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無頭男屍(六)
現下正值三伏天,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 若不盡早解剖, 男屍自溶現象将會越來越嚴重, 而從屍體上獲得的信息也會越來越少。
當地仵作得到消息, 立即趕來,在半路上正好與搬運屍體的力差撞個正着,他一見屍體狀況,立即令力差停止運行、并向嚴知州說清因果,嚴世之稍加思索,同意了仵作請求。
力差将屍體運到一處空地, 一旁圍來許多人, 屍體氣味極重, 他們又不願離去,便遠遠站在一邊張望着。
力差将搬運屍體的擔架放下後, 匆匆退到一邊, 嚴知州與一幹知縣立在人群後, 沒過一陣便去了街對角茶館。
臨安仵作名叫葉凡,已是不惑之年, 他見杜思第一面就多看了好幾眼,與其他人一樣,懷疑杜思身份。
可說實在的,誰沒事幹去當仵作,整天與屍體打交道,多多少少都會令人不适。
而一些重要線索卻正出自于這個人人避而不見的行業, 偵破疑難案件的關鍵往往在常人極難察覺的微小物什上,屍體,正是命案發生後可以從被害人身上得到的唯一證據,若不細小慎微,将會直接影響案件偵破進度與時間。
眼前這具男屍已步入腐爛,能找到的線索更是少之又少,葉凡皺皺眉,沒有再理會杜思,他将自己随身攜帶的小箱子擱在地上,從中取出幾個深色罐子,杜思聞了聞,才知那是酒醋,只見葉凡用酒醋洗過手,在一旁晾了一會兒。
這時,太陽已升到高空,尚算清涼的空氣漸漸變的熾熱,許多人臉上蒙上一層熱汗,葉凡的手也很快幹了。
他往口中含入一片生姜,見杜思還在一旁便也遞給他東西,杜思一一做過後,離葉凡近了些,兩人深吸一口氣,才望向地上屍體。
杜思注意到,屍體衣物上沾染的水草泥沙已幹,斷頭領口處除了一些淤泥,別無其它痕跡。
許多的蒼蠅聚過來,在二人面前不斷晃蕩,屍體仍是那般腫脹,白色驅蟲來回穿梭,與黑色的皮親密拼接。
葉凡十分鎮定,伸出手上下按壓屍體,反複查看,屍體下漫出許多難聞的不明液體,杜思咽咽口水,覺得今天中午的飯可以不用吃了,同時,心裏對葉凡敬佩極了。
一些人受不住,跑到一旁角落裏大吐特吐,街對角剛坐上窗旁位子的嚴世之剛好看到此景,他身子一僵,堆起笑臉朝後面的人說。
“我這幾天不能見風,這個位兒你來坐吧。”說罷,嚴知州便坐到了對面。
“謝過知州大…嗯。”這個倒黴蛋剛道過謝,也看見了下面的男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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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呀、我的頭怎麽這樣疼。”他突然一轉身,并将身後那人的視線擋個正着,“還是你坐這裏吧。”
“……”
推來推去,終有人坐在了那個位子,而下面的葉凡從未停止手中動作,不停在屍體上來回按壓。
“屍身腐爛較重,頭被利器砍去,死亡時間應在三日以上,至于死因…”葉凡突然一頓,随即搖搖頭,“不好檢驗。”
“為何不好檢驗?他的頭不是沒了嗎?”杜思疑惑道。
