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凜冬

聞聲,齊璟停住腳步,她聲調裏的驚慌,不難透析。

短暫沉默後,齊璟不急不緩半側回身,深邃的眸光鎖視于她。

四目瞬息相對。

雲姒壓下心底慌亂,輕輕咬唇:“臣女鬥膽,請陛下移步步瀾宮。”

侍立一側的李桂為之驚愕,陛下後宮虛空,除卻太後所居永壽宮,其餘宮苑皆閑置一處,得陛下應允前往步瀾宮梳洗,已是莫大榮焉,可這雲四姑娘竟還出言相邀。

于後宮寝殿,邀君王共赴,這其中意味無庸贅述。

即便她同陛下早有婚約,也難免引誘之嫌。

李桂侍奉齊璟身側多時,深知其最不喜人奉迎獻媚,當下欲出言相勸:“雲四姑娘,陛下從不……”

“理由。”

緘默半晌後,齊璟突然出聲,嗓音深沉但無甚情緒。

他開口了,李桂立即戛聲。

外面雲光淡若不見,殿內的百盞金燈交相照映,玉階之上人影交疊。

雲姒低眉垂首,閃爍其詞:“臣女有事相告,此處多有不便……”

流光清冷,襯出男人睫下的幽深重影,眸心似無底深淵,叫人捉摸不透。

“哀家倒不知雲四姑娘何時入宮了。”

圓潤昂亮的聲音突然自殿外響起,頗具威勢。

李桂忙俯身叩拜:“給太後娘娘請安。”

雲姒羽睫一顫,心猛得揪緊,她還在同冷虎周旋,這惡狼又緊随而來了。

孝懿太後,當朝皇帝生母,十五歲嫁入皇家為後,在後宮輾轉幾十年,後老來再得子,因而膝下除齊璟外,還有一七歲皇兒。

在臣民百姓心裏,孝懿太後端莊淑德,為後時治理後宮有方,竭力為皇帝分憂,實乃一代賢後。

但雲姒心裏早已透徹,那光鮮的微笑背後,是人心的陰險涼薄。

那夜她死于非命,太後領軍圍剿的冷笑尤歷在目。

她徐徐步近。

驚悸之餘,雲姒穩住心緒,勉強婷婷行禮:“永安侯府雲姒見過太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不必多禮,”太後餘光在雲姒玲珑起伏的身軀上堪堪掃過,尾音一揚:“雲四姑娘怎麽濕了一身?”

話語關切至極,更是慈眉善目,雲姒卻只覺有鋒銳刀刃,在她的身上寸寸割過。

她垂眸:“是雲姒愚笨,不慎落水。”

太後并未深究,語重心長:“眼看就要入冬了,天涼,易染風寒,雲四姑娘遲早是要入主後宮的,莫要傷了身子。”

字句分明,溢着垂愛,實是無比陰詭。

太後又轉眸看向齊璟,笑得無聲:“哀家正要回宮,陛下若無事,不如讓雲四姑娘跟着哀家,順路去步瀾宮沐浴更衣?”

雲姒瞬然失色,呼吸微促,倏地擡眸将那人望住。

她全然沒有脫身之法,那只握住她命脈的手,如今唯他可解。

美人眼波如水,那般嬌憐楚楚,染着迷離光暈落入齊璟眼底,她眸心顯而易見的哀色,因狹長的如鳳眼尾,反而透出蠱惑的意味。

齊璟眼簾淡斂,似笑非笑:“母後所言,倒顯得朕不憐香惜玉了。”

玄色龍紋長靴慢悠悠移近兩步,他疏懶擡手,微涼的指尖撫過雲姒的側臉。

他突然的動作,雲姒嬌軀一顫,卻不敢妄動。

男人清俊的深眸凝視着她:“既是朕的未婚妻子,朕陪着去趟步瀾宮也無妨,便不勞煩母後了。”

太後微訝一瞬,很快又平靜笑言:“陛下有興致到後宮走動,實屬難得。”

齊璟淡淡一笑,這笑意味深長,喜怒難辨。

指腹掠過她精巧的下巴,輕輕勾住,他冷峻又輕挑:“雲四姑娘以為如何?”

這番言辭所謂何意,聽者自然心知肚明。

然太後犀利的目光,如鋒芒在背,雲姒咬住唇,只盯着那人的靴子,不動亦不答,而在旁人看來,卻是默認的嬌羞之态。

齊璟松了手,擡步越過她身側時,收了淡笑,低沉一句:“跟着。”

當下只得走一步算一步,雲姒朝太後福了福身子,蓮步輕移,随着齊璟出了金銮殿。

步瀾宮內殿,暗香漂浮。

華燭漣蕩流光,投在案前那人俊逸的面龐,映出的身影半暗不明。

良久後,珠簾輕響。

“陛下。”

長案上,齊璟掀了掀眼皮,視線從書卷上擡起。

女子換了幹淨的衣裳,一身煙紫色留仙宮裙,衽口描有金絲花蔓紋理,裙裾上鸾鳥刺繡細致,她纖指撩開珠串,立于簾外,以目相詢。

齊璟靜漠須臾,視線落回書卷上,語氣淺淡:“坐。”

雲姒暗暗吸了口氣,步入內室,精美的裙擺逶迤,曳過案沿,端端正正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她內心腹诽,明明說了簡素的便服就好,可那些服侍她沐浴的宮女,還是給她取來了這般華美的宮服,不僅如此,還偏生要給她梳妝描眉,說甚是對陛下之敬。

真當她來侍寝的不成!

