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雲洲疑雲(十二)

短短幾日,一晚連死兩人的消息傳遍整個永中, 同時, 醉霄樓掌櫃裴興繼的倒黴事跡被許多人口口相傳, 一些人跑來裴興繼面前冷嘲熱諷, 氣得他回去又發好一通火,這下子、裴興繼宅邸的下人們又遭了殃。

杜思于空暇間找到季時,仔細詢問那晚的行蹤,因有其他護院發現,季時早早便出現在醉霄樓,而季時卻未對曹正明等人說清, 怎樣看, 這其中都有貓膩。

“季時, 你那晚為何去醉霄樓?當時又為何不明說?”杜思咄咄逼人,将季時堵的沒話說。

“我、我…”季時結結巴巴, 眼珠子亂轉, 竭力找了個理由, “大人、老爺還等着我去倒茶,小人先走了!”

他慌張離開, 身後似有洪水猛獸在追趕他,杜思當下篤定,這個季管事絕對在隐瞞什麽。

除此外,裴宅還存在一個疑點,那便是裴興繼的夫人王氏十一日晚的行程,杜思曾問過其他人, 每提及此事,那些下人無一不露出惶恐的神情,并立即尋了理由脫身而去,他也向張志傾訴過,但他并未往心裏去,反而覺得杜思太過敏感,他不好去問裴興繼,只得将此事與對餘萬的疑惑一并往後放。

杜思走出裴宅,腳下無意識向前動作着。

此時,他所能調查的僅僅只剩下姜堰了,醉霄樓夥計曾言當晚見到吳老漢進了後廚,姜堰卻并未說明,杜思回味起這位人人可憐的喪夫女子,那雙猶帶三分恨意的眼浮現于腦中,不知不覺,杜思走到永安街,路上人來人往,無人因他的停頓而滞留,醉霄樓雖有損壞,卻仍能看出昔日輝煌,一旁的小吃鋪子已消失殆盡,有一人站在其中一間前,不知在望什麽。

杜思凝視片刻,最終走上前去,那位鋪子老板并未回頭,兩人一同站在廢墟前,縱使有幾刻眼神交流,卻相顧無言,最後,老板開口打破沉寂。

“杜思,莫同我浪費時間,快走吧。”他與那天一樣,所言看似無意,眼裏卻蔓延着無盡悲傷。

杜思搖頭笑道,“我為那罐糖向您道謝,多謝您了。”

老板臉上終流露出幾分笑意,兩人間彌漫的沉重被沖散許些,灑在身上的陽光也有了朝氣。

“家妻生前喜愛看書,見聞洗染,我也看了幾本,卻參不透古人所言,家妻常拿這個說笑,我不是讀書的料。”他回憶起往事,杜思眼前好似浮現一對夫婦朝夕相處的畫面,老板雙目輕合,飽經風霜的面龐仿佛柔和許多,“可我知道,千萬經典,孝義為先,我身為一個七尺男兒,不順乎親,非以為子,雙親已至耄耋,若我棄他們于不顧,實枉為人子啊。”

老板釋然一笑,又說道,“婉君若還在世,看到我這幅模樣,她定會不開心的。”

杜思見他看開,心裏也跟着高興,兩人斷斷續續又聊了一會兒,而老板所接的一句話,徹底出乎杜思意料之外。

“聽聞裴掌櫃的兒子小智不見了,願他能盡快尋回小智,一家人早日團聚、平平安安。”老板嘆息道,又對杜思說,“小智素日活潑好動,可與我兒子一樣,都喜歡吃糖,裴興繼也常常命下人來我家鋪子買糖,以後,這鋪子恐怕也開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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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小智一直在您這裏買糖嗎?”杜思疑惑道。

“萬分确定。”老板難得帶上些自豪,“他只認我家的糖,加之離得近,裴掌櫃也都帶些糖回去,小智可是他的心頭肉,放在手心裏寵上天的。”

