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雲洲疑雲(五)
裴興繼不在家,道上還留有一小片淡淡血痕, 那晚, 許天高的屍體被門童發現, 兇器就在距離屍體不足兩尺的地方,
“知州大人,這便是許天高屍體橫陳處,因離那裴興繼宅邸極近…”張志躊躇道,“小人與縣尉大人都認為裴興繼家的仆人有極大作案嫌疑。”
曹正明點點頭,上前敲響裴興繼宅邸大門,一個小門童開了門, 幾名護院一見是曹正明, 立即将三人迎進宅。
裴興繼的家雖不比得盧骥升與曹正明, 卻也別具一格,一個管事上前, 在一旁等着吩咐。
“不過幾個時辰, 裴興繼的兒子竟然丢了, 他才四歲、連永中的地都沒摸清,你們是怎麽辦事的?”曹正明責怪道, 似乎與他們極為熟悉。
“都是小人的錯!”管事連忙擡起手掌往臉上招呼十幾個巴掌,“該打、該罰!”
頓時,其他在場的人都扇起自己巴掌,一片啪啪聲響亮至極,都傳到永安街那邊。
“哼,一個個只會耍嘴皮子。”曹正明不耐地揮揮手, “快帶我去小智的住處。”
“欸,大人請往這邊走。”管事雙頰紅腫,笑眯眯向前走。
“這年頭,什麽都不好當啊。”張志小聲道。
杜思也覺得這些個下人有些無辜,若他們并非小智院子看管的人,這樣受罪可真是有些冤枉,他轉念一想,這個四歲小孩失蹤的也太是時候,裴興繼宅邸前後入口都有護院看守,即便是經過一個房,也會碰上一些下人,他怎麽能在這些人眼皮子底下不見呢?
還是說,小智的失蹤,與其他人有關…
杜思才想到這裏,曹正明突然開口問道。
“裴興繼可有什麽仇人?趁他麻煩纏身而将小智擄走?”
“這…”說及裴興繼,管事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幾個來回,他擡頭望天,似是在思考什麽,半晌,管事兩眼一阖,朝曹正明笑道。
“大人,老爺素日待人以誠、處事為真,若要小人看來,與老爺說話的人都是朋友,沒有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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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曹正明挑眉,胸膛急促起伏幾息,但很快被他壓下去,“照你看,裴興繼身邊有許多朋友了。”
“回大人,小人是這樣認為的。”管事欣喜地說。
杜思心裏直嘆息,眼前這個管事還未摸清曹正明的習性,此時就連自己踏了禁區都不自知,也不知該說他什麽好。
“呵呵。”曹正明哈哈一笑,揪起管事衣領猙|獰道,“你知不知道,本官最厭別人回話時賣關子了,這裏雖不是衙門,本官卻也有辦法整治你這油嘴滑舌的仆役!”
曹正明兩眼一瞪,吓得管事雙腳發軟,一下子倒在地上。
“本官命你自掌嘴巴,沒得命令不許停下!”
“啊?是、是!”
自此,裴興繼的宅邸開始響起清脆的耳光聲,叫苦不疊的管事不敢出聲,只能将哀怨往肚子裏咽,巴掌聲響了一路,直到三人進了小智的院子才停下來。
途中,杜思得知,這名多嘴的管事名叫季時,聽聞平時沒少挨裴興繼訓,奇怪的是,裴興繼竟沒将他撤職,杜思想起裴興繼的模樣,那樣砂鍋大的拳頭落下來,季時估計半條命都沒了…
小智的院子十分大,照裴興繼吩咐,院裏修建許多新鮮玩意兒,看來這位掌櫃平時是極寵他兒子的了,杜思摸着表面光滑的原木,手撫過去、竟然沒碰到一根刺。
季時靜靜待在一旁,他雙頰腫的猶如兩個大饅頭,眼淚在他眼眶裏打轉,季時吸吸鼻子,硬是将快要流出來的液體逼回去。
曹正明把小智房屋內外做看守照應的丫鬟婆子叫出來,順帶将這附近一圈的下人全都喚到一起,這些人見了曹正明,都老實低下頭,沒人敢說一句話。
頓時,院子裏靜的就連掉落一根針的聲音都十分清晰,曹正明這才高興了一些,他走上前,沖所有下人沉聲道。
“八月十一日晚,你們都做什麽去了?”曹正明極為嚴肅,一一對上那些擡眼看他的下人們,“分幾撥與本官說清楚;若有人謊報案情,王法大堂刑罰伺候!”
