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書房女屍(十六)

“五月初旬,清晨卯時, 莊府一位名為春兒的丫鬟于書房發現了秦氏的屍體, 經檢驗, 秦氏右頸有一處長至五寸、寬兩寸的傷口, 深約三寸,兇器應為一把正常尺寸的斧頭,屍體未經搬移,書房正是第一作案現場。”

杜思緩步道,跪在地上的崔勝勇面色如常,尤帶幾分無辜。

“崔勝勇怎麽被抓起來了?”

“聽聞殺害秦氏的兇手就是他!”

“今早他還幫我搬過大米呢, 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堂下衆人議論紛紛, 多半認為宋知縣年紀大犯糊塗, 将事說開便會放了崔勝勇,站在一邊的莊慧眨眨眼, 看着身旁的商人似乎想起什麽。

這些話全流進宋知縣的耳朵裏, 他哼唧一聲, 揮袖一拍驚堂木,又指着一旁挂牌道, “看不見這上面寫的什麽字麽?肅靜!”

衆人紛紛閉上嘴,望向堂上杜思與崔勝勇。

“而殺害秦氏的兇手,就在莊府之內。”杜思篤定道。

“欸,秦氏也有可能為諸如竊賊強盜一類所害,怎麽确定就是莊府人所為呢?”毛益似是疑惑地問。

“竊賊強盜為財而來,去的地方大都是卧室錢庫, 書房只有一堆白紙,竊賊可能去麽,先不說從哪兒偷,單憑竊賊能夠摸到書房、并且得知秦氏行程與地形…大人不覺得太湊巧了嗎?”

杜思略有些無奈,上個縣的縣丞雖不懂這些,起碼不會問弱智問題,而這個邺城縣丞毛益則令杜思好好漲了波見識,沒有最傻、只有更傻。

“本官就是問問、問問。”毛益尴尬的笑笑。

“經判定,秦氏死亡時間約在子時至卯時間,當天夜裏,她曾分別叫過三人去書房,這三人為莊府的算帳先生鄭秋、柴夫力哥與丫鬟莺兒。”杜思頓了頓,望着公案後魂游天外的宋知縣。

宋知縣對視線極為敏感,當即反應過來,“呃、來人,将那莊府三人帶上來!”

鄭秋等人被帶上王法大堂,三人跪在地上,哆嗦着擡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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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遇害那晚只叫了你們三人,本官這幾晚輾轉難眠,覺得此案有極大的破綻,本官的判斷嘛、也稍稍出現那麽一點點的誤差。”宋知縣哈哈一笑,伸出手比劃幾下。

三人身上均帶着傷,只見囚衣上遍布血痕,甚是怖人,三人面色慘白,眼窩深陷,仿佛下一刻就會跌倒至地。

“幸好有杜思提醒本官,才未釀成大錯、枉害無辜啊。”宋知縣嘴上麻利,先将自己撇得一幹二淨,随後又道,“如今正好有個機會,能證明你三人的清白,定要好好珍惜、別再給自己添麻煩了。”

杜思忍不住背過身,不去看這位厚顏無恥的知縣大人,鄭秋三人毫無反應,唯有鄭秋不輕不重的一聲冷笑,才算回應了宋知縣的話。

“咳咳,本官現在命令你們,将秦氏遇害那晚進出書房的情景重述一遍,不得有假。”宋知縣正色道。

“我…”鄭秋最先開口,憑着心裏的怒氣想要罵一頓宋知縣,而此時,杜思突然瞪了一眼鄭秋,眼中含義不言而喻。

鄭秋咽咽口水,忽然想起家中父母,他頓了頓,最終老老實實道出那晚實情,其他二人也都照做,沒出什麽亂子。

一連串時間說下來将許多人記得頭皮發麻,宋知縣躊躇幾番,斟酌着開口道。

“這個時間嘛,鄭秋是子時三刻進入書房…”

