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陳王因是?擔了養病的名?義, 出宮時便不曾騎馬,而是?同妻子陳王妃一道乘車,此刻再在自家門前看了一場血腥大戲, 更是?兩腿發軟,心驚肉跳,如何還有騎馬的膽色。

他這個成年人尚且如此, 更遑論?幾個孩子?

最年長的世子業已成了家,臉上卻?是?半分血色也無,幾個年幼的兒女更是?伏在母親懷裏無聲?嗚咽, 怕惹上禍事,甚至于連哭出聲?來都不敢。

陳王眼?眸閉合,久久無言,如是?一路到了宜春宮外, 手?臂仍舊不受控制的在顫抖。

陳王妃反倒勸慰丈夫:“人活着, 比什?麽都強!”

她?安撫的握住丈夫的手?:“咱們還有孩子,現在怎麽敢倒下?”

當兄嫂的還能厚着臉皮去弟弟們處打秋風, 來日新帝登基,他們作為叔父叔母,腆着臉去求些什?麽, 總也有幾分薄面,若是?換成隔了一代?的世子……

誰還會搭理他呢!

陳王“啊呀”一聲?,眼?淚就流了下來, 陳王妃見狀, 也是?泣下。

一時之間,馬車內陳王府衆人哭成一團。

最後到底還是?陳王先自振作起?來, 下了馬車去看宜春宮情狀。

景致是?極好的,只是?居住的話?卻?稍顯空曠冷清, 他沒打算叫四散着分開——難道還真會自以為是?來這兒養病的嗎?

早有宮裏的管事在這兒等着,面孔上帶着幾分笑,不遠也不近的問他:“王爺看,該怎麽安置呢?”

陳王沒有選擇正殿,只是?叫他們把?偏殿和後殿收拾出來,自己與陳王妃帶着幾個年幼的孩子住後殿,世子夫婦住左偏殿,兩個側妃與其餘妾侍們住右偏殿。

管事見狀,也不主動邀他入住正殿,只笑道:“知道王爺要來靜養,宮室早就打掃出來了,即刻便可入主。”

再向?他和陳王妃行個禮:“陛下差遣奴婢來此為王爺掌事。”

陳王妃聞言,便知道他是?奉命前來主事,兼有監察之責,立時便從腕上摘下了一只玉镯遞上:“辛苦中官了。”

那管事頗通透,心知如若不收,只怕陳王妃反倒不安,便笑着收了,躬身道:“奴婢謝王妃賞。”

又拍拍手?,傳了一幹婢女小厮前來:“知道王爺與王妃人手?上不得?力,特特尋了人來,讓您幾位先挑。”

陳王與陳王妃聽到此處,卻?是?齊齊一默,神色不顯,心中俱是?難耐傷痛。

此番陳王府遭難,全府上下,只脫身出來了列位主子,奴仆或被打殺,或被送去西山服役,此生只怕再也無緣再見。

這裏邊有跟随陳王多年的幕僚,有打小就侍奉他的內侍,有忠心耿耿的管事和小厮,有陳王妃的心腹陪房和奶過她?的乳母,也有世子的老師和通房……

那麽多活生生的人,眨眼?間的功夫,就全都沒了。

先前在宮裏的時候,陳王妃強撐着在天子面前替丈夫遮掩,出了宮之後,又溫言勸撫失意?的丈夫,可她?終究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如何能夠不怨?

如若不是?丈夫動了那個心思,自家又怎麽會淪落至此!

可是?此時此刻,陳王妃卻?發現自己無法再去責難丈夫了。

天子甚至于都沒有發話?,皇孫便可以輕描淡寫的将陳王府所?有仆從的所?有權奪去,讓他們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倉皇逃竄……

這樣?的權柄,又有誰能夠衷心地舍棄掉?!

能頤指氣使,誰願意?低三下四!

