,肯定比當王府長?史多吧?!”
巴陵王氣道?:“你怎麽?不掉錢眼裏去呢!”
氣完了又道?:“今天?晚上,在?府上設宴,一起?喝一杯吧,當做為你送行。”
燕鴻自無不應之理:“好。”
略頓了頓,又說:“雖然這個月沒法全勤了,但俸祿還是要給的,親戚歸親戚,錢的事兒不能馬虎。”
巴陵王:“……”
巴陵王都?給氣笑了:“您都?是要去尚書?臺做一曹主官,賺大錢的人了,還稀罕這仨瓜倆棗?”
燕鴻“嗳”了一聲,笑眯眯道?:“這世上哪有嫌錢多的啊!”
……
朱元璋離了巴陵王府,卻沒往石家?去——他知道?元娘不在?那兒。
而是去了臨街的一處吃食鋪子。
那鋪子的名兒也有意思,叫一豆九吃。
顧名思義,就是用豆子做的九種吃食。
豆腐、豆腐腦、豆漿、豆皮、豆豉、豆醬、腐竹……
當初劉財主奪走了姜麗娘的豆腐方子,也奪走了豆腐的經營權,在?他的推廣之下,豆腐這種新鮮的吃食在?短短數日之間,便被?搬上了長?安官宦人家?的餐桌。
之後姜家?兄妹被?石筠收為弟子,劉財主馬上乖覺的上門致歉,順手把?罪責都?推給了上門的管事,再等?到他聽?說姜寧謀了官身,成了正經的朝廷官員,更是馬上将劉家?開設在?長?安的豆腐店雙手送上,希望以此了結這段孽緣。
姜麗娘原本是想收下的,卻被?元娘給勸住了。
“當日他奪了咱們家?的方子,是他的錯,之後再去家?裏致歉,又捆了犯錯的管事過去,咱們不欲與他結成生死大仇,便暫且受了,但這個店面跟之前他送去的東西不是一回事。”
她說:“這家?豆腐店是個死的東西,人眼能看見,又挪動不了,不花一文錢收下了,以後姓劉的去官府狀告咱們強奪他的東西,你該如何?有理的事情,也變成沒理了。”
姜麗娘看着堂姐頭頂明晃晃的“皇後命”三個字,心說還能如何?
劉財主要是真敢這麽?幹——學術上一般管這種行為叫做活夠了。
但是也不得不說,堂姐的考慮是有道?理的。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與其來日亡羊補牢,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幹會惹出危險來的事兒!
到最後姜家?也沒要那豆腐店,而是出錢在?臨街的好地段盤了家?新的——劉財主見狀也沒敢生事,老老實實的把?豆腐店關了,還賣了個人情,在?門口留了牌子,說以後想吃豆腐,就去某某街哪家?店裏買。
沾了他的光,姜家?的豆腐鋪子生意倒是興旺。
豆腐這東西,原本就是姜家?兩?個小娘子一起?研究出來的,姜麗娘出了方子,但從最開始的實驗到最終成品的出現?,元娘也是真真切切出了大力的。
尤其她又心靈手巧,甚至自己鑽研出來了另外?幾種豆腐的相關吃法。
姜麗娘也算是看明白了——術業有專攻。
她是研發崗的,只管出技術。
姜寧呢,是制造崗的,負責跑腿幹活兒。
而元娘心細,行事又周到謹慎,是業務崗,當老板娘,管賬管人手調遣正合适。
這麽?一分工,就把?姜家?小作坊的框架給架起?來了。
元娘也知道?自己頭腦的靈活上不如妹妹,便只在?自己的強項上下功夫,叫叔母費氏來做副手幫忙,又找了幾個夥計跑腿兒,姜家?的一豆九吃店,就這麽?熱熱鬧鬧的開起?來了。
開業的時候師兄們都?派了人來捧場,雖然沒有廣而宣之,但也不乏有人知道?這家?店是石公的弟子開的,看元娘的眼神都?有點不對了,言語之間難免也會試探一二。
善意也好,惡意也罷,元娘全都?不動聲色的應付了過去。
她原本就是一個在?柳市賣豆腐腦的農家?女,難道?如今拜了名士為師,就要迫不及待的斬斷過去,裝成名門閨秀嗎?
那才?真是惹人笑話。
她不偷不搶,靠自己的雙手賺錢,誰能說怪話?