“知縣大人,小人子初就進了書房。”鄭秋高高昂起頭,不客氣的說。

“啊哈哈、對,你是子初進去的…”宋知縣說着說着突然猛地咳嗽起來,毛益轉眼一瞧便會了意,立即上前捧住宋知縣,嘴裏一邊喊道。

“知縣大人、知縣大人您沒事吧!”毛益兩眼一眯,竟流下幾滴眼淚,悲戚道,“知縣大人這幾日都未睡好,為破這起案子,簡直操碎了心。”

“毛益,別這樣說,我只是、只是為了邺城百姓,為了喊冤入牢的人…”宋知縣睜開眼還想說些什麽,突然對上鄭秋等人憎惡的眼神,急急忙忙說完剩下的話,“杜思,本官身體不适、言語不順,就由你代本官審案!”

“小人謝過知縣大人。”杜思行過禮,便再沒理會宋知縣。

“由你三人所言時間,鄭秋于子初至子正三刻,力哥于醜初二刻至醜正二刻,莺兒于寅初三刻。”杜思言語流利,堂下衆人不得聚起精神,靜靜聆聽。

“你們三人都稱自己見到活的秦氏,可唯有一人,不确定自己見到秦氏的時間與生死。”

杜思望了一眼莺兒,莺兒連忙道,“民女半夜被寅時打更聲驚醒,端了茶去夫人書房,那時香燭的影投到窗紙上,正是寅時三刻,而夫人并沒有開門讓民女進去,只伸出一只手…”

莺兒吞吞口水,神色驚慌,語速也不自覺的快起來。

“那晚的夫人高了許多,我需擡高手才能遞給她…第二日,夫人死了,我被關入牢獄,而後細想才覺得不對,我從正門的住處走到書房用不了三刻啊!”

這一聲吶喊驚得許多人都愣了,堂上縣令與縣丞面面相觑,一臉茫然,任付之搖搖頭,在心底感嘆杜思實在聰敏過人。

公堂之下,隆化一等人站在一起,皆望向堂上的杜思。

“孫捕快,你說大人行嗎?”小李擔憂道,他說出許多人的心聲,王七劉洱與杜蘅都不禁看向孫平。

“怎麽不行。”孫平笑眯眯的說,“我看大人現下游刃有餘,你們瞎操什麽心。”

堂上杜思神色自若,言語間帶着掩飾不住的自信,整個人猶如天空皓月,令人轉不開眼。

“大人這樣小,卻如此聰慧,将來定有一番作為。”劉洱篤定道,無一人反駁。

井恒遠遠望着杜思,并無言語。

堂上,杜思取出那截帶血香燭,向衆人展示道。

“這是從秦氏書房的香爐裏找到的,據莊府下人所言,秦氏平日喜好上香,一炷香為半個時辰的量,她換的勤快,時間不差矢毫。”

許多人都望向那截帶血香燭,崔勝勇也不例外,他眼神微暗,神色卻無變化。

“莺兒說自己到書房看見香燭的影子,從而推斷出那時正為寅時三刻,而她從自己住處走到書房卻用不了三刻…”杜思頓了頓,突然舉起手中香燭道,“你們看,這截香燭的量夠不夠三刻?”

許多人疑惑的點點頭,而杜思的下一句話,卻令許多人大跌眼眶。

“其實,從力哥離開不到一刻,秦氏便被兇手用斧頭砍死,他當即從香爐拔掉正在燃着醜正時辰的香燭、換上寅初時辰的香燭。”杜思看了一眼崔勝勇冷笑道,“當真謹慎啊。”

崔勝勇聞言一震,不禁低下頭。

堂下立即炸開了鍋,毛益與宋知縣一臉懵懂,任付之想不通其中緣由,不禁問道,“可是丫鬟寅時三刻送茶水時、秦氏明明還是活的啊?”

杜思冷冷一笑,看向垂下腦袋的崔勝勇,“那是他假扮的!”

