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終章

馬車載着李治水的屍體回去了,杜思又回到那個小村莊, 再見杜知秋, 他竟覺得那副尖酸模樣有些可愛, 至少, 杜知秋不會在心裏盤算如何清除掉自己,譬如現在,杜思肯定她絕無此意,因為杜知秋将心中所想全表現在臉上了。

“杜思,你怎麽回來了?”杜知秋吓了一大跳,當她見到杜思身後一輛馬車時, 立即沖了過去。

“唷, 這是你的啊。”杜知秋圍着馬車繞了幾圈, 見馬夫不在,她便伸手掀開簾子。

“讓我看看裏面都裝了什麽好東西……”

只見一副棺材赫然被置放于車廂裏, 杜知秋一愣, 遂發出一聲震天地、泣鬼神的叫聲。

“啊啊啊——”

杜思走到房外後, 卻發現杜知秋兩眼翻白,倒在泥地上了。

杜思:“……”

一番折騰後, 杜思被杜知秋罵了個狗血噴頭,王二與王貴回來後,抱着她又是念叨了好一陣。

“你這些日就同這棺材睡在一起?”杜知秋的兒子王貴問道。

杜思點點頭,擡眼發現,三人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瞅一個神經病患者,杜思苦笑, 并無解釋,杜知秋似乎從這副表情中察覺什麽,立即追問道。

“棺材裏裝的是誰?”

杜思目光滞凝于杜知秋的雙瞳,緩緩答道。

“李治水。”

杜知秋倒抽一口氣,雙眼立即紅了,兩人默默相望,均無開口,王二與王貴見此,也都閉上嘴,過了好一陣,杜知秋平複下來,淡淡地說。

“葬到哪兒。”

“泥地邊上的竹林。”杜思應道。

杜知秋點點頭,便要翻身下床,王貴連忙拽住她急急說道,“娘,你身子還沒好呢!”

“就在地上躺了一會兒,能有什麽?”杜知秋拍開王貴,從院裏找來兩把鐵鏟。

杜知秋叫來王貴與王二幫忙擡棺材,路途不長,中間不會休息,杜知秋拿來板凳,杜思叫來馬夫,四人一起将棺材運過去,不過三刻,五人來到一片泥地,有許多小娃娃在裏玩泥巴,這應是李治水說的地方了。

“往上再走幾步,便是竹林了。”杜知秋擦擦額上汗水,三人又走了一會兒,果真有一竹林立于山坳。

一進竹林,杜知秋仿佛知道該往哪兒走,杜思跟在後,望着杜知秋瘦弱的背影陷入沉思,她雖知路線,卻走的極不穩,直至走到兩坨高高隆起的土堆前,杜知秋終是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大哥,妹妹不孝、竟不知你葬于何處!十幾年來,你躺在這樣冷的地方、我卻一次都沒來見過你!我不孝啊!”

杜知秋嘶吼出聲,跪着爬到寫有杜永秋的墓碑前,她将臉貼在那冷冰冰的石碑上,似乎想用身體來溫暖它。

“聽聞你的死訊時,我還當你在騙我、掙了錢不理我了,你那麽疼我,怎麽可能一聲不響就走了呢?十幾年、我瞞了自己十幾年啊!”

墓裏墓外,是兩個擁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但杜永秋已與杜知秋陰陽兩隔,縱使杜知秋如何思念他,杜永秋再也不會回來了。

杜思等人安置好板凳,将棺材放到板凳上,只見杜知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最後竟趴到杜永秋的墓上,沾得滿身是土,她不顧一切的放聲大哭,似乎想要将這十幾年的愧疚彌補,王二與王貴對此事明顯不知,死者為大,幾人見此情景,眉宇間多少帶上幾分憂傷。

一陣蕭瑟冷風吹過,幾片竹葉慢悠悠落在地上,頓時沾染許多悲涼,杜思拿起鐵鏟,與馬夫在杜永秋的墓旁開始挖土,王貴與王二在一旁休息,幾人輪流勞作,一天之內便能将墳墓挖好。

待到夕陽布滿天際,四人為李治水下棺,待将土堆好時,天已快黑了,杜思拿出事先寫好的木牌,插于李治水墓前,三座墳墓并排而列,極為整齊,杜思心裏湧上一陣說不出的酸楚,裏面躺了三位他最親的人,如今,杜衡不知所蹤,杜雨杳無音訊,這世界如此之大,卻無他置身之處。

