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暫住

揚州和颍州的廚子, 各做了兩道菜呈上來,說是端王在時最喜愛的。魏妙沁到底養在侯府更久,并吃不慣這樣的菜色。

魏妙沁咬在嘴裏, 遲遲沒有咽下去。

面頰卻是突地一熱。

魏妙沁扭頭看去。

荀銳的手指按在她的眼下,面色陰沉地按了按。

有些濡濕。

魏妙沁連忙自己擡手抹了抹眼下,擦去了眼淚。

荀銳這才緩緩收了手,看向跟前的兩個廚子:“以重金養你們,卻連幾道菜也做不好……”

那兩個廚子并不知曉是誰留了他們來做菜, 只曉得主人家規矩多, 又見護衛們個個腰間佩刀,還能帶着他們出入先端王府, 定是不好惹的權貴之家。

他們連對也不敢對上荀銳的目光, 當下雙膝一軟, 身形顫抖:“許是、許是小的有些手生了。小的重做去……”

“是,是,小人重做去。敢問貴人愛吃什麽口味的?小人斟酌着, 給菜式改良一二。”

“不必了。”魏妙沁連忙道。

她頓了下, 喃喃道:“本也不是為了來自個兒吃得痛快的。”

兩個廚子卻是依舊戰戰兢兢,望着荀銳不知如何是好。

魏妙沁也扭頭去看荀銳。

荀銳眉頭往下壓了壓, 神色瞧着越發陰沉銳利,叫人不敢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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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妙沁歪頭盯着他,道:“你生氣了?”“皇上生什麽氣?”

荀銳喉頭動了下。酒酒

他一貫不善說漂亮話。

魏妙沁盯着他瞧了瞧,倒是飛快地反應了過來。

他不會以為她是難吃到哭了罷?

魏妙沁看回廚子,廚子早在聽見“皇上”二字時,就已經吓得渾身癱軟了。前些日子改朝換代,底下老百姓不曉得宮中究竟經歷了一場怎樣的殘酷血洗,但是因新帝在戰場上的赫赫威名, 他們私底下倒是沒少想象其羅剎模樣。

如今真的見到了皇上,巨大的恐懼已經将他們淹沒。

魏妙沁輕嘆了口氣,問:“能将他們養在宮裏麽?”

荀銳面色這才舒緩了些:“能。”

魏妙沁頓了下,她忙又改口道:“算了,入宮須淨身。還是就養在宮外頭吧。”

廚子聞言,倒是狠狠松了口氣,還跪地沖魏妙沁叩了下頭。

“日後若是想念了,就又到端王府來吃就是。”魏妙沁說完,卻是忍不住又看了看荀銳。

她倒是險些忘了,如今能不能出宮,不随她說了算了。得聽荀銳的。

荀銳卻也正在看她。

魏妙沁正正撞入了他幽深的眼眸中。

荀銳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問:“對這座宅子可還有印象?”

魏妙沁擱了筷子,淨手、漱口,搖搖頭,眼眶又有些發酸。她不想被人看見,就當先走在了前頭。

先端王當年受寵,府邸自然修得美輪美奂。

魏妙沁一路行過。

對那高低錯落的亭臺樓閣沒有印象,對那悠悠煙水旁的深柳與小築也沒有印象……

可見當年南安侯府與建康帝等人,将她身上屬于端王府的痕跡,抹去得有多麽幹淨,又精心為了她編織了一張怎樣的大網。

她越走越覺得心情煩悶,可又忍不住想要更親近一些當年父母居住過的地方。

她不知疲倦地走了不知多久,一擡頭,才發覺天色都晚了。

前方竹林掩着一處小院兒。

竹影簌簌間,仿佛望不見那院子的盡頭,漸晚的天色下,顯得有些昏暗。

一種天地間只剩下她的孤寂感驟然籠住了魏妙沁。

魏妙沁不自覺地掐了下掌心,想也不想就回了頭:“從婉……”

