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憾事

密室祠堂, 仿佛一處與世隔絕的天地,讓周昭明沉浸在當?年?的回憶之中,無法自拔。

而趙霄恒聽到這?裏, 面上?仿佛籠罩了一層冰霜,卻依舊一言不發地聽着。

“大公子得?知戰船有異,則勃然大怒,立即安排重新檢查戰船,那戰船是工部主造的,自然就找到了工部當?時的對接人——白榮輝。前方刺探敵情的斥候,不斷傳來北僚即将南攻的訊號, 大公子便催得?更急,工部的人也不含糊, 不到半個時辰,便查完了所有戰船, 回禀‘萬無一失’。軍情緊急, 大公子無暇追究第一艘船沉之事,便下令先将那艘船的船工綁了, 準備等回來再行?審問,又?安排了其餘的船工随軍,萬一出了什?麽纰漏,也好?随時補救。”

“出兵的號角響起, 我?身為副将,便也上?了自己那艘戰船,及時起航……縱然河水濤濤, 可一路還算平穩, 我?們渡到河中央時,便與敵軍正面相逢了!戰船炮火激烈, 炮火打完了,将士們就打算沖鋒陷陣,近身與敵人搏殺……”

周昭明的聲音斷斷續續,喉嚨因為激動而微微有些啞,“可就在這?時,誰也沒想到的是,船居然慢慢傾斜了……我?以為是敵人的炮火打中了船艙,可派了船工去看?才知道,居然是船底滲水了!”

此言一出,趙霄恒渾身如堕冰窖。

船底滲水,若不是因為撞上?了礁石,那便是造船上?出了問題!

周昭明面色悵然,喃喃道:“當?時,我?立即随船工去看?,還帶了十幾個人去補船、抽水,可都徒勞無功。船沉已成定局,只不過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差別罷了。”

說罷,兩人都沉默了一瞬。

趙霄恒低聲問道:“那艘船的船骸,後來搜到了嗎?有沒有找到船沉的原因?”

周昭明搖頭。

“當?時,我?想着,與其就這?樣沉船,不如與北僚狗賊同歸于盡!所以我?便下令,在沉船之前調轉方向,狠狠地朝最近的北僚戰艦撞了過去!”

趙霄恒面色微怔,他凝視着周昭明疤痕顯著面龐,看?入了他漆黑的眼眸。

那裏仿佛有一片風浪無邊的河面,俊朗的青年?副将,神色執拗,狠狠揮刀下令,随後,巨大的戰船便不顧一切地撞上?了敵艦,發出了響徹天際的悲壯之聲。

趙霄恒心頭起伏不定,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問:“後來呢?”

周昭明道:“我?們的船壞得?厲害,下沉也越來越快,而北僚的戰艦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一時之間,雙方都有不少士兵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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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北骁軍擅長陸戰,卻很少水戰。那些日子屯兵水上?,便總有些士兵乘船不适,頭暈嘔吐,加之鏖戰了大半日,已經沒了多少體力……一落到冰冷的河水之中,便更是雪上?加霜,很多人沒堅持多久,便沉了下去。”

“而我?運氣好?些,抱住了一塊浮木,被河水一沖,就去了下游……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後來去查過名錄,當?時船上?一共四百一十二?人,只有我?一人生還。”

趙霄恒心頭沉重,道:“周叔……你可知道我?元舅後來如何了?”

周昭明無聲搖頭,“那日河上?霧霾太重,稍微離遠一些,便看?不清了。自出兵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大公子。”

密室祠堂裏的檀香,已經燃盡了。

趙霄恒立在香案之前,心頭好?像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來,凝視牆上?的畫像。

這?裏一共挂着三幅畫像,最左邊的一幅是他的元舅宋楚天,而中間的則是他的外祖父宋摯,右邊那一幅,是他的母親宋楚珍。

周昭明已經走了,可他的話還陣陣回蕩在耳邊——

“我?生平最後悔的事有兩件,第一便是玉遼河一戰中,沒有守在大公子身旁;第二?件,便是沒能早些回京,見老?爺最後一面。”

“老?爺育我?長大成人,大公子待我?如手?足兄弟,宋家于我?,恩重如山!只要能讓宋家昭雪,我?周燃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趙霄恒注視着畫像上?的宋楚天,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北骁軍入城的情景——

那時候的趙霄恒,不過才六七歲,因自小聰明伶俐,便被靖軒帝放在手?心上?寵着,就算是登上?城樓高臺,檢閱軍隊入城,也會帶着他。

趙霄恒原本乖乖地立在一旁,但聽到禮樂聲響,便忍不住奔向了扶欄邊——

京城中萬人空巷,長街上?擠得?水洩不通,人頭攢動,百姓們面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就為了一睹北骁軍的風采。

宋楚天驅馬入城,一身銀甲在日光的照耀下,閃着淩冽威嚴的寒光,就連胯下駿馬也是雄姿勃勃。将士們昂首挺胸,軍容肅整,步伐劃一地入了城,這?如雷般的腳步聲,帶着一股疆場歸來的血性與豪邁,百姓們的歡騰之聲不絕于耳,裹挾着明快的禮樂聲直沖雲霄。

年?少的趙霄恒激動出聲,“快看?呀,那是我?舅父!”

