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凜冬

陛下若非不愛美色,怎會如此潔身自好,雲姒思忖片刻,猝不及防又想到她哥哥這般年紀了卻也未成家,難道……莫非……不會他們是……

雲姒眸心一震,看着雲遲的眼神顯有驚恐。

見她神色怪異,雲遲斜眸睨她,戳了戳雲姒的額頭,促狹道:“你這想法從何而來?”

雲姒滿目疑惑:“那些個王侯将相,府中嬌妾美姬不勝,他後宮卻無人,不奇怪嗎?”

這話,不知隔屏後那人作何感想,雲遲氣笑:“他要真有那癖好,不該掩人耳目,妃嫔成群才是嗎?”

“……”這麽一說,似乎也有些道理,她啞口一瞬:“哦……”

忽然覺得自己問得很是唐突,雲姒輕咳一聲,換了個問題,轉口道:“那陛下是何名呀?字號又是什麽?”

她不知道,自己和所言及的那人,只隔了層屏風,而此刻,那人飲着酒,惬意無聲,從容地聽着她聲音清越的一言一語。

雲遲往浮雕隔屏那處掠了眼,随即語氣深長道:“告訴你了,你敢喊?”

“……總不能嫁過去了連夫君名字都不曉得,”雲姒不以為然,倏地又俏然玩笑道:“萬一将來不合,豈不是罵他都少了分氣勢?”

齊璟微倚阖目,靜靜聽着那人依稀的話語,偶爾能聽到她清淺的笑聲,翩跹姿色,音容樣貌漸漸自腦中浮現。

雲遲隐笑徐緩道:“皇室此輩,單名從玉,玉者,清光烨熠。”

名從玉,那便是斜玉旁,意為光彩的斜玉旁字是……

雲姒以手支頤,凝眉深思:“烨熠……璟?”瞥見雲遲含笑的眼神,她明豔的美眸一亮,悅然道:“齊璟?他叫齊璟!”

雲遲不可置否地笑了笑,雲姒莫名起了興致,笑顏清麗:“那他的表字呢?”

“表字為冠禮時先師所贈,如今人已去,不喊也罷。”

聲音清緩,自身後沉沉傳來。

雲姒頃刻怔愣,驀然回首,只見那個金邊深袍,神情寡淡的男人,不急不緩踏出了浮雕隔屏,在她震驚的睽睽目光下,負手踱步而來。

雲姒半晌沒回過神來,自己方才又是造謠他喜好男色,又是謀劃着如何罵他,還直呼了他的名諱,而他在那隔屏後都聽得一清二楚,想到這裏,她霎時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人身姿峻挺,腳步漸近,強烈的清冷氣息壓得她心髒驟跳,雲姒頓時慌了,來不及思考他為何會在此處,連忙起身叩拜而下:“臣女有罪!”

這錯認得倒快。

齊璟面不改色,一掠衣襟,在她方才的位子從容坐了下來,“雲四姑娘每回見到朕,都要說這句話嗎?”

青絲墨發,随着她俯身拜禮垂然落下,婉轉如雲,她十指交疊,煙紫色袖袂款款傾瀉于青磚之上。

雲姒伏跪在地,看上去是那般姿态翩然,卻是垂着腦袋不敢作聲。

在背後言論他人是非,果真不會有好下場……她咬了咬唇,只得在心中企盼着哥哥相救了。

雲遲探了齊璟一眼,一時竟猜不透他的想法,此行隐秘,他在這兒和自家妹妹周旋,這人倒好,不在裏邊避避,反而直接出來了,也不怕跟這丫頭解釋起來費勁。

雲遲又瞧了瞧跪拜着的雲姒,怯生生的模樣,與方才和他歡言談笑截然不同,他正容端坐,陪着作戲:“舍妹不懂事,陛下莫見怪。”

言及此處,雲姒忙不疊接話:“臣女不知陛下在此,言辭多有不慎……”眼波輕轉,繼而扯話道:“只因聽聞陛下雖君王之尊,但氣度恢宏,雲姒心生仰慕,才一時起了好奇心,望陛下見諒。”

字句話語密不透風,一句氣度恢宏,叫人難怪,和先前在金銮殿上如出一轍,還挺會審時度勢。

齊璟也沒想與她為難:“起來吧。”

他的語氣清清淡淡,聞言,雲姒緩緩擡頭,雙眸明美,似漾晶光,此時如秋水般溫順,道了句“謝陛下”後小心起身。

而那人舉止從容,面上總是無過多表情,喜怒難辨。

雲姒微斂下颌,垂袖靜立,只敢乖乖在邊上站着。

齊璟偏過頭去看她,目光精湛,慢條斯理道:“既已知道名字了,雲四姑娘預備将來不合時如何罵朕?”

“……”

這話不透半點情緒,卻讓她剛舒下的一口氣頓時又提到了嗓子眼,雲姒心虛不已,只好目露哀求瞟向雲遲,誰知那人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全然沒有要替她解圍的意思。雲姒忽地醒悟,哥哥不僅沒告訴她屋內有別人,還縱着她說了這許多忤逆的話,分明是故意的。

她咬牙,當作什麽都不知道:“臣女去為陛下和兄長沏茶!”