葉凡斜了他一眼,解釋道,“并非無頭便是因利器所致死亡,死者生前尚有可能因其他原因致死。”
“其他原因致死…”杜思喃喃道,又望向慘不忍睹的屍體。
單看屍體腐敗情況,一定不少于三天,夏季炎熱,細菌分解速度加快,屍體死後器官自溶時間也十分快,這只是從環境因素來分析,死者死因也是影響自身自溶一大因素。
從蟲蛹孵化速度,也能确定大致死亡時間,第一代蛆蟲孵化出、當然是距離死亡時間要近些,而往後幾代蟲蛹孵化,要想推出死亡時間與死因就更困難了。
葉凡來到斷首傷口前,蹲下身細細查看,只見斷首處已生出許多蛆蟲,一些軟組織自溶流出的液體堆滿斷口,那些血跡反而不明顯。
接着,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下,葉凡撚起幾條蛆蟲,湊近臉查看。
“怎麽樣?”杜思連忙問道。
“是這幾天才孵出來的。”葉凡将蛆蟲一扔,那邊離了八丈遠的人急急往後一蹦,卻撞到一人身上。
他回頭一看,望到一張俊美而冰冷的面孔,那雙如墨般幽深的鳳眸向前方看去,仿佛永不會垂下頭。
“這位公子,對不住了啊。”
井恒不語,反倒往前站了站。
“死亡時間無誤,可死因…”杜思有些無助,他現下心亂如麻,以前學到的東西都攪作一團,在眼前這具屍體上難以發揮作用。
杜思再一次感受到茫然,都說理論大于實踐,可此番場景,卻使他覺得實踐要大于理論。
“莫慌。”葉凡出聲道,将杜思拉回現實,“局部檢驗也可驗出真正死因。”
“局部檢驗?”杜思急急說道,聲音不自覺大了些,“一個人身上有那麽多的部位,能驗到麽?”
葉凡看了他一眼,那雙經由歲月沉澱的眼竟莫名使杜思平靜下來,他不禁用衣袖擦擦額上的汗,手上一股濃郁醋味襲來,卻令杜思完全清醒了。
“你身為一名仵作,最該明白謹小慎微、反複檢驗乃重中之重。”葉凡沉聲道,杜思垂下頭,羞愧至極。
“或許你不将這屍體放在眼裏,普天之下,死去的人千千萬,少了這一具、似乎也不算什麽。”葉凡話鋒陡轉,言語無比犀利,“可幹我們這一行的,手底下經過的屍體卻都是一樣的,人死後不過黃土一柸,無貴賤之分,無論此人生前是多麽的好、多麽的壞,你我都得一視同仁,守這行的規矩!”
“葉先生,是我錯了。”杜思恨不得找條縫鑽進去。
葉凡悄悄瞅了他幾眼,複道,“沒試過,怎麽知道行不行?你還年輕、将來有的是機會,此時要多看多學,少一樣知識,你手下可就多了一條冤魂。”
杜思凜然,不禁望向自己一雙手,它承載的重量如此大,他怎能輕言放棄?
兩人再次動作起來,皆被街對角茶館二樓坐着的嚴世之盡收眼底,他坐的位置剛好能看見杜思、桌角卻将那屍體擋個嚴實,正合了他的心。
“杜思這孩子生性善良,人也勤快,雖在隆化待了幾月,我卻将他看了個明白。”祝松山說道,嚴世之轉過頭,對他笑了笑。
“可有什麽人找過他?”
祝松山想了想,腦中忽然浮現一張俊美至極的面孔,在他所認識的圈子裏,從未聽說此人。
他皺皺眉,終是将到嘴邊的那個名字咽下去。
“沒有什麽人。”祝松山望望杜思,又道,“他似乎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嚴世之抿了口茶,其他人才敢擡起茶杯,“我看未必如此,誰知他有沒有杜永秋的腦袋呢?”
