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侍君

深夜黑得純粹,殿內燈火葳蕤通明。

她坐着,他站着,隔着一步遠的距離,她收攏的指腹靜靜牽了他。

她淺淺擡眸,他低頭深邃凝望,他們之間仿佛有歲月流過,韶華自幽滟中變得漫長。

一室暖光浮盈,她心中尚在掙紮,目色猶有遲疑,分不清是受驚後的凄楚,還是對他洞悉的注視有所懼怕。

無聲注目許久,齊璟将她眸中輕泛的慎光看盡眼底,嗓音微沉:“怎麽了?”

指尖微微一顫,他眸光的穿透力太強,一觸及到那精湛的視線,便叫人心神瞬間無了主。

雲姒眼神略有飄忽,不敢再和那人對視,只好垂了眸,極輕地出聲:“頭疼……”

微細的話語漾在綿綿深夜,是女子掩不住的嬌軟。

随後,捏着他指尖的手拽了一下,齊璟眼底異芒一閃而過,卻又不自覺順着她那不足為道的輕輕牽扯,踏出了一步。

他們之間距離陡近,再往前一寸,她的臉便能靠上他的胸腹。

那清魅的氣息混着幽香隐隐纏繞周身,齊璟心中一動,但神情半點不透:“宣醫女來看看?”

他的聲音似淙淙清泉,雲姒淺搖了下頭。

左手任由她握着,而她溫馴地垂着頭,齊璟目光一低,視線在她如墨的長發停駐半晌,而後他不由自主地緩緩擡起了右手,鬼使神差般落在她的發上。

他的掌心在她後腦的淤傷處寸寸撫過,仿佛那輕輕的撫摸,能化減幾分痛楚。

一點燈火在齊璟眼底輕輕一跳,他們這般似是而非的依偎,将他的思緒一下帶回到三年前。

那時太上皇剛退位,然而朝中混亂,禮樂崩壞,為了請徐伯庸還朝,他避開太後耳目,獨自一人暗訪京都城。

他總是記得初入京都那夜,月渡橋邊梨花紛紛飄舞,落在少女的素傘上,她淺紫色的雲袖在風中輕展,黛眉隐有一絲蹙痕。

瑣事憂心,他本是要游湖解乏的,卻在少女潋滟的目光掠過來那一刻,不由地頓足岸邊。

一輪清月照着人間闌珊處。

剎那芳華,他們隔着如許夜色,驀然墜進了彼此的眼裏。

岸邊江河逐流,江面映着漫天如雨的星輝,少女的眼睛絕塵清亮,像是将萬丈紅塵都盡數揉碎在了她的瞳眸中。

一眼萬年或許也不過如此。

見了他,少女忽而舒了眉,唇邊漾起優美的弧度,步調輕快,她踏着月色,朝他翩跹而來。

“老伯說只剩這最後一只烏篷了,公子能不能捎我一趟?”

她笑眸流波,嬌顏如畫,随即又旦旦補了句:“我可以出雙倍價錢的!”

月下傘不離手,少女的美襯得那明燦的月光都暗淡了,其實那時候,他一眼便知她是誰。

永安侯府,那個和他自幼定有婚約的四姑娘。

但那時他半張面具掩了容貌,行蹤隐秘,只告訴了她自己的表字,君越。

徐伯庸當年對朝政失望透頂,悲憤退隐後自然沒那麽輕易答應歸朝,于是他便在城內的東渝塢巷多留了幾日。

雖然只有短短幾日,但他們便是在那時相熟的。

雖然只有短短幾日,卻像是曾經歷過無數個輪回,無數次回眸又擦肩,最後在芸芸衆生中,他們終于站在了宿命的交點。

巷子口有家甜水鋪,她最愛喝,沒想到她身子小小的,一次竟能喝上好幾碗。

他白日為徐伯庸一事無暇顧及其他,于是她每晚都從侯府偷跑出來找他。

她說,愛聽他談古論今,他說的可比卷書上幹巴巴的字有意思多了。

最後一夜,他們行走在月渡橋邊。

她舉着傘埋怨:“傅君越,我們以後能不能白天出來,晚上還要撐把傘怪累的。”

他微微側首,目光停留在素傘下那人嬌豔的臉龐。

他沒有問她這奇怪的行為是為何,只是靜默了好一會兒,才斂眸淡淡道:“明日,我便回去了。”

果不其然,少女瞬間目露驚詫,怔怔對上他幽邃的眸子,她問他要去哪兒,而他但笑不語。

後三年,他在那至尊高位,謀計江山,算盡天下,步步為營。

走在刀尖上的日子,禦乾宮極奢華麗的金帳下,常入他夢的一情一景,是那個少女的笑顏。

隐忍三年,再見到她,是那日在金銮殿上,她已及笄,不多時便能入宮常伴他身側了,然而再次相見,她卻是來退婚的。

他發現,她的美豔,一如既往,驚絕人間,卻又跟從前大不相同了,如今,她是這般謹小慎微,至少在他面前是。

她寫信請他,即便白日他中途扔下折子去了侯府,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

溶溶燈光悄無聲息地亮着,在輕煙羅帳灑下旖旎疏影。

齊璟修長如玉的手拂攏着她的秀發,指尖蘊了溫柔。

“陛下……”

突然那人一聲柔軟的低喚,将他邃遠的思緒徹底拉了回來。

齊璟眼眸寂靜微斂,一瞬極短的沉默後,他淡淡道:“嗯,還疼不疼?”