到底是?執掌家門多年的主母,知道多思無益,陳王妃很快便重整旗鼓,略微一打眼?,便計算出面前有多少婢女仆從,自己留了四個,又點了八個去服侍幾個孩子,再往世子夫婦二人處送了幾個,最後以目去看陳王,向?他示意?兩位側妃和妾侍們。

陳王不無戚然的嘆了口氣,指了指那幾個妾侍,同那管事道:“支些財物與她?們,叫自謀生路去吧。”

管事面露為難,道:“若如此,依從府上舊例,只怕也要送去西山才?行。”

那幾個妾侍立時便吓軟了身體,慌忙跪下身去乞求饒命。

陳王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哪裏還有閑心再去理會她?們?

能想着分點錢把?人打發走,已經算是?宅心仁厚了,當下有些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最後還是?陳王妃拿了主意?:“就叫在宜春宮做個莳花弄草的婢女吧。”

兩位側妃見狀也很乖覺,馬上便道:“府上如今這般情狀,衣食用度自然不可與從前相較,但憑王妃娘娘處置。”

陳王向?世子夫婦處看了眼?,陳王妃便會意?的點了與世子夫婦處同樣?多少的人手?去侍奉兩位側妃。

王府的側妃是?上了名?牒的,入府的時候也要正經的請兄弟們吃酒,進門的時候也有嫁妝,只是?現在這些都成了飛灰——別說是?兩位側妃的嫁妝,連陳王妃自己的嫁妝都灰飛煙滅了。

整個陳王府裏的主子們就差沒光着身子到宜春宮了,雖說還有十萬兩安家銀,但這點錢能頂什?麽用?

府裏人不需要吃穿嗎?

諸王做壽,亦或者?中秋年關,不需要人情行走嗎?

陳王妃、世子妃,乃至于兩位側妃的嫁妝都成了灰,陳王跟世子難道還真能裝死,絲毫都不加以補貼?

難過的日子還在後邊呢。

……

如果說有個詞兒叫殺雞儆猴,那陳王府無疑就是?被殺的那只雞,且效果極其顯著,諸王瞬間歇了“老爹死了,馬上天下大吉”的心思,開始燒香拜佛跪求老爹不要死。

再殘酷的爹,那也是?親爹,好歹有幾分憐子之心,換成侄子上位,他哪會管人死活?!

果然凡事就怕比對啊!

此時天子已經敲定了繼位人選,皇孫有能力,有手?腕,保管能坐穩大位,既然如此,伴随着年輕的皇孫登上政治舞臺,他們這些皇叔也就成為了過去時。

既然如此,大家就該報團取暖,還惦念着從前那點事情做什?麽?

再聽人說陳王府的人在宜春宮過得?頗慘淡,地方窄小也便罷了,衣食用度也都縮減的不能再縮。

對此諸王倒是?早有預料。

畢竟他們是?眼?看着陳王府被抄家的,雖帶了十萬兩銀子離開,但衣食用度這些東西,哪裏是?馬上就能變出來的呢。

倒是?物傷其類,有心想要幫扶一二,可是?想到宮中的天子和皇孫,到底不敢主動伸手?。

都只能悄悄地在心裏邊念叨,陳王兄勿怪,弟弟我啊,實在是?怕惹火燒身!

又過了些時辰,卻?聽人說太子妃遣人往宜春宮去送東西,諸王或多或少的松了口氣——小比崽子不是?東西,但大嫂還是?很通情達理的嘛!

這才?緊随其後,有所?表示。

……

宮外諸王在加緊聯系兄弟感情,宮內天子則傳召了親信重臣們一一加以叮囑。

自己的施政方略,對于某個政策的具體執行,身後之事無需過于隆重,一切皆以簡薄為上……

這些事情,繼位者?是?不能說的,甚至于連表露出這個意?思都不行,只有他這個即将大行的皇帝,才?能公開言說。

重臣們侍奉天子幾十年,感情不能說不深,能扶搖直上到如今這高位,終究要感激天子賞識。

如今見到昔日不可一世的天子躺在塌上,垂垂老矣,有氣無力,難免淚下。

天子自己反倒十分坦然,甚至于笑着寬撫他們:“都道是?天子萬歲,可從古至今,又哪裏有一萬歲的天子?生老病死不過是?人間常事,朕又哪裏能例外呢!”