從婉沒有見到。

倒卻是又直直撞入了荀銳幽深的眼眸中。

荀銳還站在那裏。

一步也沒有離開。

“今日便歇在此處。”荀銳頭也不回地吩咐道。

“是。”遠遠跟着的宮人應了聲。

魏妙沁驚訝了一瞬:“……今日不用回宮麽?”她自然是沒有什麽事可做的。先魏的後妃死的死,關的關,荀銳又沒有納妃子,談不上有多少宮務要她去忙。但荀銳就不同了……

荀銳:“嗯。”

他觑了觑魏妙沁的神色,這才上前一步,幾乎與魏妙沁貼到了一處。他道:“此處是端王為端王妃修建。端王妃有孕時,正值酷暑,在院中住了四月有餘,方才回到正院。”

魏妙沁倒顧不上他離自己這樣近了,忍不住匆匆問道:“你怎麽知道這樣清楚?”

“尋回了幾個端王府的舊人。”

魏妙沁提了下裙擺,邁過一道拱橋,來到院門前,不等她擡手,荀銳已經先一步将院門推開了。

院中顯然是一早灑掃過的,并不見蕭條之象,反而幹淨極了。

魏妙沁進了正房。

貴妃榻上随意擺置着一條毯子,八仙桌上一只杯盞扣着,一只杯盞立着,燭架上的蠟燭剩下了半截,燭芯漆黑,彎彎曲曲。

魏妙沁又怔了下。

瞧着倒好像昨日還有人在這裏起居一般。

她明明一點也不記得了,可眼前卻好像又一點點勾勒出了,端王與端王妃的模樣……

因近日來總大悲大喜的緣故,魏妙沁總是更容易覺得疲累。

她從正房走到東廂房,再走到西廂房,便覺得累極了。

西廂房不曾住過人,魏妙沁挨着椅子軟軟地坐下去,問:“今日能歇在這裏麽?”

以她的性子,本不至事事都要征詢旁人的意見。可如今到底是不同了。

更不必說,光是沖着今日荀銳帶了她來這裏,她就不能在人前下了荀銳的面子。

荀銳立在那裏,幾乎将門外所有的光都擋去了。他深深看了魏妙沁一眼:“能。”

宮人們聞聲忙去打熱水,準備衣物。

很快便是月上梢頭。

香彤半跪在魏妙沁跟前,伺候她洗漱。

沒一會兒甘華也進來了,手裏卻是托了個盤子,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荀銳面前。荀銳接過,道:“宮裏的。”然後撚了一塊送到魏妙沁唇邊。

來時馬車上,魏妙沁就叫他這樣喂過一遭了,這會兒倒也不覺得尴尬錯愕,只頓了下,然後低頭就着他的手吃了。

她本就沒吃多少東西,這樣走一日下來,也的确是餓了。

等吃了點心,沒一會兒從婉又捧了蓮子羹來。

魏妙沁都一一吃了,還喝了些湯,而後便淨了口歇下。她困乏上頭,加上又剛用了食物,沒一會兒便睡過去了。

再醒來,卻是從夢中驚醒的。

魏妙沁牢牢攥着被子一角,霎地睜開了眼。

她并沒有再做噩夢,相反,她做的夢靜谧極了。

夢中她恍惚看見了端王與端王妃,在那貴妃躺上相依而坐,丫鬟取了杯盞倒了半杯茶……端王府中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便仿佛畫卷一般緩緩在她的夢中展開。

只是越是夢見,魏妙沁便越覺得茫然。

端王府到底只是成了一座空殼。

不知來路,也不知歸途的空寂牢牢籠住了她。

然後她就醒了。

魏妙沁抓着被子翻了身,眼睛卻是突地被蒙住了。男人修長有力,還蒙着一層薄繭的手指順勢擦過了她的眼睛。

魏妙沁眨了下眼,重新睜開,這才看清自己攥的哪裏是被角?分明是荀銳的寝衣。

魏妙沁張了下嘴。

荀銳也悄然繃緊了身軀。若是她不願與他睡在一處……

魏妙沁突然道:“你還知曉端王府什麽事?一件件都說與我聽罷。”