趙嬷嬷的話,雲姒又在腦中凝思了片刻,心中的念頭極快地閃過。

殿內阒無人聲,她沒有回答,長睫如墨輕輕一動,視線始終落在他的束腰上,雲姒深吸了口氣:“今日的事必有蹊跷,但我身單力薄,陛下能幫我嗎?”

停頓一瞬,暗捏了下他的指腹,她輕輕複道:“我……怎樣都行。”

溫軟動人的嗓音勾着心跳,齊璟目光一動,眸心湧起波瀾,轉眼又恢複如常。

默然半晌,被那人輕輕勾起下巴,雲姒被迫迎上他極深的注視,來不及緊張,便聽見他的聲音深沉又透着微啞。

齊璟低眸凝住她的明麗瓊顏,緩緩道:“怎樣都行?”

眼前的男人,是一國之君,江山之主,深深淺淺的眼底,他的情緒從來沒人能看穿。

冷不防和他毫無遮掩地對視,雲姒心跳驟然急促,前一刻還在故作鎮定,他淡淡一眼,她就瞬間如同直墜淵海,心跳起伏不止。

若是他再這般多問一句,她一定僞裝不下去了。

捏着她下巴的手略松,男人的手沒有離開,反而往上滑過,按在了她溫熱的唇上。

雲姒手心微濕,卻不敢動,而齊璟的神情一片深默,他微涼的指腹輕輕摩挲着,一寸一寸描繪着她的柔軟。

美人冰肌玉容,難不惹人意醉心迷,連呼吸都染上了朦胧缱绻。

雲姒意識盡數都在唇上那人不輕不重的指腹,心中尚還在百轉千回,倏然感到一陣涼意,是他挑開了她身上的狐裘。

狐裘落地,露出了細膩玉頸。

回過神,雲姒嬌.軀一顫,下一刻便被那人伸手從凳子上攔腰橫抱而起,往床榻走去。

紗帳飛落,齊璟抱着她,将她放到床上。

輕煙羅帳外的光暈錯落生輝,帳內浮動着幽暗。

齊璟側坐床邊,一徑沉默,雲姒目光掠過他幾近完美的側顏,那人輪廓分明,此情此景她微不可見地一顫,不知怎的就想到了白日他帶她走時,說的那句“姒兒自那日入宮起,便是朕的人了”,瞬息雙頰緋紅。

到底是純良,前邊的嬌軟柔媚佯裝得再好,真到了時候,慌亂的情緒波動全然掩飾不住。

齊璟染墨般的眸心透徹又冷靜,隔了會兒他淡聲道:“睡吧,明日再來看你。”

說罷,他擡手扯過錦衾,蓋在了她身上。

雲姒一怔,茫然之際那人已撤袖而去。

她側過頭,入眼只餘朦胧的帳外,那人墨色的身影拂滅了燈光,明與暗一瞬相交,随着寝殿的門合上的聲響,四周又漸漸沉靜了下來。

這讓她憑空生出恍惚的幻覺,仿佛他從未來過,但空氣中還殘留着他清清冷冷的氣息,舌尖似乎還留有一點那碗熱湯的甜味。

燈滅了,眼前唯剩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清,雲姒阖目靜靜躺在床上,她在想哥哥的傷勢,她在想娘親的後事,她在想日後該如何,她在想……那些人的涼薄,總有一日,他們會後悔。

想着想着,不知何時她便睡着了。

翌日,下了早朝,齊璟借由探病的名義,去了趟雲将軍府。

如今謝之茵自然是不能葬入雲家墓地的,更何況她背着私通的惡名,到哪兒都會為人所不齒,雖然齊璟出面了,但雲遲知輕重,故而一切從簡,沒有葬禮,只在将軍府設了靈堂。

書房,齊璟坐在他對面,淡淡抿了口茶:“傷勢如何了?”

雲遲滿不在乎地扯出一笑:“不過幾鞭子而已,你當我是泥娃娃?”

齊璟擡眸掠了雲遲一眼,除了将往日的甲胄換做了寬敞的長袍,他的面色看上去倒是毫無異樣。

齊璟沒說話,似有依稀一嘆。

而後他們皆是沉默。

強扯的笑意終究是撐不了多時,雲遲眸色一暗,再出聲,語調便多了幾絲哀嘆和憂愁:“姒兒她……可還好?”

齊璟放下杯盞:“小傷,不要緊,她現在或許還睡着。”

聞言,雲遲目露思忖,他這麽做,無疑是在和侯府作對,是在将侯府勢力拱手相讓于太後,相識将近二十年,雲遲知他從來是顧全大局之人,精心謀劃到這般時候,此次為了這事,卻是一朝翻覆。

縱然知道他重情重義,但在江山社稷面前,雲遲難免也有所憂慮,那日他還說,丢車保帥,用兵之道,然而此次明明有更穩妥的辦法,可他卻為了雲姒,冒然走了步險棋。

躊躇良久,雲遲略略斟酌:“君越……”

齊璟知道他想說什麽,清湛的眼眸看向雲遲,他一字一句淡然自若:“我會把她留在身邊。”

聽得此言,雲遲驀然驚詫,但很快沉靜了下來,他靜默須臾,随即笑裏略帶苦澀:“君越,我娘她不允許姒兒嫁給你。”

兩人目光剎那相對。

齊璟默然靜坐,身上的清貴之氣纖塵不染,一抹暗色折入眼睫深處,無聲半晌,他才深沉出聲,話裏別有意味:“但你要知道,現在,只有我能護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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