下人們一聽,一個個猶如賭桌上被投擲的骰子,許多人支支吾吾說不清,私下又讨論了老半天,才給了曹正明一個準信兒。
他們大致分為三撥人,負責照顧小智的婆子與護院,還有附近的下人,而與杜思所想有差異的是,那晚,宅子裏起碼有一半的人去救火,包括保護小智的護院。
“如此,你們幾人是去幫裴興繼滅火嗎?”
護院點點頭,一旁其他院的下人面面相觑,他們其中也有人去滅火,不過都是身體強壯的男人。
曹正明細細琢磨,在院中來回走動,片刻,他理清那晚所發生的事情後,又接着問照顧小智的婆子。
“照這樣看,十一日晚你們都是在這院子裏了,可有走動過?”
婆子們搖搖頭,有幾人卻神情恍惚,一雙眼在曹正明與張志間來回瞧,極為緊張,其中,一位年齡最大的婦人上前說道,“回知州大人,那晚我們都未出過院兒,小少爺辰時便睡下,此後再也沒起來過。”
“是啊…”婆子紛紛附和道,她們滿臉誠懇,令人無可指責。
曹正明眉頭緊鎖,既然人都沒走出去,小智是怎麽不見的?
這時,其他院的下人們有些躁動,有幾名丫鬟望着婆子,眼裏盡是憤怒。
“本官見你們憤憤不平,怎麽,有話要說?”曹正明打量這幾名丫鬟,見她們不似作假,便給了一個發言機會。
“回大人,十一日晚,她們雖未出過院子,可在大門口發現屍體後,我們姐妹幾個去了小少爺的院子,卻看見這些個婆子都在休息!”一名丫鬟高聲道,一時間,許多下人都不淡定了,“而後,她們再往屋裏走,就有人說,小少爺不見了!”
“小少爺機靈可愛,我們都喜歡小少爺,如今卻因為這幾人玩忽職守、小少爺竟找不到了。”幾個小丫鬟說着說着,眼淚就流了下來。
“你放屁!”一個婆子大聲叫罵,“我們幾人分明是盡心盡力伺候小少爺,你是其他院的人、手怎麽伸得這樣長?!”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其他婆子也開始罵起來。
“怎麽說話的?你們平日拿的銀錢比我們多,做的活兒卻那樣少,現在小少爺因為你們不見了,還不讓別人說幾句了!”其他院的下人不甘示弱,紛紛罵回去。
頓時一片喧嚣聲充斥整個院子,讨論中心也逐漸偏移,從‘小少爺失蹤’到了‘工資’,沒人記得最初的話題,只在發洩心中累計已久的不滿,一場堪比皇室後宮大戲的故事在杜思面前上演,他搖搖頭,不禁有些同情那個失蹤的小家夥。
曹正明在一旁看着,竟然毫無動作,他細細觀察每人的反應,張志不知從哪兒拿出的紙筆,開始記錄,而邊上的季時望着這一切,發出了極為愉悅的笑聲。
曹正明耳朵一動,立即轉過身,笑得正歡的季時被逮個正着,他斂下表情、想要蒙混過關,誰知曹正明卻向他走來,他擰着眉、一副要撸起袖子幹架的架勢。
季時頓感天地一陣旋轉,撲倒在曹正明的靴前,可這位知州大人并沒有罰他,反而将他從地上拽起來。
“本官問你,十一號晚,你去了哪裏?”曹正明疑惑道。
“我、我沒去哪兒啊!”不知是否因為害怕,季時竟忘了稱呼。
“快說。”曹正明板起臉,季時立即繳械投降。
“我去幫裴老爺了!”
“那你便是不在宅子了…”曹正明又問道,“你是什麽時候趕過去滅火的?”
“我、我我…”季時結巴半天,才想到,“我是第一波去滅火的人!不、不信,你去問他們,他們可都看見我了!”
