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侍君

月明人靜。

淡淡月華似水,透進玲珑窗格,在雲白的绡紗羅帳間傾灑下柔淺光影,微微照映着床榻處女子清麗的側顏。

玉枕之上,她靜靜沉睡着,一縷輕煙袅袅缭繞,安神香幽萦着她凝脂的雪膚,似有若無。

伊人入眠,恍然若夢。

只是那靜美的容顏,娥眉緊蹙着,淺唇微微動了動,似夢呓般呢喃了句什麽。

良久,纖柔的睫毛顫了顫,她微微睜開眼,頓默了好一會兒,才從深遠的夢境逐漸清醒過來。

雲姒輕偏了頭,隔着層層薄紗帷幔,側眸望去,恢弘的寝殿空無一人,夜色幽幽一直鋪展到深處。

……這是在宮裏嗎?

她慢慢撐起身子,可一個輕緩的動作,也止不住忽然襲來的眩暈,只好虛軟往後一靠,倚在了床頭。

雲姒昏昏沉沉閉着眼,腦中不斷浮現着失去意識前的一幕幕情景,血色的淚,噬骨的怒,權力和罪孽又有誰能辨得清楚。

她終究掙不過命運,沒能守護好最親的人,曾經的一切再次瘡痍,支離破碎,在權勢地位面前,她顯得那麽無能。

多少往事紛纭心頭,淚水大抵是在獄中流盡了,此刻又歷經了一回,眼睛幹澀,卻是哭不出來,怪只怪自己萬般無奈,毫無作為。

思緒紛紛擾擾,深凝的眉宇間漸漸泛起恨意。

忽然,傳來一聲推開殿門的輕響。

雲姒瞬然警惕,聽着細微腳步聲,來人提了盞宮燈,待光暈漸近,透過羅帳縫隙凝神一看,竟是那日上雲府送錦緞和玉簪的趙嬷嬷。

她試着起身,誰知頭一疼再次癱靠了回去,聽見床榻上的動靜,趙嬷嬷輕聲遙問:“雲四姑娘醒了?”

雲姒沉默了一會兒,才淡淡“嗯”了聲。

而後趙嬷嬷放下托盤,過去點了殿內的燈,邊道:“老奴端了些吃食來,姑娘睡了這麽久,一定餓了吧?”

燭燈金光烨烨,倏然照亮了幽暗的寝殿。

雲姒掀開柔軟的錦衾,強撐起身子,暈晃了好一會兒總算緩了些,她下榻,赤足慢慢向外走去。

她只着了件絲衣,但殿內暖意融融,不透寒氣。

趙嬷嬷疊手站在外邊,只見女子纖手擡起,拂開輕帳,光線淡淡流轉,清柔的容顏出現眼前。

“姑娘披件衣裳吧。”

說罷趙嬷嬷正要去取整齊擺放在案邊的绫緞衣帛,但雲姒搖了搖頭,面上情緒寡淡:“不冷。”

頭部還有些不适,雲姒扶着桌邊緩緩坐了起來,明麗的秀眸此刻失了顏色,多了幾分黯淡。

在宮中沉浮幾十年之久,趙嬷嬷最擅察言觀色:“雲四姑娘不必憂心,雲府的事有陛下出面,侯爺不會再多為難。”

雲姒靜了靜,是了,他來了,哥哥不會有事的。

可是娘親卻是回不來了……

雙眸低垂了下來,雲姒心緒錯綜複雜,而後想到白天的時候,那人就那麽将她當衆帶走,她輕輕開口問:“陛下呢?”

趙嬷嬷答道:“陛下在禦書房,許是白日的折子尚未批閱完,禦書房和這兒離得近,姑娘若是想見陛下,可需老奴去通禀一聲?”

雲姒遲疑一瞬惑道:“這裏是……”

“此處是禦乾宮的偏殿。”

聽到這回答,雲姒驀然詫異,禦乾宮,那不就是他的寝宮……

她如何也想不到,這裏竟是禦乾宮的偏殿,忍不住驚道:“……我在這兒合适嗎?”

趙嬷嬷倒是不以為然,神态依舊平靜:“姑娘寬心,是陛下抱着姑娘回來的,無人敢多言。”

聞言雲姒生生怔了好半晌。

見她發愣,趙嬷嬷溫聲道:“雲四姑娘身體可還有不舒服?”

雲姒眼中掠過一抹異色,片刻後搖了下頭。

“那便好,”趙嬷嬷将托盤中盛了粥的瓷碗端到她面前,繼續道:“醫女替姑娘檢查過傷處,無甚大礙,吃些清淡的,調養幾日便可。”

雲姒擡了擡眼,嬷嬷年歲已長,但眉目清秀,看上去很是和睦可親,靜了會兒,雲姒略帶一絲苦笑,斂眸淡聲道:“我已不是侯府四姑娘,嬷嬷無需如此稱呼我了。”

此言,讓趙嬷嬷不禁回想起不久前,初次在侯府見到她,女子媚而不妖,豔而不俗,當下便知皇城內盛傳的京都第一美人之名果非虛假,不料才過了短短幾日,這位羨煞萬人的嬌貴天女,便驟然跌入了谷底。