“什麽?!”衆人齊齊喊道。

“官差大人。”崔勝勇緩緩擡起腦袋,眼中暗湧翻滾,“您怎知那人就是我?換而言之,您又不在案發現場,如何得知那時的秦氏是死是活?您有證據嗎?”

“是啊,是這麽個理。”

“不會是判錯了吧,崔勝勇那樣好的人…”

“好一張利嘴。”杜思冷笑道,“可惜你運氣不夠好,來人,傳莊慧——”

莊慧來到崔勝勇旁,連忙跪下。

“莊慧,作為此案至關重要的證人之一,你來說說,那晚在書房、你到底看到了什麽。”

“是,大人。”莊慧十分配合,将那晚所見重述了一遍,一旁跪着的崔勝勇臉色越來越黑,再也不似方才那般鎮定了。

“莊慧不到寅時便看到秦氏的屍體,這,就是證據。”杜思走到崔勝勇前,對上他充滿陰暗的雙眼,“接下來,便要向你展示你的作案過程與證據了。”

堂下衆人已信了半分,莊慧與任付之望向崔勝勇的眼神意義不明,已有些人望他的視線帶上幾分懷疑。

鄭秋等人終于松了口氣,他們,現下真真正正清白了。

崔勝勇突然輕輕一笑,沖杜思說,“照您這樣說,殺人兇手也有可能是莊老爺,憑什麽說是我幹的。”

“不急不急。”杜思并沒有生氣,也跟着笑了笑,“這就來說說你。”

“那日晚,住在後門附近的下人小四于寅時看到莊慧離去的身影,你曾說、你也看見了,并确定那人就是莊慧,可是這樣?”杜思問道。

崔勝勇點點頭,杜思放聲大笑,望着崔勝勇不禁道,“你難道沒有看過自己屋裏的門窗嗎?”

崔勝勇有些疑惑,而當他想通時,面色卻頓生驚異。

“秦氏喜好竹子,凡是莊府砌牆的地方都有,你窗前剛好有一排翠竹,你如何能看清那條石子小路上經過的人?”

“我、我…”崔勝勇面帶驚慌,失了最初的鎮定,口不擇言道,“我的視力好,能看得見!”

“你當真能看得清?”杜思笑笑,無比狡黠。

崔勝勇頓時生出一股不詳預感。

只見杜思往崔勝勇身後的人行禮道,“麻煩這位捕頭了。”

崔勝勇額角遍布汗水,回頭一看,身後之人赫然是剛才那個押着他的捕頭。

“你方才明明說你沒有看清跑過去的人。”捕頭粗聲道,他生的濃眉大眼,極具威懾力,“你在撒謊!”

“不,我看清了、那是個男人!”崔勝勇死不承認。

“男人?”杜思又笑了,這時堂上又來了一人,杜思向崔勝勇笑道,“你再好好看看,這是什麽人!”

崔勝勇側臉一望,只見一名身着黑衣的俊秀女子,冷冰冰的看着他。

“方才是這位姑娘跑過去的。”捕頭厲聲道。

崔勝勇面色劇變,羞怒參半,略帶幾分癫狂,看起來十分駭人。

“幸苦了,杜雨。”杜思拍拍杜雨的肩膀,“崔勝勇,事已至此,你該簽字畫押了。”

許多人望向崔勝勇的眼神已與往常不同,任付之自覺被騙,十分氣憤。

“我不認!”崔勝勇垂死掙紮,“我為什麽要殺害秦氏?她可是發我工資的人!”

“為什麽?”杜思斜了他一眼,“你放心,我當然有證據,為何書房書架上的賣身契被翻動、為何兇手要找賣身契…事出皆有因,你自己最清楚。”

“來人,傳商人。”

那個自稱是崔勝勇老鄉的商人上前,将崔勝勇之前的所作所為訴之于口,崔勝勇大驚,他怎麽都沒想到,這個與自己同一個地方出來的人竟與秦氏認識,那自己…

崔勝勇捏緊拳頭,滿臉憤懑。

“崔勝勇原來是這種人!”