季時突然想到什麽,變得底氣十足,曹正明看着看着,突覺得有些不爽,就往季時腫的厲害的那塊肉上又使勁掐了一把。
“啊啊啊——”宅子裏傳出一道殺豬般的叫聲。
“哼,我們走。”曹正明揮揮衣袖,撇下還在争吵的下人們,帶着張志與杜思出了裴家大門。
到了街上,曹正明與張志去了別處,杜思一人樂得清淨,他沒有回去,而是來到永安街上的醉霄樓前。
醉霄樓被燒了大約一半,而旁邊的小吃鋪子卻全沒了,杜思當時便覺得奇怪,所以才回來看看,他随便找了一位小哥,想要問清楚,誰知他極為不耐,不僅沒有回答杜思的疑問,還将他趕出醉霄樓。
“現在的年輕人戾氣怎麽都這樣重。”杜思又不能強逼人家,更何況小哥在工作,此時,他剛好看到對面有一家露天茶棚,裏面正坐着一位老大爺,笑眯眯的望着他,見杜思回望,大爺還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過去。
杜思見有戲,立即飛奔上前,大爺給他倒一杯茶,兩人攀談起來,竟是毫無阻礙。
大爺姓丁,杜思本想喚他丁爺爺,話到嘴邊卻又覺得別扭,最後還是叫了丁爺。
“醉霄樓被燒了一半,那兒的人這會兒正忙,你卻還去打擾,不是自找麻煩麽?”丁爺搖着蒲扇說。
“我就是好奇。”杜思毫無隐瞞,他望着烏漆麻黑的醉霄樓,支着下巴道,“明明是醉霄樓最先起火,一旁的小吃鋪子怎麽全燒沒了、可醉霄樓剩了一半呢?”
“小夥子想的還挺多,這跟你沒幹系吧。”丁爺雖口上這樣說,卻還是解釋道,“當晚醉霄樓起火,許多人都去幫裴興繼了,小吃鋪子火雖小,可是救火的人少,再加之後來裴興繼的下人來幫忙,現下天幹地燥,正是熱的時候,一個時辰不到,小吃鋪子就全燒沒啦。”
丁爺語氣平緩,杜思卻從中聽到許些哀涼,他琢磨這丁爺的話,又想不通了。
“醉霄樓的火燃到小吃鋪子,裴興繼怎麽不去幫他們?那可是他家起的火、怎麽能這般不講道理。”
“裴興繼已答應賠償,小吃鋪子老板都不操心的事兒、你生氣做什麽。”丁爺哈哈一笑,直起身看着杜思說,“這世道可不像你想的那樣,懂得明哲保身、進退自如的人才能活得長久,你這樣正經,眼裏容不下半點沙子,要是看到那晚情景,還不得被活活氣死。”
“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麽?”杜思湊到丁爺面前催促道。
“在裴興繼承諾賠償後,小吃鋪子的老板們都放下手裏的桶,回家睡覺喽。”
“怎麽會這樣?”杜思十分不解,“能滅一些是一些,說不定還能救回些本、怎麽人都走了?”
“你想的倒簡單。”丁爺忍不住摸摸杜思腦袋瓜,在被他掙開前收手,“小吃鋪子連在一起,滅得了這頭、卻顧不上那頭,他們人數又少,你來說說,那火、該如何滅?”
杜思恍然大悟,見他如此神情,丁爺喝下一口茶,指着小吃鋪子前立着的一人道,“你看,那人便是其中一家鋪子的老板,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這些了,你要想問、便去問他吧。”
杜思剛想道謝,丁爺卻擺手笑道。
“你不用謝,我方才見到你與知州大人路過此地,你替我在大人面前美言幾句、就當作是幫我了。”
杜思:“……”深深感覺自己被套路了。
照丁爺所言,杜思走到那位老板面前,只見這一片小吃鋪子都化作一片塵埃,只留片段房屋殘骸,許多還未燒透的木頭搭在一起,十分荒涼,地上有清理不去的痕跡,可以想象,那晚此地經受何種瘋狂熾熱的毀滅焚燒,所到之處、皆是瘡痍滿目,那些殘骸下也不知掩蓋什麽,總歸都是被燒焦的東西。
鋪子老板對着一片狼籍接連不斷的嘆息,杜思走上前,本想問些什麽,見了此番場景卻說不出話了。
“我苦心經營了十幾年的鋪子,雖比不得醉霄樓這等酒樓,卻也安心,如今一把火全燒沒了,全都燒沒了。”
老板語氣淡淡,也無過大神色起伏,杜思卻從中感到一股濃濃哀傷,老板沒轉過身,似是知道身後有人,他接着說道。
“裴掌櫃一把銀子便将我這經營了十幾年的小鋪子都買下來了,還多出許多,我應該高興才是。”
老板微微側身,望向杜思道,“小兄弟,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杜思搖搖頭,一言不發,老板笑了笑,開始自顧自的說起來。