荀銳低低應聲,立即講了起來。

“端王妃曾師從柯疏風學了劍,端王後來便也拜了統領陳松學劍法。二人成婚後,還請滇州的匠人,打制了兩柄劍,随身佩戴……”

門外守夜的宮人隐約聽見了聲音,打了個激靈,忙站起身,手都扣上了門,只聽得裏頭隐約是皇上的聲音,倒像是、像是在講故事?

那宮人摸不着頭腦,猶疑一會兒,又結結實實坐了回去。

荀銳講起這些并不生動,他的聲音始終毫無起伏,乍一聽,甚至還叫人忍不住心肝發顫、背脊發涼。

先前魏妙沁也有些怕他這樣。

但這會兒聽得久了,魏妙沁卻是頭一回從中聽出了點安寧的味道。

她攥着手裏的衣料,本能地想要再翻個身,只是卻忘了抓着的是荀銳的寝衣,一翻身沒能翻過去,反倒是因為勁兒使大了,一下反滾進荀銳懷裏去了。

她的額頭正磕上了荀銳的下巴。

魏妙沁僵了下,也沒成想會這樣尴尬,她連忙捂了捂額頭,又覺得不對,忙又去捂了下荀銳的下巴。

“我……撞着你了……”

荀銳眸色一沉,牢牢箍住了她的腰,并不應她的聲,好像什麽也未發生一般,只繼續往下講:“端王曾經有個老師,負責講經。端王出事後,他便在朝中升了官職。”

“那如今呢?”

“死了。”荀銳淡淡道:“我一刀砍死了。”

倒是荀銳的作風。

魏妙沁本該感覺到畏懼害怕的,只是這會兒卻只覺得痛快了。

荀銳又接着往下說。

那些曾經與端王府有過情誼的,還有那些曾經背叛了端王府的……魏妙沁聽着聽着竟是又睡着了。

荀銳許久都沒再聽見魏妙沁的聲音,他一低頭,才發現少女雙眼緊合,睡過去了。

她忘了掙脫,聽着故事就這樣在他懷中睡過去了。

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大的誘.惑了。

荀銳摩挲了下她的腰。

魏妙沁睫毛顫了顫,口中低低嗚咽了一聲。

荀銳動作一滞,小心翼翼再去看她。

“我忘了……”魏妙沁沒有醒,只是眼角又流下了兩行淚,她低低嗚咽,哭得極是傷心,“我怎麽能……一處都不記得呢?我怎麽能……忘記……端王府呢?”

她在夢裏也是難過的。

短短幾月,便好似吃了數年疊在一塊兒的苦。

連哭的聲音都變得細弱了。

荀銳胸口仿佛被生生插.入了一柄刀。

他覺得自己的确如旁人所言那樣,是奸惡之徒。

他一面不願她這樣難受。

可他一面又冷靜至極地想,她這樣脆弱,便能多倚靠他一些了。

荀銳将她的腰掐得更緊,低頭親了下她的額頭,氣息噴灑。她還是沒有醒來。

他便又親了下她的鼻尖,臉頰,下巴,脖頸……還舔吻過了方才她捂住他下巴的手,她的手指養得極為細嫩,指尖微紅,帶着一點少女香氣……

荀銳眼底的火焰越發熱烈。

他按在魏妙沁腰間,手扣住了系帶。哪怕隔着幾層布料,他腦中也已經勾勒出底下滑膩的肌膚觸感,還有微微貼着他的豐盈……

室內微弱的燭火明滅。

荀銳的眼珠子都紅了。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室內安靜極了。

他到底還是忍住了。

今日過去,她興許會有一絲喜歡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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