“之前真是瞎了眼,怎麽會覺得他好?他都把妻兒賣給了長樂坊,還說自己是遭遇不幸才來到此地的!”

“什麽崔勝勇,他叫崔利。”

衆人紛紛變卦,頓時,一片叫罵聲絡繹不絕,場面一度混亂。

“肅靜!”宋知縣發揮了他最大的功能,堂下又恢複平靜。

崔勝勇低頭不語,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杜思又拿出一樣證物,“我第一日在書房外牆還發現這雙草鞋,它與你的腳底尺寸應一模一樣,這便是書房為何沒有腳印的原因。”

說着,杜思便要上前驗證。

“不用再試了,我承認,秦氏是我殺的。”崔利十分從容。

杜思停下動作,等待他接下來的供詞。

“若時間倒流,我卻還是會殺她的。”崔利擡起頭,雙眼通紅道,“這個賤人騙了我三次!聲稱我的賣身契在她手裏,逼着我去做許多事,不然就要上交官府、讓長樂坊來治我!”

“可是,秦氏手中并沒有你的賣身契。”杜思明了道。

崔利重重點頭,堂下衆人又炸開了鍋,紛紛道。

“你做出這樣多的虧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門嗎?!”

“沒想到你竟是這般小人!”

崔利卻諷刺一笑,沖堂下衆人回道,“你們有什麽資格指責我,平日笑臉相迎,接受我的幫助,現今我锒铛入獄,你們便換了副嘴臉,真正惡心至極!”

“你!”

“你們于我、于秦氏…都是一路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就不信、世間還有那真善至極之人?”

崔利咆哮出聲,将衆人一一嗆回去。

“好,既然此案已破,本官也沒什麽好顧慮的了。”宋知縣意氣風發,指引手下官差關押崔利。

誰知崔利昂起臉,又沖宋知縣道。

“還有你這狗官,若沒有這個小白臉,恐怕此時又要多出三條亡魂,我卻能逍遙法外、繼續當我的老好人!”

“你你你、來人,快來人吶,将這刁民押入死牢!”宋知縣氣急,話卻說的十分順溜。

“投機倒把的狗官,哈哈哈哈。”崔利神似瘋癫,竟與長樂坊內的賭民不徑相同,一旁的年輕捕快猶豫着,終是沒有上前。

只見崔利走到杜思前,問了一句話。

“你是怎麽發現的。”

“從我那日問你幾時見到莊慧離去之時,你還記得你說了什麽嗎?”杜思平靜道。

崔利垂下頭,凄涼一笑,“原來如此,怪我不謹慎。”

“這與謹慎無關。”杜思正色道,“殺人償命,乃天經地義。”

最後,崔利被捕頭帶走,宋知縣被毛益扶下了堂,莊府三人逃過死劫,痛哭流涕。

杜思将鄭秋給他的信重新交還于鄭秋。

“這封信,你可以親手交給父母了。”

鄭秋點點頭,擡首望着杜思道,“邺城雖大,卻無我置身之所,我已想好了,明日清點行李回家,我要陪着他們!”

鄭秋流下的兩行淚珠雖夾雜着許些灰塵,卻無比明亮。

杜思沖他笑笑,另一旁的莺兒力哥與小四結伴而歸,鄭秋向杜思告別,連忙跟上他們,四人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夜間,直至被黑暗吞噬。

杜思舒出一口長氣,獨自走上石橋,準備回客棧。

可石橋邊那一抹身影勾起他的注意,高大青年聽聞腳步聲,微微側過臉,如墨般黑瞳似乎包含萬千星辰,明亮至極。

杜思一頓,随即加快腳步,跟在井恒身旁。

此時,邺城明月當空,漫天繁星點點,映照于水裏的影子也真實許多,似乎觸手可及。

作者有話要說:  這卷完了,給自己拍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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