祝松山頓了頓,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嚴世之笑笑,望向所有人道。
“聽聞,他破了幾樁案子。”
除了祝松山,卻無人有反應。
“宋知縣也知此事…”祝松山想到被力差擡走的宋炜,神色變得極為耐人尋味,“可惜宋知縣身體不适,現已回去了。”
許多人咳嗽幾聲,應是将臉憋的通紅,嚴世之想起來方才場景,光明正大的笑了。
“宋知縣凡事親力親為,不想這次卻栽了個跟頭,這些日子要好好補補啊。”
剩下的知縣也笑了,紛紛附和道。
談笑間,祝松山斂下笑臉,他望向窗外,看着杜思忙碌的身影重重嘆了口氣。
樓下,葉凡從箱子裏取出銀針,紮進屍體斷面,片刻後取出,只見銀針上除了留有惡臭的液體外與不斷扭動的蛆蟲外,別無其他變化。
接着,葉凡又開始細細檢查屍體衣物,兩人合力解開衣物,在膨脹屍身上不斷摸索,終于找出一塊重要物證。
“這是一塊玉。”葉凡掂量道,用白布慢慢擦拭,白玉顯現出它原來的面目,剔透晶瑩、潔白無瑕。
“還是一塊上好的玉。”葉凡又補充道。
杜思看看屍體,疑惑道,“兇手為何要隐瞞屍體身份?先是将頭砍去,接着換上新衣,難不成是想拖延時間,收拾行李跑出去?”
葉凡卻搖搖頭,揚揚手中玉佩,“若真如你所言,為何會留下這塊玉佩?”
“或許是兇手忘了呢?”杜思追問。
“在臨安,大戶人家身上都有一塊上好的玉,他既然殺害此人,定會知曉他身上的玉,無論是劫財、情殺…于情于理都應取走這塊玉佩,不該将它留下來。”
葉凡将玉交給杜思,杜思連忙用白布包裹起來,小心握着。
“只怪我能力有限,難以查出真正死因,剩下的就要看知州大人如何處理了。”葉凡嘆息道,說罷便要轉身離去。
杜思卻望着地上被一群蒼蠅包圍的屍體,陷入沉思。
“你怎麽還不走?”葉凡又走過來。
“葉先生,我或許知道…”杜思擡起臉,鄭重道,“一個能得知死因的方法。”
葉凡滿臉不可置信,杜思與他交談一段時間後,葉凡看了看屍體,勉為其難的點點頭,接着、就從箱子裏拿出刀來解剖屍身。
吃瓜群衆又是一陣唏噓,去吐的人數增多了,許多人雖面色蒼白,就着湊熱鬧的心與屍體頑強扛到底,不得不令人費解。
杜思實戰經驗太少,便在旁負責打個下手,直至一層層蛆蟲與血肉被打開,模糊不清的內髒展露在二人面前,大部分人體器官都自溶了,只有皮膚還維持着原樣。
“這…怎麽可能?”葉凡一臉驚訝道,“這人明明死了不到幾天,裏面怎會都融化了!”
“影響死因的因素還有其一,那便是自身死亡狀況。”杜思在一旁解釋道,“若死者死于急速性死亡,諸如中毒、窒息此類,屍體器官自溶則會提前,肝髒是心肺間自溶最慢的器官,而這具屍體竟然都快溶完了。”
兩人繞着屍體走了一圈,杜思指着衣物道,“看屍體的劃痕與衣物,可以得知此人死後被抛屍于衡河,清晨衣物的水草淤泥還是濕的…屍體泡在水中,則腐爛速度稍降,而這具屍體內髒竟腐爛至此。”
杜思揚起一抹自信的微笑,猶如驅散霧氣的清風,“只能說明,此人死于急速性死亡。”
“照你這樣說,死者是被兇手先用其他方法殺死、再砍去頭顱。”葉凡篤定道。
“正是如此。”
“我竟未看出,你這般年紀便懂得這麽多。”葉凡不禁贊賞道,“我再多問一句,你師承何處啊?”
“這這、我師傅…”杜思撓撓頭,絞盡腦汁終于想到一個人,“正是家父教給我的。”
望着葉凡刨根問底的面孔,杜思又加上一句。
“家父乃杜永秋,不知您是否見過他。”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令葉凡大為吃驚。
“杜永秋?”
同時,坐在嚴世之先前看好的位子上的倒黴蛋終于吐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東西全弄完了,只剩考試複習、簡單的很。
接下來開始補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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