杜思不禁閉上眼,強忍住眼眶中肆意湧流的溫熱液體。

這時,杜知秋已恢複平靜,她披頭散發、且衣衫不整的走到王二面前。

“你們走吧,過一會兒我便回去。”

王二與王貴面面相觑,最終,王貴最先邁開步伐,王二卻仍猶豫着。

“這……”

“你再不走,小心我把你也埋到地裏去。”杜知秋涼涼道。

王二縮縮脖子,随王貴一起離開了,馬夫囑咐幾聲,也走了,只留杜思、杜知秋二人,杜知秋又跪在杜永秋墓前,杜思跪在一邊,兩人前有一火盆,杜知秋點起火,開始燒紙錢,一股黑煙升起,散到空中、立即與天相融一色。

杜永秋旁另一座墳正是杜思家母小荷,杜思向空中撒一把雪白紙錢,心存無限悲痛,杜知秋望着杜永秋的墓碑,将當年往事一一道來。

“從小,李治水便與大哥親密無間,那時、李治水家裏窮,常常填不飽肚子,我家也好不到哪兒去,村裏有人嘲笑李治水吃泥鳅,大哥便陪着他一起吃,我常常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轉,玩一天都不嫌累。”杜知秋緩緩說道,火光映照在她面頰上,那雙黑眸也因此多了幾絲溫暖。

“那兩人要出去打拼時,大哥曾打趣過,以他的為人、定比李治水要早些走,李治水卻當了真,對大哥許諾,若他先走,自己必會跟上去……”

杜知秋戛然而止,許久才低低的說。

“直至今早,我見到李治水的棺材,才真正确定,大哥…真的死了。”

杜思不語,靜靜往火盆裏添紙錢,兩人又磕了頭,待到杜思雙膝已無知覺時,杜知秋才轉身離去,杜思也站起身,正當兩人準備離開竹林之時,只見一陣強風襲來,火盆裏的灰燼被卷到空中,與竹葉混在一起,似是有人在空中嘆息一聲,與此同時,杜思腦中惶惶不安的心突然安定下來,他望向那三座小小墳墓,恍惚間,似有一人站在墓前,擡起一雙歷經滄桑的眼凝視着他們。

“杜思,你愣什麽。”杜知秋的聲音從前傳來,杜思一驚,又轉頭去看她,卻見杜知秋背對着他,頭都不回一下。

“可是…”

“快走,天都黑了。”

杜知秋催促道,杜思仿佛明白了什麽,與杜知秋迅速離開,走出竹林後,夜幕全然降臨,明星璀璨,明月當空,杜思昂起頭顱看了看天,跟在杜知秋身後。

兩人不知走了多久,杜知秋卻猛地停下來,她轉過頭、望向竹林的方向,此時,他們已走出許久,竹林早已看不見了,但杜思卻被其他事物吸引住了。

月光照耀下,杜知秋雙眼不斷流下的液體耀眼無比,猶如夜空明星。

不知何時,她竟已淚流滿面。

第二日,杜思将茅屋床底的箱子取出,在小荷墳前燒毀,連帶那塊木牌、也一并焚燒殆盡,做完這一切後,杜思在村裏長住許些時日,每日陪着杜知秋去竹林看望三人,馬夫也樂得清閑,誰都不曾提過‘離去’這兩個字,杜思不知杜永秋對杜知秋說過什麽,但看她的模樣,似是隐隐猜到什麽,當杜知秋真正面臨杜永秋的死亡時,往日的一切便都想通了,她再也不執着要王貴外出掙錢、也不再對杜思冷眼相待。

三月之後,杜思離開村子,他要去找一個人,一個與他承諾長廂厮守的人,出了村子,外面卻如李公公所言一般變了天,街上凄涼一片,甚至于雲州都失了以往的繁華,街頭出現許多無家可歸的人,他們眼中充滿對這個國家的憤恨,口裏聲聲咒罵,一見杜思乘車而來,他們一擁而上,極為瘋狂,杜思與馬夫見機棄車而逃,才算逃過一劫。

“這才過了三月,雲州竟變成這般模樣。“馬夫驚道。

”其他州處境必更為艱難。”杜思眉頭緊鎖,二人走過街道,卻見有一老漢癱坐在道邊,他懷中抱着一名已死去多時的孩童,此景甚是怖人,只見那老漢雙眼茫然,口裏直念叨。

“黨派之争,與我們何幹,大人們眼裏只有權勢,誰來為我們這些老百姓想想呢?”