依次說過話?之後,便将他們遣退,單獨傳召了一直戍守在殿外的定國公進來。

“最後還是?想見見你啊。”

先前說的太久,耗費了太多心力,一直都在繼續,倒還不覺得?有什?麽,方才?短暫的歇息了片刻,此時卻?覺得?難以為繼。

定國公馬上便道:“臣這就去傳禦醫……”

天子艱難的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不必了。”

他笑了笑,說:“坐下來,咱們兩個最後再說說話?吧。”

定國公從天子的言行與神色之中,隐隐預感到了分離。

數十年來謹言慎行,此時卻?也忍不住擡起?頭來,罕見的違背臣下之禮,對上了天子的視線。

天子溫和的注視着他,稱呼他的字:“伯成啊,一晃眼?,真是?好多年過去了。”

他環視大殿四遭:“當初,好像也是?在這裏,定北王帶着你入宮觐見先帝,先帝讓你來給我做伴讀……”

一股難言的悲恸湧上心頭,定國公顫聲?道:“是?啊,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天子沉默了片刻,忽然間問他:“你還記得?大姐姐的樣?子嗎?”

定國公道:“記得?的。”

天子卻?慢慢道:“我好像忘記了。”

很快又說:“不過,用不了多久,我大概就能見到她?了吧。”

定國公聽此言辭,大感不詳:“陛下……”

天子卻?有些疲憊的合了下眼?,幾瞬之後,才?重新睜開:“我是?真的有些累了,從前想到死亡,會覺得?懼怕,現在心中卻?只有平靜。”

“伯成,盡情的為我高興吧,不要哭哭啼啼,作婦人情态。”

說到此處,他眼?底像是?烈火一般,忽然間綻放出一種堪稱為熱切的光彩:“那個小子,真是?很像我啊——即便是?死,我也無憾了!”

定國公坐在一側,眼?見着天子驟然間迸發出如此激烈的情緒,心髒便驟然漏跳了一個節拍,再見這光彩終結之後,天子的眸光便如同一塊燃盡了的炭火一般迅速冷卻?,更是?駭的面無人色。

他一把?抓住天子的手?,用力握住,焦急的叫了聲?;“陛下!”

天子艱難的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勉強反握了他的手?,氣若游絲道:“伯成啊,侍奉我這樣?喜怒無常的君主,這些年,你其實也很辛苦吧?”

定國公怆然淚下。

說不辛苦,必然是?假的。

定國公府寧氏一族,幾度與天家結親,榮華已極,可其中所?承載的風險,又豈是?外人所?能知?

先前那樁吳王案,便險些讓定國公府傾覆,以至于定國公的女兒寧氏至今都在帶發出家。

可若說是?怨恨……

又何至于此!

定國公嘴唇動了一下,正待言語,卻?覺反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猛然一松。

窗外仿佛有一聲?雷霆入耳,霹靂聲?中,一代?天子就此薨逝!

定國公呆坐了半晌,終于愕然回神,松開天子的手?,跪下身去,畢恭畢敬的向?他叩首,繼而起?身打開了門戶。

兩行熱淚順着面頰滾滾流下,他木然走出門去,向?恭候在外的公卿們道:“山陵崩了……”

朝臣們錯愕幾瞬,繼而烏壓壓跪下一片,哭聲?漸起?。

宰相們跪在地上,流着眼?淚問定國公:“陛下可有遺诏留下?”

這短暫的功夫,侍奉天子多年的近侍總管便持了加蓋封印的檀木盒出來。

衆臣檢驗過封印完整,這才?将其打開,宣讀于下。

“……皇孫代?王,系莊敬皇帝嫡子,天命所?歸,人品貴重,天資粹美,可堪承繼宗廟,今以其為嗣君,承繼大統……”

衆臣對此早有預料,倒不覺得?奇怪,一邊使人飛馬去請新君,一邊開始着手?操持大行天子的喪儀。

不想就在此時,近侍總管卻?取出了第二道遺诏。

“故莊敬皇帝之第二女定安公主,得?高祖英武之授,有開疆拓土之功,提三尺劍衛民,有上古之賢風,因嗣君曾以鎮國公主號行于天下,今改其舊封,立王號以矜其功,是?為英親王……”

