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凜冬

思來想去,方才娘親只喊了哥哥去,卻是什麽也沒同她說,先前,娘親不許她嫁給皇帝,原因也是雲裏霧裏,再者,她分明坐着侯府夫人的位置,姿色身份皆無甚可懼,卻偏要将丈夫拒之千裏,不争不搶無欲無求,還步步退讓妾室。

雲姒呼吸一窒,這才深深意識到娘親身上有諸多異樣她無法理解……

眼睫輕顫,她心跳驟然急促了幾分,不詳的預兆愈發強烈。

頭緒飛轉間,她驀地起身,移步到書案,攤開宣紙,匆匆落下筆墨。

書罷一頁,她将宣紙折入信封,沉了聲:“阿七,你過來。”

待她來到面前,雲姒靜靜凝着指間那封信,緩下呼吸,如玉容顏甚是凝重:“快将這信送去宮裏,務必親自交到陛下手中,就說……是我有事相求。”

阿七接過那封書信,沒多問:“好。”

菱紋軒窗開了一角,突有寒風擠散了進來,一陣透骨冷澀。

冬風的冷,有如囚牢的石壁刺骨,獄外的月夜涼徹,曾經那受盡折磨的懼意一下蔓延心上,讓雲姒更為不安。

他說過的,若是将來她有求……

阿七離去後不多時,雲遲便來了蘭苑。

敞開的門敲了兩下,雲姒倏然抽回思緒,見他來了,壓下心頭百轉的情緒,連步迎了上去:“哥哥……”

未等雲遲回答,她又掩飾般輕松一笑,随即問道:“你和娘親在說什麽,怎麽這麽久?”

雲遲眸色潛靜,在她清麗的臉龐停了停,半晌後才溫笑道:“跟娘太長沒見,說起來就忘了時辰。”

他的語氣淡然中隐有敷衍,雲姒也不戳破,抿唇輕彎:“是嗎?”

“嗯。”

他不透聲色,雲姒也不好直接問出心裏疑慮,拖了他的手:“別在門口站着了,快進來,我将軟塌收拾了你睡會兒?”

雲遲卻按住她,将她冰涼的手握進自己寬大的掌心,眼底深郁漸濃。

在她惑然之時,雲遲凝眸和她微一對視,語色深重:“姒兒,你要記着,我永遠都是你哥哥,天塌下來了都有哥哥護着你。”

他這般諱莫如深的言态,叫雲姒心中的不安更盛幾分,卻又絲毫看不明白。

雲姒略頓,牽了抹淡笑:“哥哥待我最好,我當然知道了……只是為何突然說這個?”

四目觸及,兩相對望,各有心事。

無聲靜默了會兒,雲遲卻忽然若無其事笑了笑:“無事,怕你這小沒良心的丫頭嫁了人,就忘了自己哥哥了!”

“……怎麽會呢,”雲姒眼睫半垂,低低道:“想學棋了,哥哥明日過來教我好嗎?”

雲遲自然不知她話中深意,噙着笑道:“好,若軍中無事,就來。”

她卻局促一句:“不管有沒有事,都要過來!”

如果明日會再次應驗前世的結局,她一個人沒有辦法應對該怎麽辦……

她眼神熠熠,目含祈盼,雲遲不禁失笑,捏了捏她溫軟的臉蛋:“我這新官還沒坐穩,你就想害我被彈劾?”

煙紫裙邊被她的纖指攥皺一片,雲姒心中百轉千回,要不要告訴他,其實她死過一回了,明日娘親很有可能會和上一世一樣,她很害怕……

可這麽玄乎的事,說出來了,也很難以置信吧。

想着想着,眼眶就紅了,“哥哥,其實我……”

雲姒清越的嗓音染了哭腔,欲言又止,雲遲一怔,他向來心思敏銳,一眼便發覺了她的不對勁。

他劍眉一緊:“我不在這半年,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別怕,跟哥哥說。”

雲姒這會兒是什麽也聽不進去的,扯着他的袖子不放,淚水潸然而下,哽咽犟道:“你明天過來……”

在雲遲記憶中,她長這麽大極少會哭,可這短短兩日就在他面前哭了兩回,而且這妹妹雖七分機靈,三分頑劣,但從不瞎胡鬧的,此回非要他罷卻公事也要過來,定是有所緣由。

雲遲擡袖擦拭她蒙蒙的淚水,無措地哄道:“好好好,來,我來。”

聽見這話,淚意這才收住了些,她濕潋眼睫下的眸子觑了他一眼,不許他反悔:“你說的!”

戰袍的月白袖口因淚漬而皺巴巴的,他嘆笑:“怎麽見我就哭?”

溫柔的聲音輕羽般落在她耳邊:“受委屈了?”

