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侍君

他用膳時氣定神閑,舉手投足間,對她适才的言行仿若不見。

或許是他沒聽到。

但自知理虧,雲姒猶豫了下,走近一步,取過空的青瓷小碗,親手從湯盅盛出一碗送到他面前,清了清嗓子道:“禦膳房的公公送來時說,這叫做燕窩八仙湯,補氣養血,陛下多喝些。”

聽她聲音溫甜,齊璟徐徐擡眸,看她一眼後放下筷子接過瓷碗。

他眼簾微垂,湯勺略攪,語氣漫不經心:“想見雲遲,是在宮裏不習慣?”

一口涼氣驀地倒抽上來,她那麽小聲了居然還是被聽到,雲姒立馬賠笑道:“習慣習慣,在這兒清閑得很,何況侍奉陛下,是雲姒的殊榮!”

對她刻意的逢迎見怪不怪,齊璟唇角似有若無地擡了擡,淺啜一口熱湯後,不急不緩道:“雲遲托朕照顧你,如若心裏有話,和我說也是一樣。”

聽得此言,雲姒略微驚訝,轉念一想哥哥自幼便是他的伴讀,兩人關系也是匪淺,她漸漸有所意識先前禦書房中他和徐伯庸說的話,留她,是看在雲遲的情面。

而他現在這話,像是在以哥哥之名關照她。

想了想,雲姒輕輕颔首:“陛下和哥哥總角之交,對我也是極好的,在雲姒心中,自然也将陛下當作兄長敬重。”

聽了這話,齊璟眸心一斂,卻也沒動聲色,重新拿起了筷子:“嗯,以後禦乾宮的宮女任你差遣,不想做的事吩咐她們就可。”

雲姒愣了愣,總覺得她是到這兒養尊處優來了,可越是這樣,就欠他越多,将來還不起怎麽辦。

雲姒默默回避了他的話,低咳了聲:“過去起身晚,一時沒調整好,故而早晨才遲了,明日我一定早些來。”

銀筷落在碟中,齊璟随意嗯了聲,念及某處,手上動作忽而一頓,随即便聽他淡淡轉口道:“明日不必來祗候。”

“啊?”雲姒微愕,不假思索問道:“為何?”

齊璟眉心略凝,只說了句:“商榷要事,你在屋裏莫要出來。”

聽着略感一絲絲的敷衍,但他的心思從來探不見底,反正她也捉摸不透,雲姒便應了下來,不再多問。

氣氛開始沉默,一個慢慢吃着,一個安靜站在邊上。

一無聊,雲姒就想到了自己莫名被徐伯庸訓誡,忍不住出聲,将徐老頭的話複述得分毫不差:“陛下精神不佳,是夜裏沒休息好?”

他夜裏一向淺眠,昨晚心緒難平,将近寅初才勉強睡了一兩個時辰。

但齊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平靜淡語:“還好。”

待用完膳,雲姒如昨日那般,去了書房為他研墨,又到戌時,秉着一回生二回熟,多脫幾次就習慣了的心态,雲姒一邊在心中默念清心咒,一邊服侍他更衣,而那人亦是目不斜視,看上去是面不改色。

總之全程誰也沒說話,将他身上的衣袍褪下,雲姒熄了燈盞,便回了偏殿,心裏慶幸着還好那人沐浴不用她伺候。

明日用不着她,正好可以多睡會兒。

梳洗完畢後,雲姒也不急着睡,着件絲衣,在外搭了那人的狐裘,疏懶倚在窗欄邊。

月光将殿外的斑駁葉影映在窗紙之上,随着盈盈夜風輕微晃動,亦有淺淡光線折入玲珑窗格,傾照在雲姒的臉上,沿着側顏柔美的輪廓往上,眼尾處的冰蓮印記若隐若現。

今夜月色甚好,方才她是一路掩面遮擋着回來的。

說來也是奇怪,左邊眼尾這印記,自她出生起就在了,只不過平常肉眼絲毫看不出來,唯獨見了月光,印記便會泛漾冰色,将那蓮花的圖案描繪明顯。

這事兒,謝之茵從小就叮囑了她不許告訴任何人,連雲遲都不曾知曉,謝之茵只說這是不詳之兆,被人知道了會招致禍害,因而晚上出門,雲姒是常備着傘。

世人皆不知原因,心中雖怪,但也無人敢多言,只覺得美人自月下來,片寸光華不沾身,是雅俗之別,還有文人墨客傾慕容顏,将她喻作神明的。

夜闌人靜,月華流淌,雲姒傾身靠在窗欄上,下巴枕着手背,不知不覺感到在這裏很是舒心,想着如此閑情,若是眼前有本閑書,就再好不過了。

一夜酣夢,尚還睡着,忽然被不間斷的叩門和喧聲鬧了醒。

“雲姑姑,雲姑姑起了嗎?”