二人道了別,杜思眉頭緊鎖,緊接着又去了姜堰家。

姜堰家中僅剩她一人,杜思望着角落裏那堆空酒壇子,腦中回憶着姜堰種種行為舉止,一個計謀忽然浮上心頭。

“大人,找民婦有何事?”姜堰一直坐在那張還算幹淨的小板凳上,她面容憔悴,整個人瘦了許多,“若是為我家公公而來,民婦只能複述那日同知州大人說的話了。”

杜思微微一笑,帶着許些安撫的味道,他坐在姜堰對面,雙目緊盯着她道,“我此行并非為吳老漢,而是姜夫人您。”

“我?”姜堰一愣,面色閃過瞬間錯亂,很快便恢複正常,“民婦當晚只去滅了火,這可是有人看見的。”

“我聽說姜夫人您也在後廚做活,不知案發當晚,你是否留在醉霄樓的廚房?”杜思輕輕問道。

姜堰點點頭,雙手卻開始捏住衣袖,手指不停的翻絞着。

“李娘也是個廚娘,你們當晚可在一起?”

“是。”姜堰咬牙,雙目多了點其他意味。

杜思将她反應看在眼底,不緊不慢地問,“當李娘出去取材時,你仍留在廚房嗎?”

這時,姜堰立即搖頭,并大聲否認。

“我沒有留在醉霄樓,我、我回去了。”

“哦?”杜思對上姜堰發直的雙眼,“當真如此?”

“當真如此。”姜堰深吸一口氣,重重地點頭。

“可為何李娘又悄悄告訴我,當晚她出去後,僅有一人在後廚,而那個人,就是你。”

“不、我沒有!”只見姜堰呼吸錯亂,慌忙否認,卻無一個解釋。

“當晚,又有其他夥計親眼見到吳老漢去了後廚…”杜思湊近姜堰,輕聲道,“他是去找你要錢嗎?”

“不、不是的!”

“可姜夫人你之前曾對知州大人說過,那晚你沒有見過吳老漢,知州大人現在很生氣,他說自己活了這些年,還從未有人騙過他。”

杜思說的極為巧妙,不一會兒,姜堰已是滿頭大汗,她雙目睜的十分大,上下唇不斷顫抖着,手中衣袖也被折磨的不成樣子。

杜思并未停下追擊,繼續逼問道。

“姜夫人,你說,這起案子中,誰騙了知州大人呢?”

“我、我…”姜堰支吾着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杜思見狀,丢下幾句話後便出了院子,只留下姜堰獨自面對這一切。

姜堰呆愣片刻,不久,她緩緩轉過頭,緊盯着角落裏吳老漢的牌位。

“混蛋、畜生…”姜堰口中罵着,她雙眼通紅,眼球血絲驚凸,整張面龐無比猙獰可怖,她立即起身,快步走上前拿下吳老漢的牌位。

姜堰顫抖的雙手緊緊捏住牌位,指甲與木質結構摩擦而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

“為什麽、為什麽死了還不放過我?!”

姜堰壓抑不知多少年的情緒在這一刻瞬間爆發,她東撞西撞,将桌上許多東西撥到地上去。

“老不死的東西!活該、死了活該!”

多年被吳老漢驅使奴役的痛苦如暴雨般不期而至,她心中的憤懑無以宣洩,姜堰望到手中僅剩的牌位,将他一把擲向角落裏的空酒壇子。

清脆撞擊聲響起,随即,一聲如同野獸一樣的嚎叫響徹天際,引得路人紛紛回頭觀望。

杜思有了收獲,心中卻還擔心裴宅,他給姜堰下了個套,而姜堰明顯心理素質不夠好,很快就上了鈎,而這也證明,姜堰确實隐瞞案情,阻擋曹正明進一步探案。

杜思又回到永安街,這些日奔波與思考占據他過多時間,甚至連休息時也未曾停止,杜思背過身,走上回去的路,他實在太累了。

這時,坐在茶棚裏的丁爺大聲呦呵,硬是将滿臉愁苦的杜思邀進內。

杜思十分煩惱,每人說法不同,真假虛實,他難以分清,唯有親身驗證,才能信服,他将這些事含糊的告訴給丁爺,并未提到人名。

“這些都不是你的事情,你瞎操什麽心。”丁爺搖着蒲扇笑呵呵道,“年輕人看開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還是頭一次見給自己尋麻煩的人。”