話峰突變,紫衣娉婷的身影逃離般,三兩步跑了開。

待雲姒走開後,雲遲劍眉微挑,掠入那人沉靜的目光,別有深意道:“這結果,陛下可還滿意?”

齊璟淡淡擡眸,眼光凝向茶桌處,那人執壺傾倒的背影,衣袂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揚動。

過了片刻,他将目光收回,語調清朗沉穩:“甚好。”

很快,雲姒便捧了茶回來,素手托了盤中玉盞,輕輕放到齊璟面前,神情溫順舒柔。

将另外一盞遞給雲遲後,雲姒悄然瞪了他一眼,忍聲微笑道:“陛下在書房,兄長怎麽不早些跟雲姒說呢?”

聽出她話裏的譴責,雲遲含笑道:“我不是交代過,不許任何人入內嗎?”

“我……”

雲姒愣住,一時語塞,只能怪她自己硬闖進來,才吃了啞巴虧。

她微啓的紅唇抿了抿,怨念着低喃了句什麽,最後還是極守規矩地侍奉在一旁,過了會兒,見齊璟快要飲盡,便托了瓷壺過去,優雅替他添茶。

她俯身垂首,纖指如蘭,幾許細柔發絲随之滑落側頸,送來一縷淡香和清雅的氣息,齊璟眸光微微一動,那玉雕般的側顏近在咫尺,映得他眼底一片幽深。

傾倒茶水間,思緒一飄,猶記起那日拒婚時,她言辭激烈,幾乎是要同他不死不休,卻在剛才,又說心甘情願嫁給他,這麽一折一往,突然覺得臉有些隐隐作痛……

雲姒眼波一漾,偷偷擡眸瞄了那人一眼,卻正好觸上他投來的視線,被那雙深谙的眸一凝,她不禁手一抖,茶水灑到了盞外。

怔了極短的剎那,雲姒心頭一顫,下意識脫口而出:“臣女……”

不必想也知道,後邊是有罪二字。

“看樣子……”那人淡淡出聲打斷,他發現那雙靈透的眼睛,看他時總有種言不出的懼意,齊璟望進她的雙眸,話語輕緩,靜如平湖,卻也斂了幾分清冷:“日後确實是朕吃虧了。”

對于這句話,雲姒略一思踱,細密睫毛倏然揚起,意識過來他是在回應之前那句娶她吃虧之言,一時分辨不清,那人是在與她玩笑,還是隐藏諷刺之意。

雲姒明眸靜垂,廣袖下玉指交疊輕扣,輕喃道:“其實我會的挺多的,不算太虧……”

此話一出,做哥哥的那人竟先忍不住低低一笑,随即雲遲便收到了雲姒極度不滿的眼神。

雲遲收斂笑意,略一清嗓,眉眼間盡是縱容:“确實,我們姒兒書畫歌舞無一不湛,一曲廣寒憐更為冠絕,踏歌起舞那是袖底飛花,如雲出岫。”

正誇得天花亂墜之際,他的話語停頓須臾,尾音一揚隐含笑意:“只是棋藝不精,落子必悔頗為無賴,往後還得陛下多多管教才是!”

“……”

雲姒嗔他一眼,你才欠管教!

靜坐一處聽着的那人,淡淡柔色自他眼尾流露,唇邊攜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有意識的弧度。

一瞬後,齊璟恢複了那清隽的神情,徐徐起身:“茶喝了,朕也該回宮了,”走出一步又停住,微微偏頭漫不經心道:“宮裏那批雲錦紫緞也無人用,明日讓尚衣局送去雲府,贈與雲四姑娘吧。”

他說完便繼續擡步離開,剛才那話聽着似乎只是随意一言。

雲姒因他此言發了會兒愣,恭送的話還沒說,便見雲遲緊随其後跟了出去。

書房外,那人深墨色軟袍,銀帶束縛下的黑發随風輕輕揚起,他已步至院中,突然卻又負手回身,而另一人白色戰袍,走出門檻,立于廊下。

遙遙對望,兩人只以目光打了個照面。

毫無預兆,齊璟眸心倏然一緊,面色瞬息陰沉:“雲遲,你好大的膽子,朕今日才封賜,你竟還想統承禁軍,人苦不知足,平隴望蜀,狂妄至極!”

雲遲雙目一眯,這戲做得這麽絕?

他深吸了口氣,随之也神情凝重:“墨玄騎為大齊浴血厮殺數載,我軍中有多少将士戰死沙場,有誰願無盡殺戮,有誰願埋骨在外,臣不過請奏由麾下副将替臣舊職,墨玄騎三二兵卒轉遷禁軍,何錯之有?”

那人一身凜冽之氣,眼神如刃冷冷一掠:“将士男兒何以拘泥于方寸之地,舍身為國是赤心,血灑疆場是忠膽,領兵短短幾年便連升三品,如此殊榮,自古未有,你雲遲還有何可怨?”

另一人亦是剛倔,英氣逼人:“陛下既然有了成見,臣人微言輕,無話可說!”

齊璟容顏一肅,冷哼甩袖踏出将軍府,雲遲也未有絲毫猶疑,兀自進了書房。

瞬然間聲息全無,唯留邊上的雲姒驚愕在原地。

……男人怎麽說翻臉就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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