“我兒子喜歡吃糖,我便賣糖,他平時最喜吃我做的糖,常常坐在那張小板凳上對我笑。”老板指着其中一堆灰燼,他似是回憶起開心的事,笑着說,“我腦子不靈,生意總是虧本,每次歸來,他都坐在板凳上眼巴巴地等着我,還會叫我別那樣辛苦,多陪陪家妻。”
老板笑容一僵,聲音陡轉,他擡起那雙無神的眼,向虛空茫然的宣洩着,杜思才注意到,他兩鬓已微微斑白,卻毫無一絲對過去的眷戀。
“要是這樣下去該多好,可天意弄人,事與願違,他到八歲、竟大病一場,沒多久便去了。”兩行清淚從他面頰流下,于下颌骨搖搖欲墜,“不久,家妻也跟着走了,不到半年、家裏只剩我一人,還好我父母健在,不然,我也要扛不住了。”
老板雖這樣說,神情卻透出至深的絕望,他轉過頭,又望着那片灰燼。
“現在,鋪子也沒啦。”鋪子老板聲音顫抖着,一些詞字在他喉間哽咽,始終沒有發出來。
“沒了,都沒了。”
幾滴淚墜落至地,留下幾小片濕季,卻很快消失,老板踉跄幾步,随即跌撞着往一個未知的方向走去。
杜思沉默許久,他不禁坐到地上,也望着這片殘渣,他不知自己在執着什麽,只是此番舉動能使他懸在半空的心好受一些。
遠處,丁爺望着杜思坐下的背影笑了,路上行人來往,從未于某處滞留,遠看,一顆顆人頭如螞蟻一般大小,竟比天上繁星還要多出幾倍,春去秋來,新舊交替,劫劫長存,生生不息,不變的、是那些被孕育寄托希望的新生命。
“年輕,真好啊。”
此時,小吃鋪子對門的一家首飾鋪——也正是緊挨茶棚的房子,緊閉的房門被打開一條縫隙,一雙眼從中窺探着一切,他望着杜思坐在鋪子前的背影,眼底閃過細密的光。
當烈陽西落之時,所有人忙着歸家,杜思還待在那兒,他驚覺天黑,想要起身卻沒了力氣,仔細一想,他今天好像還沒吃飯…
杜思喃喃幾聲,突然躺在地上,他兩手攤開,盡情的放飛自我,這時,天上星辰已出了一半,另一邊還尚存幾分餘晖,天空被分割為兩種色彩,煞是好看。
杜思将手墊在腦袋下,望着天不知在想些什麽,而後,他空曠的視野卻出現另外一人,那張令人暈眩的容顏被餘晖照影出不同顏色,他的雙眼浸在黑暗裏,但杜思卻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自己。
“真美。”
當杜思發出這句感嘆時,眼前的人僵硬片刻,随即,杜思的肩上多出一雙手,一陣天旋地轉,他被那人拉起來了。
“回去了。”井恒拍拍手,将臉撇到一邊去。
不知是否因為餘晖過于絢爛,他的臉也是通紅一片,杜思哈哈一笑,井恒立了一會兒,便頭也不回的向前走。
“等等我!”杜思想要邁開腿,但他坐的時間實在過于長,一動腿便摔在地上。
井恒走到杜思面前,居高臨下的注視着他。
“走不動了。”杜思大咧咧道,“你回去吧,別再管我了。”
說罷,他垂下頭,許久之後,他再擡眼,卻看到井恒蹲下的背影。
“回去了。”仍是那簡單的三字,卻帶給杜思莫名安心的力量。
他老實趴上井恒的背,井恒的手繞過杜思的大腿,夏季炎熱,衣衫單薄,肌膚之間的接觸便更加親近,杜思扒上他的脖子,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大腿似乎被捏了幾把,那個瞬間過快,以至于這個念頭立即被杜思抛到腦後,現下,他只覺得這個情景有些熟悉。
“你以前背過我嗎?”杜思湊到井恒耳邊問道。
井恒微微一頓,他點點頭,又繼續往前走,杜思仔細回想,終于記起來,那一次,他們在衡河上游行走,自己好像睡過去,井恒便将他背回來了。
眼前的餘晖很快與井恒的黑發交織在一起,十分耀眼,杜思心念一動,忍不住上手撥弄幾下。
井恒:“……”
杜思回過神,連忙轉移他的注意力,“我方才在醉霄樓外認識一個老頭,他叫丁爺…”
無論杜思說什麽,井恒都只是靜靜聆聽,偶爾回應一句,兩人的影子被光拉的極長,投映于永中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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