自然是受了委屈的,平白在牢獄關了那麽久,平白成了權勢的犧牲品,現在回來了,最怕自己還是躲不開。

雲姒輕輕咬唇,最後只搖了搖頭。……

東風蕭蕭,皇宮之內殿宇高曠,九曲回廊深入宮苑。

皇帝召見了丞相徐伯庸,于禦書房內商議政事。

徐伯庸乃前朝重臣,年已花甲,但閱歷豐厚,為人穩重忠誠。

此刻,他立于禦前,抒己之谏:“如今塞外已定,北涼邊境卻仍紛争不止,陛下,老臣以為當務之急,是遣使調和,以免戰況愈發惡劣。”

幾案前,齊璟半斂眼簾,閱罷手中奏請援兵邊境的折子,他合上,淡淡語氣如水平靜:“調和固然是上策,只是徐公,北涼皇帝為太子時,曾被迫入齊為質十年,直至十六年前其先皇病逝,才得契機歸國稱帝,十年屈辱,心之所恨,豈是這般容易化解的。”

聽得此言,徐伯庸凝思一想:“陛下的意思是……”

齊璟瞳如墨玉,輕微一聲低嘆:“這許多年來邊境戰亂不休,卻回回适可而止,意非挑事,試探罷了。”

徐伯庸一瞬恍悟,臉色大變,北涼皇帝若真因舊事懷恨,必攻大齊洩憤,如此反複試探兵力,皆為知己知彼,待有朝一日真正的交鋒。

他猶記太上皇在位時,軟弱無能,對朝政毫無見解,那時幾為太後攝政,朝中衆臣皆懼赫連家的勢力,只敢噤聲依附,唯他直言進谏,反對女子當權,卻苦于帝王昏庸無道,一氣之下甩了官帽,誓不再理朝政。

一邊感慨年輕君王缜密的心思,一邊回想到從前,徐伯庸老眉頻頻緊鎖:“昔年太上皇當政,濫興兵伐徭役,民役不息,為一己之私開辟疆土,不惜損兵折将先後攻伐大小諸國,吞伐兼并,而後日夜于大殿縱歌享樂,與北涼皇帝的仇便是那時結下的,哎……”

齊璟喝了口茶,落盞道:“攘外,必先安內。”

他為政将近三年,國泰民安,赫連一族雖大不如前,卻還是統籌着一方勢力。

徐伯庸垂手相詢:“陛下,今日朝時,臣所言雲遲将軍一事,陛下可有決斷?”

早朝時,徐伯庸認為雲将軍為人義達,英勇無畏,暫時空缺的衛将軍一職,其軍中副将尚可一試,無戰事時,墨玄騎部分将士接替禁軍也無可厚非。

徐伯庸表明了态度,一部分中立的大臣便有了倒向。

那時赫連岐自然是出言反對,而齊璟也故作為難,只說了句“此事容朕再想想”。

做了場戲,不外乎如此目的,齊璟此次沒再遲疑,唇角淡挑:“徐公言之有理,不如此事,就交由徐公去辦吧。”

這事由徐伯庸出面,不偏不倚,最合适不過。

他拂襟跪下:“臣蒙陛下信任。”

齊璟請了徐伯庸起身後,李桂快步從殿外進來,躬身禦前,雙手呈上信紙:“陛下,雲四姑娘派人送了封書信,請陛下過目。”

她專程命人傳信給他,齊璟頗為意外,凝眸看了眼,才伸手接過。

徐伯庸在邊上等待,聞言惑道:“可是那個與陛下有婚約的侯府嫡女?”

李桂垂首答道:“回徐大人,正是。”

姿容名動的京都第一美人,徐伯庸不問世俗,但因賜婚一事也有所耳聞。

齊璟輕輕擡手,信封上字跡娟秀,書着“陛下親啓”四字。

垂眸思量片刻後,他淡淡道:“那便這樣,徐公今日先回吧。”

他不欲再商讨,徐伯庸微微一頓,還是低頭行禮:“老臣告退。”

待其餘人都離去後,禦書房無聲潛靜,只剩下齊璟一人。

幹淨修長的手緩緩取出封內信紙。

“臣女雲姒謹啓:日前陛下屢次寬恕,雲姒不勝感激,君之恩情,莫敢或忘,然雲姒有事相煩,書不盡言,凜冬漸寒,明日欲煮溫酒,敢邀陛下共飲。”

珠字如人,靈透翩跹,但嶄新的墨痕之間,那人筆觸匆匆,溢了幾分惶恐焦急,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在金銮殿上,她盡數濕透,鬓發淩亂,跪在殿下身子因慌怯而輕顫的模樣。

龍紋鎏金熏爐,沉香缥缈,彌散案邊,他的眸光清淨亦深沉,落在信紙上,靜默良久。

這夜,雲府梅苑。

外頭是昏暗沉靜,床第是春色暖浪。

柳素錦依在雲清鴻的肩頭,趁着歡愛過後男人心情好,柳素錦纏上了他的脖頸,媚媚道:“侯爺,素錦缺了個放耳墜的錦盒。”

雲清鴻撫摸搭在他頸上那條雪白玉臂:“區區一個盒子,買就是了。”

“侯爺有所不知,那耳墜鑲有銀石,普通的盒子容易染上異色,得是梨花木的才行,可素錦跑遍了整個京都也沒找着,”柳素錦幽怨道:“後來才聽說,梨花木唯北涼盛産,齊國境內是少之又少……”

男人閉着眼,倦懶道:“那便派人快馬加鞭去躺北涼,出不了五日,這種事還需問過我嗎?”

柳素錦先是嬌聲一笑,随後佯嗔:“聽聞夫人有只上好的梨花木錦盒,素錦以為是侯爺送的,所以才問問嘛。”

雲清鴻起先沒在意,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謝之茵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何曾有過北涼之物?

記憶回溯某處,他睜開眼,狐疑問:“你說她有只北涼的錦盒?”

“侯爺不知嗎,莫非不是侯爺送的?”柳素錦立即收了聲,低軟道:“素錦多言了……”

北涼……

雲清鴻皺眉:“你是怎麽知道的?”

柳素錦小心喏道:“許是丫鬟們閑談起的,說是那錦盒就在夫人床下小心放着……”

細思片刻,他臉色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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