兩人又走過幾條街道,入眼皆是一副了無生機的畫面,杜思不禁開始懷疑,對抗周鴻祎真的是為上上之策?而他害了自己一家是真、民衆苦不聊生也是真,這樣做、真的是為大周将來着想嗎?

不等杜思思考,馬夫将他帶入一間房屋,原是段景衡吩咐他在此等候,不得命令絕不能随意外出,杜思不疑有他,便與馬夫住在同一間屋子,等待段景衡歸來。

此時,周鴻祎以‘清君側’的名號動兵逼宮,而已死的段修謹驟然出現,原是從北陵轉來的士兵裏又出現其他人,熹貴妃也曝露,皇上是假的,周承望與段修謹的出現使得支持周鴻祎的大臣紛紛倒戈,周鴻祎強撐着一口氣,硬要與仲元青鬥個魚死網破,杜思當然不會相信所有人都如傳聞這般樣子,仲元青與曹正業定是早早拉攏周鴻祎身旁的人,他已看透這個官場的生存法則,但杜思絕不會涉入其中,他已經失去足夠多的東西了。

最終,周鴻祎正如所有人意料那般倒臺,素來與皇室做對的下場都極為凄慘,周鴻祎是第一個将帝王逼至如此境界的人,某種意義上,周鴻祎達到自己載入史冊的目的。

但好景不長,京城又傳來新的惡訊,‘死而複生’的段修謹為保護周承望,死于一名刺客刀下,太上皇又為段修謹加封許多名號,破例将他安葬于皇墓,杜思不知段景衡此時如何,心裏很是擔心他,此時,各地區情況開始好轉,聽聞周孝文被廢,各個親王并列角逐皇位,其中,有一人脫穎而出,将所有人一一打壓下去。

他便是太上皇周翰治突然出現的兒子——周承望。

杜思早已猜到,單憑此人心計與三觀,恐怕只有周鴻祎能與他相提并論,畢竟他那日、可是在心裏暗搓搓想幹掉自己來着,杜思看出他的意圖,才選擇半夜趕路。

夜晚,杜思突然被一人叫醒,他睜眼一看,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人。

“你怎麽在這兒?”杜思驚喜道。

“路上慢慢說,我們走。”段景衡一把拉起他,屋外,馬夫正駕車而來,杜思不做細想,毫不猶豫的跳上馬車,與段景衡一同離開雲州。

“你如何逃出來的?”杜思十分好奇,他本想段景衡會處理好一段時日才回來見他,沒想到這樣快就來了。

“多虧我父親。”段景衡明亮的眸子暗淡許多,“我與太上皇交代我父親對我說的話,他便放我走了。”

“會有人追來麽……”

杜思擔憂道,他總認為,周承望不會輕易妥協。

而段景衡卻十分肯定,“不會。”

“為什麽?”

“你聽我慢慢講……”

兩人于馬車上暢談,此時此刻,皇宮金銮殿內,卻正上演一出‘父子情深’的好戲。

“什麽?您将他放走了!”

周承望的咆哮聲回蕩在殿中,他狠狠望向坐在高位上的人,憤怒的眼中飽含極深的不甘。

“段景衡已向我辭去官位,沒必要再追究了。”一道蒼老的聲音自殿上傳來,但周承望離他過遠、也實在過低,看不清那人臉上是何樣子。

“父皇!他雖已辭去官位,卻不保證段景衡不會與小人勾結、迫害大周!您怎能放他走呢?”周承望暴躁道,遂又想起一人,“還有杜思,此人雖無官位,知道的卻不少……”

周承望眼瞳微動,其中閃過幾絲狠戾,“不如請來禮部侍郎,将這兩人除之為快!”

“你已與禮部侍郎關系如此親密?”周瀚治反問道。

“回父皇,兒臣與他只是單純的君臣關系。”周承望不卑不亢道。

周瀚治默了許久,突然嘆息一聲。

“承望,杜永秋曾救過你,杜思是他唯一子嗣,你又何必趕盡殺絕?”