定國公聽到此處,不由得?微露笑意?,旁邊的老臣見狀,趕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以此提醒。

大行天子才?剛剛辭世,這時候若是?叫人抓到把?柄……

定國公領了他的情,收斂起?笑意?,心裏想的卻?是?,果然是?陛下會做出來的事情啊。

定安公主,不,現在該稱呼英親王了啊。

要是?從前,朝臣們大抵還會反對,畢竟從沒有公主得?封王爵的舊例,但是?現在……

錯非皇孫揭破身份,本朝幾乎就要有了一位女帝,有此事兜底,出一位女親王,又有什?麽奇怪?

定國公心下唏噓悵惘,五味俱全。

近侍總管卻?沒有停下的意?思:“自古聖君必立後與之配,以承宗廟,母儀天下。定國公之女寧氏,系出名?門、賢淑有容,宜彰女道于六宮,作範儀于四海,今以寧氏許嗣君為皇後……”

定國公愣在當場。

自己的女兒成了皇後,對于定國公府來說,這是?好事嗎?

當然是?!

向?來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作為大行天子在時最顯赫的門第之一,若無意?外,新君登基之後,定國公府必然要遭到打擊,甚至于舉家傾覆也不為奇。

可若是?定國公府的女兒成了新帝的皇後,那寧氏一族也就順利的改換門庭,成了新帝的鐵杆心腹。

可以說,大行天子的這道遺诏,保全了寧氏一族。

可是?……

定國公心內驚駭——他有好幾個兒子,膝下卻?只有一個女兒。

那就是?因吳王被賜死而帶發出家至今的前吳王妃!

陛下怎麽會定下這樣?的婚事?

雖然吳庶人已經被賜死,但從禮法上來講,他卻?是?新帝的叔父,而自己的女兒,畢竟曾經是?他的妻室啊……

這如何使得??

遺诏宣讀結束,因為寧氏不在此地,便由定國公這個父親替她?接旨。

定國公唇舌澀然的謝了恩,将那道立後的聖旨接到手?裏看了又看,見确實是?天子的筆跡,卻?還是?滿腹驚疑。

再一擡眼?,便見近侍總管已經到了近前,徐徐道:“定國公是?否心有疑惑?”

定國公嘴唇動了動,卻?是?無言以對。

叫他說什?麽呢?

這是?大行天子的遺诏,即便是?新帝也不能違背,他身為臣下,怎麽可能主動站出來,授人以柄,用來攻讦自己的女兒?

只是?曾經做過吳王妃的女子,又被選為新帝的皇後……

定國公在為家族前途而松一口氣的同時,也不得?不為女兒的未來而感到憂慮。

卻?聽近侍總管肅然道:“大行天子立下這道遺诏的時候,親口告訴奴婢,若朝臣有異議,便将這段話?說與他們聽。”

群臣慌忙跪地:“謹聽命!”

近侍總管遂道:“定國公之女寧氏,昔為吳王妃之時,恭謹侍上,有古代?賢女之風,待到吳庶人伏誅之後,又出家為上祈福,有忠孝之義。”

“而朕以其為嗣君皇後,卻?不為其賢良,亦非為其忠孝,獨為其有定北王之慷慨遺風,雖為女子,尤有橫刀立馬、北定大漠之志。”

“嗣君為朕皇孫,寧氏為定北王之孫,以其與嗣君志趣相投,故而成其姻緣,唯望二人締結婚姻,互為勉勵,勿忘乃祖之志也!”

長長的一席話?說完,群臣靜默幾瞬,繼而齊聲?稱呼萬歲。

定國公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來的。

他如同木偶一般随着人流重新進入大殿,看着匆忙趕到的嗣君料理諸事,看着宮人內侍們在大殿中進進出出,最後卻?只是?呆呆的将目光放在了大殿右側的某個位置上。

當年在那裏,他第一次見到了少年時候的天子。

物是?人非啊。

怆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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