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白露渡村(14)

傅少徵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但他卻忘記了夢的內容。

他茫然地睜開眼,耳邊盡是嗡嗡的嘈雜之聲,他花了好一會時間,才發現自己已經身處阮陵城中屬于自己的那間小屋裏,陳列擺件與他離開之時別無二致。

思緒有一瞬間的滞澀。傅少徵撐坐起身,立馬就有小厮呼天搶地地将他清醒的消息呼啦傳了滿院。

不一會,有人急急忙忙走了進來,聽腳步聲,身後還跟着幾個。

簡書火急火燎地趕來,就看見傅少徵茫然地靠在床邊,心道不會是被白露渡的怨氣沖壞了神志,一面小心翼翼地坐在床邊,問道:“少徵,感覺怎麽樣?”

傅少徵沒什麽神采的目光這才微微轉動了些許,一瞬間滿是血色與鋪天蓋地的魔氣的記憶倒灌回他的腦中,他面色一白,抓住了簡書的衣袖,聲音沙啞的不像話:“林止鈞呢?”

“……”簡書一頓,低頭給傅少徵理好衣襟,說:“這次是真的很兇險,好在方之瑕及時将冥王帶了過去,不然你現在都不在這裏了。”

傅少徵厲聲道:“我問你,林止鈞呢?”

一直不做聲的段含青幽幽嘆了口氣,輕輕瞥了一眼簡書,說:“你別罵他,我來說。”

“我們後來才得知,白露渡一幹村民的怨氣,已經和許知知融為一體了,隐藏在槐樹下的怨氣,只不過是江祀的一個障眼法,真正能造成危險的,是許知知。”段含青深吸一口氣,哽咽道:“怨氣瞬間爆發的力量不是幾人可以承受得住的,止鈞當時體內的靈力幾乎已經枯竭了,卻還是憑着一口氣護着你,以至于魂魄被怨氣沖刷得支離破碎……”

段含青每說一個字,傅少徵的面色就白一分。聽到最後,他反而平靜下來,只是藏在被褥之下青筋四起的手暴露了他的心情。他閉了閉眼,顫聲道:“那他現在……還在這世間嗎?”

沒人知道傅少徵是怎樣問出這一句話的。

也是直到這時,傅少徵才終于對林止鈞執着尋找他這一件事有着感同身受的體會。

這蒼茫世間,甚至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你,哪怕是一絲魂魄,一句話語,一個眼神。

“冥王将他殘存的魂魄沉于泠淵之泉下了,但是也于事無補……”段含青紅着眼眶說:“都怪我,要是我當時在的話,止鈞也不會……”

“我知道了。”傅少徵打斷她的話,下了逐客令:“我想再休息一下,勞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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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少徵頂着簡書二人擔憂的目光,清清冷冷地看着不知名的某一處,陷入了無邊的靜默。他們只好掩門離去,為傅少徵留下冷靜的時間。

二人剛離去,傅少徵便翻身而起,只是靈臺加魂魄的重創讓他站立不穩地摔倒在地。他茫茫然地坐在地上,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忍着身體巨大的不适蹒跚着向北山走去。

北山一切未變,蒼山翠竹,花鳥蟲魚,連路盡頭潺潺的溪水都是同一個曲調。傅少徵像是闖入了畫中的不速之客,步伐匆忙地直奔竹屋後的泠淵之泉,連已然長大的重明鳥都沒能分得他一個眼神。

而傅少徵事到臨頭,反而有些怯場,在竹屋附近逡巡片刻,才緩緩走了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林止鈞的殘魂在泉底的緣故,泠淵之泉的水溫比之前冷了幾分。他盤腿坐在岸邊,像一只失了群的候鳥,茫然無措。

傅少徵性情天生冷淡,難以共情,卻偏生了一個細膩柔軟的心思。旁人能很快理解的感情,他需要多付出幾倍的時間與精力去慢慢梳理,慢慢咀嚼下去。

林止鈞這次突如其來的離去,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悲傷,而是茫然。

自九臯秘境之後,他的世界幾乎都與叫做林止鈞的這個人有關,無論是喜的,怒的,全都只是因為他一個人。這種存在對于普通人來說,無疑是可怕的,但只有傅少徵,才能在這些與自己有關的事裏,找到自己存在的那麽一丁點兒意義。

現在林止鈞死了,那他怎麽辦呢?

他要回到那個自我封閉的世界裏,摒棄感情,無知無覺地活下去嗎?他還要找到自己……關于風清的記憶嗎?