“父皇有所不知,兒臣在心裏一直感激杜伯父對兒臣的救命之恩,可大周社稷為重,不得掉以輕心啊!”周承望攤開手,他底氣十足,展露出一副坦蕩蕩的模樣。

“哎…”

“父皇,兒臣還有一問未解。”周承望突然垂眸恭敬道。

“你且問吧。”

“段修謹身體素來強壯,那日為何卻萎靡不振?”周承望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望向坐在高位的周瀚治。

“……”

“段修謹将我撫養長大,對我恩重如山,即便身患重病、仍不忘保護兒臣,看到他死在兒臣面前,兒臣的心當真痛啊!”

周承望笑眯眯地說,周瀚治沉默許久,只見周承望又道,“兒臣見父皇氣色不佳,定是今日朝中事務繁忙,讓父皇累了,兒臣便不打擾您休息。”

周承望直直退出金銮殿,周瀚治坐了許久,頭上冕旒珠簾微動,一陣風吹進,他驟然起身,離開金銮殿。

殿外,曹正業等人迎來周承望,紛紛行李,卻見周承望面色僵硬,甚是不快,幾人相互對望,都沒有做聲。

“父皇今日操勞過度,本王想盡孝道、替父皇分擔一些,現想請教各位大臣,不知你們有何建議?”

衆人面面相觑,曹正業率先走出一步道。

“臣有提議。”

其他人正猶豫着,有幾人效仿上前。

“臣也有提議。”

最後,衆人紛紛附和,周承望見此情景,臉上終于展露一抹滿意的笑。

“其中經過便是如此。”

段景衡向杜思解釋清楚後,眼中不禁沾染幾分抑郁,杜思極為驚駭,原來,段景衡的父親段修謹一直便知周瀚治的性子,甚至于連最後的死,也心甘情願。

“父親叫我不要往心裏去,這是他的選擇,他只希望,我能與這些人脫離關系,今後做我喜歡做的事。”段景衡嘆息道。

杜思又望向京城方向,遠離這是非之地,果然是明智之舉。

“我終是沒向你父親說清楚……”杜思十分遺憾,段修謹還不知他們的關系。

“誰說他不知道。”段景衡隐含笑意的聲音響起,杜思訝然擡起頭,卻見段景衡亮晶晶的眸子。

“父親說,要我與你好好的,既然我已與你承諾長廂厮守,便絕不能負你。”

段景衡握住杜思雙手,雙眼盈滿柔情,杜思粲然一笑,眼中也是布滿柔情。

二人深情相視,窗外繁星映滿天際,杜思想,其中定有幾顆掉落段景衡眼中,否則他的眼也不會如此明亮。

“杜思,往後,我能與你真正在一起了。”

他輕輕擁住杜思,仿佛懷中所抱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藏。

杜思笑笑,随即問道。

“我們要去哪兒?”

“回到我們最初相遇的地方。”

馬車裝載着杜思與段景衡的美好的意願絕塵而去,段景衡之父段修謹為周瀚治付出所有,杜永秋又何嘗不是?與杜永秋不同,段修謹并無強迫段景衡踏上官路,杜永秋卻令杜思陷入一度危機之中,或許,他想杜思的性子不會像自己一樣吧。

杜思早已代入這個角色,起初,他自愧自己侵占這具身體,随着杜思逐漸涉世,杜永秋與小荷的故事令他為之感嘆,杜思成為真正的杜思,幫他完成遺願,他已分不清自己原來的身份,杜思就是杜思,他自打幫杜永秋起,便不在乎身份了。

世間萬物交疊,朝代更替,無物能與世長存,大江東去,陳跡消逝,杜思卻有幸在這異世當中,緊緊抓住屬于自己的姻緣。

兩人自車中相擁深吻,對此分享重逢後的喜悅,杜思握住段景衡的手,卻反被他緊緊扣住,二人十指交纏,不分彼此。

杜思睜開眼,掉進段景衡如大海一般寵溺的雙眸之中,他不禁湊過頭,緊貼段景衡的前額。

有他陪伴左右,這世界便不再單調。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

下章開始番外,不出意外,會有三章番外

杜衡杜雨的結局在番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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