齊璟不急不緩翻了一頁:“說吧。”

雲姒愣神片刻後反應過來,自己之前為了避開太後,扯謊說有事相告,才請了他過來。

現在該如何圓謊才好……

雲姒攥了攥手心:“嗯……臣女先前說的退婚一事……”

好一會兒,對面的人仍舊默不作聲,雲姒悄然擡眸。

男人眼底古井無波,慢慢閱覽着文字,聲調淡如流水:“這婚事乃太上皇所賜,雲四姑娘方才直接将此事同太後言明,豈不更好?為何又要随朕過來?”

跟太後說,除非她想死得更快一些。

雲姒抿抿唇,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又想起金銮殿上他親昵又飽含深意的言行,和現下自己精心的打扮,心跳不禁錯亂了幾分。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局促不安,齊璟擡眸,淡淡掃了她一眼。

女子美目潋潋,臉蛋如白玉般凝透,胭脂只是淺然淡抹,也尤為嬌豔嫣然。

他将書卷往邊上一放:“不必緊張,朕不強人所難。”

這話讓雲姒暗自舒了口氣,皇帝陛下如此正人君子,她剛心生贊賞,随即便又聽他慢條斯理道:“不過退婚之事,牽系諸多,姑娘還是再想想。”

雲姒深思片刻,明白他這話并非故意與她為難,她畢竟是侯府嫡女,與皇家結親,不只是入宮為後,母儀天下那麽簡單,這背後的明争暗鬥,牽扯确實不少。

從前是她天真,如今再活一遍,心裏已然清明,太後勢必要留着這禦賜的婚約,讓她二姐姐代替她,因此斷不會應允她退婚。

如此想來,這婚,她退了,是自己明着找死,不退,是被設計暗着等死。

齊璟沒有直截了當說明,只讓她多想想,也算是給了她活路了。

原以為自己會落到太後手裏再受一次折磨,卻沒想到皇帝真的庇護了她,因而對他,雲姒此刻是心懷感激:“多謝陛下提醒,雲姒銘記在心。”

齊璟默然,執過案邊瓷盞,沏了茶送到她面前後,又給自己沏了一盞。

他徐緩斟茶的動作和習慣,突然就讓她想到了某個人,雲姒不禁思緒一蕩,目光緩緩落在那七分滿的茶水上。

輪廓分明的下颌,還有淺薄的雙唇,也是那般相似,就連臨死前,自己都将他認做了那人……

凝着杯中茶,雲姒怔怔低問:“陛下可有去過東渝塢巷?”

齊璟指尖一頓,一瞬後繼續淺飲手邊清茶,而後緩緩放下茶盞,語氣淡淡,不動聲色:“未曾。”

雲姒凝望于他,似是不甘心,複問:“漪心湖呢?”

齊璟的眼神掠過微不可見的動容,須臾,他俊眸微擡,“雲四姑娘想說什麽?”

雲姒抽回悠遠的思緒,突然覺得自己問得可笑,分明是毫無幹系的兩人,她竟能扯到一處。

她輕輕彎唇:“無事,只是覺得那兒風光甚好,塢巷口品一碗甜水,月渡橋下游一趟夜湖,不失為消愁解乏的好去處,都說勞逸要結合,陛下為百姓勞神費心,也該适當消遣。”

齊璟捕捉到她語氣間一閃而過的失望,指腹緩緩摩挲着盞壁,許久,他才淡聲:“既如此,不妨等來年開春,邀卿共赴。”

燭光旖旎,疏影淡淡。

“承蒙陛下不棄。”她說。

來年開春,她能否活到那時都猶未可知。

他的茶水見了底,雲姒輕然擡手,如雪皓腕半隐半露,為他再斟滿一杯,邊低柔言道:“臣女有個不情之請。”

齊璟眼神深湛,鎖視在她凝香的素手:“說來聽聽。”

雲姒放下青白瓷壺,輕輕開口:“陛下可否派人送臣女出宮?”

但求庇護之意如此明晰,實是迫不得已。

杯盞捏于指間,微微轉動,齊璟靜默瞥了眼輕晃的茶面:“如此,雲四姑娘是否欠朕一個人情?”

說起來,不算上一世,今日是她第一次入宮,第一次親眼見到齊璟。

上一世她猝不及防锒铛入獄,和他未有過多言語,今時今日再回首,此番下來,雲姒覺得傳聞中不怒而威的清冷君王,倒也沒有那麽狠戾冰冷,不近人情。

燭火半殘。

一人烏發長垂,容色豔麗。

一人玄衣峻拔,心深似海。

雲姒一字一句,颔首細語:“臣女所言一心效忠陛下,絕無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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