如果真有人說,只能說明這個人不可交。
姜麗娘最開始也是猶豫過的——未來的皇後曾經在?豆腐店做老板娘,說出去多不好聽?呀?
說不定百年?之後,還會有人說大昌朝的某位皇後是賣豆腐的。
只是再一想,也就釋然了。
如果皇帝不覺得丢臉,能夠接受妻子這段過往,她們幹嘛自己看不起?自己啊!
女孩能出去做生意,皇後在?閨中開店做老板娘,不在?乎抛頭露面,恰恰說明社會風氣開放,這是好事啊!
如果皇帝覺得丢臉——那他肯定也覺得妻子出身農家?丢臉,堂姐嫁給他也要被?輕看,還不如一開始就黃了呢!
不過姜麗娘覺得,這個素未謀面的姐夫即位之初,就叫老師前去照看他們,料想也是不在?意姜家?人的出身的。
否則幹嘛要保護他們呢!
而堂姐頭頂上明晃晃的那句“皇後命”,更加彰示了未來姐夫對于堂姐的心意。
姜麗娘看過史書?,知道?權臣多半要送女入宮的,若是未來姐夫急慌慌的接了堂姐進宮——窦家?拔一根寒毛,都?比姜家?腰粗,想也知道?會有什麽?下場!
不見堂姐,也不冊封堂姐,不是疏遠,反倒是一種保護。
這些事情姜麗娘也只是在?自己心裏想,元娘不說,她也不問。
頭頂上的命運也未必就十分精準——她當年?不也是親眼見證着元娘頭頂上的字從“富貴命”,變成“皇後命”的嗎?
塵埃落定之前,她便将這件事爛在?了肚子裏。
正是上午時候,店裏邊的生意并不是很?忙,幾個夥計或者擦桌子,或者灑水掃地,各有所忙。
元娘盤完了這幾天?的帳,手擱在?算盤上,人卻不由得出了神。
當今天?子登基,已經有段時日了……
而他,卻一直都?沒有消息傳來。
當日分別之時,他讓自己等?他,這句話自己倒是記得,可他呢?
也還記得嗎?
大臣們會希望他娶一個名門小姐吧?
就像沈師兄的妹妹一樣,秀美端莊,又有書?卷氣,手指細嫩如青蔥,不像她,相貌平平,手上還有經年?未好的凍瘡……
元娘想到此處,不由得有些黯然。
她只是見識不如姜麗娘,但是人并不蠢,被?石筠收為弟子之後,起?初還有些不明白,在?石家?住了一段時間,被?何夫人悉心教導之後,也就有所意會了。
等?到韓師嫂半開玩笑半是認真是想給她們姐妹倆說媒,何夫人拉着她的手笑吟吟的推了,說要親自給自己找的時候,她就徹底明白了。
一定是他托了老師,庇護姜家?人的。
元娘心頭暖熱之餘,也難免會心生擔憂。
你甚至都?不能出宮來見我,可見日子也難過呢。
要不是實在?危險,怎麽?會叫人來顧看我?
只是在?這擔憂之餘,也難免會有些無法說出口的酸澀與忐忑。
我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在?柳市上賣豆腐腦的農女,我有什麽?能給你,亦或者能挽留你的呢?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元娘愁腸百結,不勝憂心。
外?邊進來了一位客人,她聽?見夥計問好的聲音,忙收回了心神,擡眼一看,不由得怔在?原地。
日思夜想的人,就這麽?出現?在?了眼前。
笑眯眯的看着她。
不知怎麽?,元娘倏然間鼻子一酸。
就聽?來人娴熟的點了幾樣小菜,又叫人給燙一壺酒,最後問:“老板娘,多少錢啊?”
元娘吸了吸鼻子,板着臉說:“一千兩?銀子!”
她感覺到夥計投來了詫異的目光,卻也沒有理會。
來人咂舌:“怎麽?這麽?貴?!”
元娘沒好氣道?:“老板娘親自做的,就是要貴一點!你不買就出去!”
“買買買!”來人東湊西湊,最後還從随從那兒拿了幾張銀票,讨好的遞了過來:“你數一數,看對不對?”
元娘輕哼一聲,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模樣:“我一看就知道?這位官人慷慨大方……”
她伸手去拿那一摞銀票,抽了一下,沒抽動。
元娘氣笑了,舉起?算盤作勢要打他:“要死了,你倒是松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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