稚嫩的聲音引得?他人紛紛側目。

那時的靖軒帝獨寵珍妃,又?對宋家格外優待,便默許了他們母子可以自由?出入宮廷,時常與家人團聚。

元舅宋楚天與仲舅宋楚河很是不同,趙霄恒每次見到宋楚天,他都是一身铠甲,披風獵獵,英武的眉毛微微上?揚,眼角總是挂着豪邁的笑意。

他伸出粗粝的大手?,笑道:“恒兒,快讓舅父抱一抱,看?看?重了沒有!”

也不等趙霄恒回答,便一手?抄起了他,扛在肩上?,“還真重了不少,好?小子!哈哈哈哈……”

小小的趙霄恒雙腳亂蹬,“舅父,快放我?下來!”

趙霄恒雖然崇拜宋楚天,但卻很不喜歡被他扛着,只因他身上?的铠甲太硌人,而又?滿臉的絡腮胡子,蹭得?人臉疼。

每當?這?時,一身文衫的宋楚河,便搖着折扇,悠悠笑道:“臭小子再忍忍,快些長大,你元舅就扛不動你了。”

于是,“快些長大”便成了趙霄恒最大的願望。

在皇宮之中,即便靖軒帝待他比其他皇子親厚,但終究君臣有別,即便他心裏敬愛父親,卻也不敢過分親近,更謹記着母親的囑咐,在其他皇子面前,不可過分出頭。

而在宋家卻不一樣,他可以和?同齡孩子一樣爬樹玩水,打石捕蟬,府中上?至外祖父宋摯,下至侍女小厮,要麽直呼其名,要麽稱他一聲“小公子”,在這?裏,他不再是那個被寄予厚望的三皇子,不需要事事完美?,出類拔萃,可以肆意的嬉戲,自由?的玩鬧。

只有在宋家,他才能真正做自己。

……

此刻,回憶如潮水般湧來,化成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趙霄恒的心髒,一時之間,他下意識撐在香案之上?,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福生擔憂地開口:“殿下,都過去了……如今周副将潛入吏部,以他之能,相信不日便能查到那白榮輝的罪證,一定能将他繩之以法!”

趙霄恒面色蒼白如紙,許久之後,才緩緩站直了身子,只淡淡說了句:“把香續上?。”

便離開了密室。

趙霄恒他追查真相多年?,消息不少,卻不辨真假,直到今晚見到周昭明,當?年?的真相才一點點浮出水面。

然而,這?還不是全貌。

打造戰船耗費巨甚,并非一人可以主導,就算白榮輝參與其中,也不能說明白榮輝就是主謀。且他翻看?過大理寺的證詞,最早的一版裏,有人提到了船只有異之事,但最後的證詞之中,卻被抹掉了,可見有人想刻意隐瞞船沉一事,将戰敗的全部原因,都推到宋家的身上?。

要證明戰船有問題,最好?的法子便是找到當?年?的船工,但大多船工都随軍出征了,恐怕早已在玉遼河一戰中殒命……而被扣下的那幾名船工,倒是一個突破口,但時隔多年?,又?到哪裏去尋他們呢?

趙霄恒心思沉沉,就連步子也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寝殿的。

此時已近子夜,但寝殿的燈,卻還亮着。

趙霄恒走到門口,将心裏的情緒壓了壓,才擡手?推門。

冬夜嚴寒,北風呼呼,但室內的炭火卻燒得?旺盛,溫暖如春。

寧晚晴斜倚在床榻之上?,長發淩亂地披散在耳後,手?邊還放着一卷書,本來已經迷迷糊糊睡着了,可聽到門響,又?懵懂地醒了過來。

趙霄恒見她睜眼,便收斂了之前的神色,低聲道:“吵醒你了?”

這?幾日,兩人同榻不同衾,已經習慣了各睡各的,互不幹擾。

寧晚晴搖了搖頭,不由?自主地擡手?揉了揉眼,待看?清了趙霄恒之後,便問:“殿下怎麽了?”

趙霄恒怔住,“嗯?”

寧晚晴坐起身來,道:“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是不是着涼了?”

說罷,她便将一直抱着的手?爐遞來。

趙霄恒本想說不用,可見她秀發微亂,眼神真摯的樣子,又?自然而然地接了過來。

手?指一旦觸及到手?爐,便仿佛冰雪消融,暖意從指尖一點點傳遞到四肢百骸,趙霄恒這?才發覺自己之前有多冷。

他安靜地在榻邊坐下,默默感?受着手?心的溫暖。

須臾之後,他回眸看?去,只見寧晚晴身着寝衣,就這?麽靜靜地坐着,一言不發地看?着自己。

趙霄恒被她盯得?有些不自然,問,“怎麽這?麽晚還不睡?”

寧晚晴道:“臣妾有話想問殿下,故而一直等着。”

趙霄恒意外地看?着她,神情透出詢問之色。

寧晚晴秀眉微揚,道:“今日比武勝出的周昭明,是殿下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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