此事一出,有人歡喜有人憂,有人心悅有人愁。

趙嬷嬷靜思了須臾,她本不該多言的,但憑她多年識人的經驗,眼前的女子姿容雖美豔無比,但那似伴了清風明月般的眉眼,透着她心性的純良,往後淪為一介平民,要生存也是極不容易。

最後趙嬷嬷還是垂首恭敬道:“老奴瞧着姑娘也非情單意薄之人,想必事出突然,一時也難以接受,只是事情已發生,既然無可挽回,姑娘不如往前看看。”

細密羽睫輕輕揚起,雲姒眼裏盛着不解,以目詢問。

“曾經擁有的,不一定是最好的,”趙嬷嬷的話語意味深長:“姑娘可有想過,若是有一天得到更好的,那從前失去的,也就不值當可惜了。”

搭在桌邊的素手略微一動,然而最終只餘一聲低嘆:“除了哥哥,我去何處尋得更好的。”

“近在咫尺,眼下,便有最好的。”

趙嬷嬷的輕言淡語,卻讓雲姒風平浪靜的眼瞳漾起了絲絲波瀾。

她繼而含笑道:“老奴十四歲便進了宮,到如今也有四十個年頭了,也算是看着陛下長大,古往今來哪有帝王無後宮,可從三年前陛下臨政以來,他便從未對女子上過心,”趙嬷嬷極有分寸地停了下來:“姑娘聰慧,老奴就不多言了。”

雲姒如墨的長發靜垂,良久後,她無聲淡淡一笑:“多謝嬷嬷。”

将事情都打點妥當,趙嬷嬷便躬身退出了殿。

殿內再度安靜了下來,寂夜沉沉,金燈爍目。

雲姒不急不徐,輕步移到窗邊,她默默将那些話放在心裏凝思,眼波如煙若水。

不知過了多久,夜更深了。

一片沉靜的殿外終于響起了些動靜。

齊璟踱步進來時,便看見女子只穿了件純白單薄絲衣,就那麽席地抱膝坐着。

她斜斜倚壁,下巴微仰,柔和的月光透過軒窗流淌而入,微微照亮了她右側面容,青絲映了燦華傾落在腰畔,那一眼入目的瓊美,讓人恍惚似在夢裏。

駐足凝了一瞬,齊璟神情不變,斂了修眸繼續擡步走向她。

知道他過來了,但雲姒仍不動未動,直到一襲厚暖輕輕落到肩頭,她才情不自禁微顫了下眼睫。

是那人将身上的狐裘褪下給了她。

目光掠過桌上絲毫未被動過的食物,他清冽的嗓音在深夜中渲開:“怎麽不吃?”

雲姒緩緩低了低頭,視線落在他的靴子上,有不明意味的情緒掩藏在眸底。

她沒出聲,又聽到站在身旁的那人問:“沒胃口?”

雲姒低眉斂首,半晌都沒任何反應,齊璟沉默了會兒,腳步剛微微一動,卻見她突然溫順地點了點頭,淡垂的星眸裏一片柔楚。

齊璟略頓一瞬後,俯身握上了她纖細的手臂:“先起來,地上涼。”

他傲視天下蒼生,明明該是比冬更凜的冷,卻在此刻成了她期盼已久的暖。

雲姒順着他的力道緩緩站了起來。

等她坐回桌邊,齊璟喚了趙嬷嬷,淡淡吩咐了句,很快趙嬷嬷便撤了清粥,端了碗溫熱的甜湯來。

趙嬷嬷離開後,齊璟在她邊上坐下,他的聲音略帶倦意,捏了捏高挺的鼻梁:“趁熱喝。”

想起他在禦書房批了一夜的奏折。

雲姒擡眸默默望了他一眼,才發現他只簡單地穿了件墨色軟袍,比起平日裏那身龍紋衮服,此刻斂了不少威嚴。

他身上淡淡的清潋氣息,鬓發微有濕意,滲透着一絲一縷的水氣,像是方才沐浴更衣過。

雲姒隐隐一愣,似是欲言又止,最後又不動聲色收回目光,輕輕擡手拿起勺子,一口一口當着男人的面慢慢喝着那碗甜湯。

而齊璟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坐着。

爐中的安神香飄離在殿中,缭缭悱恻,燈華影深。

雲姒很聽話,不哭不鬧,只是始終無聲,動作輕緩優雅,喝完最後一口後,她放下勺子,乖順坐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微倦的目光淡淡掃過她如玉的臉,瞬間的沉默之後,齊璟起身:“很晚了,你先休息,朕……”

話音戛然而止,殿內一剎沉寂。

男人一貫處變不驚的臉上難得浮現出愕然的神情。

齊璟回眸凝向端坐不語的那人,深澈的眼瞳似淵,辨不出情緒。

在他起身要走的那一刻,女子溫軟的柔荑握住了他的手指,指尖的觸感絲絲扣人。

雲姒淺淺擡眸,清極的眸子凝睇于他,眼中浮有迷離和微瀾,

她手指微微收緊,将男人輕輕拉住,極小的動作,卻極具暗示性。

靜夜,一室暖魅的異香浮動。

對上她小心試探的注視,齊璟細眯眼眸,目光逐漸幽深,似要将她的心思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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