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凜冬

盞中冽酒半盛,齊璟低酌淺飲,談的是深謀社稷之事,他卻是像言茶冷暖般從容自若。

躁動不安者誰,他們不言而喻。

他的眸心如漆墨般深邃,嗓音清冷:“墨玄騎開疆拓土,全勝凱旋,你作為将領軍功在身,我便算賜你調兵權也是無可非議,他赫連岐再不服,也得給朕忍着!”

相識二十載,自孩提年歲他們便在一處習讀,雲遲知他智謀過人,也從來自有分寸,只要他想,或許整個天下沒有任何能逃過他的算計。

半年前齊璟命他統領墨玄騎,出征平反邊塞叛亂,今時歸來執掌一方兵權,從而名正言順壓制赫連家的勢力,也盡在他們計劃之中。

雲遲眼眸略眯,閃過冷意:“太後那邊怕是心有不甘。”

赫連岐傲然自負,但他身為一品大将軍,所言所舉皆在人眼中,即便如今雲遲晉升軍銜,牽制了他的統兵權,他心有不快,但也絕不敢露聲色。

他能忍,可他的親姐姐,當朝的孝懿太後,她怎可能善罷甘休。

“此事不急,赫連一族的狼子野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自徐公還朝,他們便暫時不敢有大動作,否則我也不會放心将你派遣出去,”齊璟靜默片刻,凝眸回憶:“不過,眼下倒是有件事亟待處理。”

“何事?”

齊璟目視着他,眸光意味深長:“你妹妹,前幾日來求我退婚。”

“……”雲遲一怔,“姒兒?”

齊璟斂了眸,将酒盞往邊上一放,語調斯理:“此事,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雲遲神色變了變,眉心漸漸皺起,軒昂的氣宇也靜冷了下來:“君越,我知道太後想方設法要得到侯府勢力,所以你非娶姒兒不可,但一進宮門便是入了非黑即白的樊籠……”

他微作停頓,肅容接着道:“并非我不信你為人,我只有這一個親妹妹,這丫頭性子其實純粹得很,我不想委屈了她。”

指骨分明的手不疾不徐從棋盤上夾了顆棋子,齊璟淡淡道:“我無意強迫,她若願嫁,自是最好,倘若她不願,也不是不可。”

雲遲靜默凝視他,心中似是預警般驟然一跳。

那人沉默一瞬,把玩棋子的手頓住,齊璟毫不避諱地對上雲遲的視線,語氣平靜卻深沉,一字一句道:“罷黜永安侯官職。”

話語間,指間黑棋倏地被丢棄于棋笥,他的眸子邃如深淵:“丢車保帥,用兵之道,你比我懂。”

雲遲怎會不懂,撤了他爹的兵部尚書之職,即便将來侯府站在太後那方,也成不了氣候。

這樣一來,這樁婚事的利益,便不值一提了。

“只是如此這般,雲家難免一落千丈。”他的聲音淡然清晰。

何止是雲家衰敗。

雲遲一瞬不瞬看住他:“非但如此,昔日諸國紛亂不止,大齊統定江山我爹功不可沒,你要真無故免了他的職,太後必會借此做文章,落下話柄,于你亦不利。”

他們心中皆明了,雲姒依着婚約嫁入皇家,是最穩妥的辦法。

齊璟薄唇淡抿:“走這步險棋,是非到萬不得已不可。”

國之面前,談何私情,何況他肩負的是山河重責。

雲遲眼眸閃動,沉聲嘆道:“心存僥幸,乃兵者大忌。”

不必多言,他那般謹慎的人,是非對錯他向來自有分辨,他在那禦座之上永遠冷若寒玉,卻是比常人更重情義,若他不是一國之君,雲姒嫁給這樣一人,雲遲絕對是再放心不過了。

只是,高處如何勝寒呢?深宮的狡詐謀計,遠比想象中要陰暗得多。

爐中暖煙冉冉升起。

一陣寂靜後,齊璟徐緩開口:“嫁娶一事從長計議也無妨,不過,既然是你的妹妹,我自然不會虧待了她,她若嫁給了我,便是大齊的皇後。”

溫潤如斯,與方才談及朝堂時的淡漠全然不似一人。

他的聲音淡如流水,語氣卻尤為鄭重:“後宮華庭美苑,碧水三千,只唯她一人,這是我對你,也是給她的承諾。”

此言此語,雲遲先是驚覺詫異,低眸靜思,半晌後忽然泛出一笑:“但憑你今日這句,不論将來這天下是盛世抑或殘破,我雲遲也願以一己之力,為你傅君越效盡犬馬之勞!”

雲遲從不懷疑,這世上,唯獨他配當這江山之主。

齊璟修眸略擡,輕笑,正要說話,書房外突然傳來不小的動靜。

“雲姑娘,将軍吩咐過誰都不能來打擾……”

“我都不行嗎?”