林間的風将竹葉吹得簌簌作響,傅少徵突然覺得有些冷。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泠淵之泉的中央。

他鬼使神差地将自己整個人沉進泉中,目光所及之處,竟一眼看見林止鈞的殘魂,在泉底發着微弱的光芒。

這光芒雖然小,但幾乎是傅少徵得以喘息片刻的契機。

他怔怔地望着那片溫柔的光芒,緩緩落下淚來。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傅少徵将意識海伸展開來,盡可能地觸碰到那片光芒:“我共情能力很差,尋常人能體會到的喜怒哀樂,我只能體會到半分。”

水波晃悠悠地動了幾下,似乎是在回應。

傅少徵無知無覺,繼續延伸着意識海:“你不是問過我,是不是在秘境裏就對你……我現在回答你,是的。”傅少徵恍惚間想到那次猝不及防的黑暗侵襲,他像一個不屬于這世間的人,被隔離開來。或許他自己都不曾發覺,那個時候的自己已經對這個光芒萬丈的人動心了。

他把他從混沌帶回到了人間。

也把他從一身孑然的孤寂之中拉了出來,沾染上這萬丈紅塵。

傅少徵随即又不可抑制的想到,如果林止鈞在面前的話,他未說出口的話,一定能被他一個眼神所洞悉。

他靜靜閉上眼,朦胧間,穿過千年的記憶,似乎聽到了來自千年前的林止鈞的話。

他說:“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作為一把破劍腐蝕在蠻荒之地了,謝謝你,把我重新帶回到這個世間。”

那記憶似遠非近,在他記憶深處打着轉兒,分明只是只手可探的距離,卻無論如何也捕捉不到。

直到一雙手将他從泠淵之泉裏撈了出來。

那雙手的主人是一個長相有些妩媚的青年,只是目光着實不太友好,青年上下打量了傅少徵一眼,鄙夷地說:“死了個道侶就要尋死覓活了?你真的是神明風清?”

傅少徵這才發覺他沉入泉中已有段時間,若不是這個人拉他一把,他可能就真的要溺死在這段似是而非的記憶之中了。

傅少徵靜了靜神,說:“你是?”

那人從鼻腔裏嗤出一口氣,說:“被封了段記憶怎麽就變成這個德行?什麽神明,不過爾爾。”

繞是傅少徵此時有些神志不清,也從他話中聽出點端倪。見他這鼻孔朝天的模樣,想必也是一位地位不凡的人,這個節骨眼上出現在這裏人,很大幾率就是冥王了。但他對這人興趣缺缺,轉身就要走。

卻聽得身後那人帶着點誘惑的意味,說道:“我有辦法救林止鈞,你要不要聽?”

這任冥王名闕歌,是個浪蕩人間的主兒,但近日裏被鬼界的事擾得焦頭爛額,一會是鬼門關沒辦法關上,一會是忘川河邊的鬼們鬧起了小規模的叛亂,是故白露渡一事他才未能及時跟進。

阮陵城的衆人,只知道傅少徵不見了一段時間,回來之後就恢複了正常的冷清模樣,也看不出半點剛醒來時的失态。

簡書幾人擔憂地看着傅少徵與闕歌一起進進出出收尾白露渡的事,擔憂地看着傅少徵與大虎還有大虎娘作別,擔憂地看着他忙東忙西,仿佛林止鈞一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闕歌覺得有趣,扭着身子看向方之瑕的方向,問傅少徵:“你是怎麽認識這群人的?”

傅少徵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抓住一個漏網的鬼,朝闕歌臉上扔了過去。

“你別忘了,白露渡之事,有你一半之責。”

後者到底是有些心虛,利落地将鬼收入袖中,喃喃道:“不是還沒恢複記憶麽?怎麽這麽像那個人?”

許是風清與闕歌認識,這人除了初次見面端着架子,之後總是圍在他的身邊叽叽喳喳,讓人煩不勝煩。

傅少徵想起闕歌說過的話,問道:“你說我的記憶被封存了?我不是風清的轉世嗎?”

闕歌像聽到什麽笑話般,說:“你那幾個師兄師姐誰都可能轉世,就你沒可能。”

傅少徵皺眉道:“為什麽?”

“我親眼看到伏羲把你的記憶封存,然後将你的魂魄放進一把琴裏的。”闕歌笑道:“你師父那麽疼你,怎麽舍得你死?但當時都說你們七個全部死在那場戰争裏了,包括純鈞那小子。”

傅少徵想到林止鈞,便沒了問下去的心情,索性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轉到這群還未超度的鬼身上。

闕歌不依不饒,說:“神魔大戰之後魔界勝利,那小子卻闖入魔界直接殺了個天翻地覆,啧啧,那場面。”

傅少徵冷冷道:“你還知道什麽亂七八糟的八卦,索性一并講出來。”

闕歌見傅少徵表情不太妙,連忙道:“沒了,我就知道這些。”

就在闕歌半吊子似的辦事效率下,白露渡的收尾工作持續了半個月,那些無法入輪回的鬼,被闕歌收入鬼界,分了個差事,其中包括大虎,大虎娘是病死,是能入輪回的。而那些被許知知帶出鬼界的鬼門,也都安頓好了去處。

持續了這麽久的白露渡一事,終于塵埃落定。

而當阮陵城的衆人終于想起傅少徵的時候,卻已經四處都找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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