“你說的簡單,我卻做不到無動于衷。”杜思望着對面的醉霄樓,目光漸漸移向天邊,“這世上,每人追求不同,有人為財,有人為權,世道不公,有人法外逍遙,就有人含冤入獄,我等人正為遭受冤屈之人沉冤得雪、澄清玉宇而視為己任。”

杜思眼中似乎包含着另一個世界,丁爺一愣,張開嘴想要說什麽,杜思卻接着道,“我雙親早逝,雖無至親,卻也明白父母養育之恩難以回報,家父在世時,常常教我一句話:‘刑獄之事,任重道遠’,從我生做他兒子後,便要擔起責任,若違背父意,豈不是成了不孝不義之人?”

杜思雖然不是杜永秋真正的兒子,可他早已将杜永秋的囑咐牢記在心,某種意義上,他十分樂意成為‘杜思’。

丁爺嘆息一聲,眼底被夕陽映照出血一般的色彩,刺得杜思雙目發痛。

“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如今人心浮動,世态炎涼,忘恩負義之人比比皆是,你若不跟這大衆一起走,他日定會惹得一身傷痛。”

他指了指永安街上的行人,杜思一眼望去,只見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許多人排成的隊伍一直向前延伸,看不到終點。

恍惚間,井恒最初那句話在杜思耳邊回蕩。

“懲惡揚善,匡扶正義,遠比你想象困難得多。”

杜思并未否認,可天底下,所受冤屈、無辜入獄的清白人如此多,他怎能忍心不聞不問呢?

心中突然湧上一股熱血,以往回憶歷歷在目,杜思仍記得自己是如何破除那些疑難案件,還冤屈者一個公道,以及得知真相的親屬痛哭涕流的面龐。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你…”丁爺還想勸些什麽,可杜思堅毅的神情阻斷他所有的話語。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杜思望着丁爺,堅定道,“無論碰壁,或遇上更大的困難,我斷不會改變初衷,即便是遭受牢獄之災、地位喪失,我也心甘情願。”

杜思雙目黑白分明,迸發出的光亮令丁爺難以直視,兩人擡頭望天,夕陽無限,永中一片安好,有光、就有影,而那些不被光明普照的角落裏永遠存在湧動的暗波,杜思昂起頭,他不怕這些,譬如李治飛、盧骥升一等人,想做什麽,那便來吧。

夕陽西落,杜思回到曹正明府中,他借來張志所寫案宗,細細回想案情,井恒的身影一閃而過,杜思想也沒想便放下手中案宗,起身跑出門。

“井恒!”杜思急急叫住他,井恒果然停下,他轉過身,一張俊美容顏沐浴在月光下,美得極不真實。

“我…”杜思張開嘴,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他縱使有千言萬語,這一瞬間卻化在口中。

井恒上前幾步,俯視着陷入躊躇的杜思,許久,他伸手輕撫杜思的頭,輕聲道。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杜思靜靜注視着井恒,卻在那一片幾近冷漠的烏黑中窺到幾絲溫柔。

“我不想讓你為難。”

井恒的手掌輕輕擦過杜思面頰,帶着幾分熾熱,點燃他眸中光亮。

月光下,兩人身影逐漸離近,直至相依,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印記。

而令杜思意想不到的事還在後面,第二日,永中衙門來了三人,一個是認命的姜堰,另一個是對哭着的夫婦。

作者有話要說:  什麽時候有存稿就好了(望天

我的肝啊_(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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