屋內兩個男人皆是一頓。

他們從小一處長大,關系自然非比尋常,但赫連家那些人是何等敏銳,他們走得太近,齊璟被扣個私心偏袒的帽子極為容易,故而兩人對外還是有所避諱。

因此齊璟此番來将軍府是私行,便連府上下人也不知将軍書房有他人在。

“哥哥!”

四目相對之際,便聽見了那人破門而入的聲響,伴随着一聲清甜的呼喚。

雲姒步調輕盈,身姿嬌軟,一晃便越過婢女進了屋內。

“哎,雲姑娘……”婢女不敢入內,只好在門外焦急。

雲姒但望一圈,未有人在,正要往內室探,只見浮雕隔屏後,有人轉身而出。

那人玉簪绾發,一襲輕便白衣,雲姒見着他的那一剎那,嫣然笑意瞬然漾出唇邊,下一刻便提步快跑了過去。

“哥哥!”她直直撲進了雲遲懷裏,在他面前,她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雲遲不躲不避,擡手揮退,婢女随即帶上了房門。

待婢女離開後,雲遲斂去嚴厲之色,擁住雲姒,眼中滿是笑意:“我正想着去雲府,你就過來了。”

雲将軍在血肉橫飛的戰場,披靡的氣勢銳不可當,外人何曾見過他這般溫柔的模樣。

半晌沒聽見她回應,雲遲低頭去看,卻見她肩膀微抖,似是哽咽,他眉宇皺起:“怎麽哭了,誰欺負你了?”

雲姒搖搖頭,吸了吸鼻子,聲音低悶:“想你了。”

是啊,又是一個半年,自從他領兵後,他們便聚少離多。

雲遲唇邊浮着寵溺的笑意,拍了拍伏在胸前那小姑娘的頭:“大戰初定,對方獻上了不少物資,有一批雲錦綢緞看着很不錯,我到時向陛下求些紫緞來,給你做衣裳可好?”

他這妹妹,鐘愛紫衣,常年穿着別無二色。

雲遲這話是在哄着雲姒,也是說給內室隔屏後那人聽的。

齊璟無聲把玩着指間棋子,聽到外邊那人的話,眼簾淡斂,嘴角掠過一星半點的弧度。

還是哥哥疼她,雲姒淺笑一聲,輕快點頭“嗯”了聲。

她想,如果上一世他在就好了,可惜那時他在外征戰,身不由己。

雲遲笑了笑,擡手拭去她眼角的濕潤,柔聲道:“你先去別院歇會兒,待我處理了手頭上的軍務,再陪你回府去。”

雲姒擡起頭,沒有應聲,反而拂袖在案旁閑适地坐了下來,托腮道:“你辦你的事,我在這兒等就成。”

“……”雲遲微愣,她能等,屋裏頭那人可等不得。

見他稍顯為難,雲姒黛眉輕挑,清亮的眸子眨了眨:“不可以嗎?”

他向來事事由着她,何況如此場合,正好将那事了解透徹。

雲遲低眸沉默須臾後,心裏有了些許思量,緩緩在雲姒邊上落座:“軍中瑣事繁多,我又常年在外,一轉眼小丫頭就到适婚的年紀了,”他不動聲色地輕笑:“跟哥哥說說,和陛下的婚事,你有何想法,願嫁否?”

話鋒忽轉此處,雲姒有片刻愕然,眸底閃過一絲微瀾,她靜了靜,繼而抿出淡淡的笑:“嫁,怎麽不嫁。”

分明去退過婚了,現下卻又無任何異議,雲姒的回答倒是讓雲遲有些許的詫異。

他凝眸瑣視她:“姒兒,你心中所想,只管告訴哥哥,哥哥都替你做主。”

在過去,她一定會毫不猶疑地跟他說,但現在,她已不是過去的她了,她深知自己所作出的每一個決定,都會牽動許多事。

雲姒沒說話,只是垂眸笑了笑。

雲遲神情凝重,沉聲複問:“心甘情願嗎?”

雲姒側首對上他不容置疑的目光,遲疑了會兒,才答他:“當然了,”丹唇彎起一抹嬌色,鳳眸笑意似真似假:“沒人能強迫我做不願的事。”

她又若無其事笑言道:“而且他們都說,陛下秉節持重,人情練達,說不準娶了我是他吃虧,我有什麽好埋怨的啊!”

雲遲揚眸審視她,颦笑如畫依舊,眸心純稚卻斂去了不少,他頗為感慨:“一別半年,你這心性沉穩了不少。”

明眸細了細,她低聲道:“姒兒總是要嫁人的,難不成要哥哥護一輩子嗎?”

雲遲瞧了她一眼,帶着無與倫比的傲氣:“有何不可?”

此言還真有了将軍的蠻橫,雲姒忍不住笑了聲,似嗔非惱瞪他一眼,過了會兒,她突然問道:“哥哥,你曾為陛下伴讀,和陛下相熟甚篤,一定很了解他吧?”

她話裏有話,雲遲打量她一瞬:“怎麽?”

雲姒靠近他一些,放低了聲音:“他是不是……有龍陽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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