殿外,是冬凝的聲音。

齊璟說了今日她不必去,所以雲姒是想心安理得賴床不起的,可無奈冬凝這小姑娘嗓門略大,雲姒哀嘆一聲,只好将蒙在臉上的衾被扯了下來。

冬凝揚着嗓子,準備再擡手時,門倏地從裏邊打開了,她愣住,殿內那人攬衣出現在眼前,長發淩亂披散在肩背,鳳眸朦胧蘊水,這迷離藏嬌的睡顏顯然是剛醒。

冬凝前一刻還焦急叩門的态度轉瞬不見,她怔怔道:“是不是打攪到雲姑姑了?”

雲姒略掀眼皮瞧她一眼,廢話。

她困倦的嗓音低低的:“什麽事?”

冬凝立馬道:“再餘半月就是承天節了,永壽宮負責慶典宮宴相應事宜,似乎是在歌舞百戲上有疑惑,所以太後娘娘專程派了人來詢問陛下的意思。”

聽罷太後娘娘四字,雲姒昏昏的腦袋頓時清醒了幾分,最後佯裝無事道:“哦,今日我另有事做,你帶他們直接去找陛下就是了。”

冬凝躊躇着,顯然是在為難:“可是雲姑姑,太後娘娘派來的人是……”

發覺她神色怪異,似是不對,雲姒輕輕皺起秀眉:“誰?”

冬凝怕她聽了不高興,于是低着頭,猶猶豫豫小聲道:“是……永安侯府的二姑娘。”

……雲姮?

雲姒猛然詫異,濃濃的睡意這下是徹底沒了,又覺得事情的重點冬凝還未說,于是便靜默站在原地。

果然冬凝接着道:“雲二姑娘說,想請雲姑姑你過去敘敘舊。”

冬凝知道關于侯府的人和事,雲姒定是不喜,因而說得極為小心謹慎。

雲姒長睫輕顫,好一個敘敘舊,雲姮那趾高氣揚的模樣她是見慣了的,從前是對她多少有些顧忌,如今她成了侍女,雖說是禦用女官,到底還是奴,以雲姮的性子,怕不是趁此耀揚威來了。

雲姒知道自己若是去了,定是要吃虧的,遂道:“陛下在何處?”

冬凝答道:“陛下在華清殿,估摸着還需要些時間。”

雲姒微微一僵,他今天怎麽這個時候沐浴?

雲姮是奉了太後的旨意來的,她如果說出拒絕之言,被添油加醋兩句,就成了她拂太後面子了,但齊璟也說了今日叫她莫要出來,要怪也只能怪他。

這麽一想莫名就有了底氣,雲姒淡哼道:“那就讓她在正殿等着吧,我哪有這閑功夫和她敘舊。”

“這才過了幾日,四妹妹就和我這般陌路,是見都見不得,請都請不動了?”

雲姒話音剛落,女子傲然的聲音便從殿外宮廊不遠處傳來。

循聲凝眸望去,只見雲姮端步而來,身後跟了不少随行的永壽宮宮女,而領她來的,是蝶心。

不論着裝還是氣勢,雲姮與之從前更為高貴,她在雲姒面前曳袖停步,冬凝不敢得罪,自覺退到了旁側。

雲姮今日妝容明豔,目光上下瞟了眼衣冠妝發皆紊亂的雲姒,她揚起的唇畔隐有暢快的笑意,“四妹妹近日可好啊?”

她說着略顯做作地擡手扶了扶梳在發髻上的簪子。

簪首嵌玉,玉體純淨,宛若淺紫流光淌入,雲姒清眸一細,她一眼便認出那是當日齊璟讓趙嬷嬷送至侯府給她的紫玉搖簪,她一次都未佩戴過。

在此之上細看,想必雲姮此刻身上搭的白羽領淡紫軟披,也是阿七送去織南閣的紫緞給她做的。

她從前的東西,都盡數留在了蘭苑,來不及帶走,也再沒機會去取,如今被雲姮占為己有,也不難理解。

雲姒彎着唇,卻無一絲笑意:“特別好。”

結果永壽宮的人還沒說話,蝶心倒是先出言了,“雲姑姑,二姑娘是授了太後娘娘的意而來,當以禮待。”

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在提醒雲姒待雲姮以主仆之禮。

“蝶心……”冬凝聽不下去,想拽她,卻被蝶心擋了開。

雲姮心情甚是不錯,掩了朱紅雙唇一笑:“這倒不必,畢竟姐妹一場,虛禮就免了吧。”

雲姒淡淡瞥了眼雲姮,又朝蝶心斜晲過去:“二姑娘是客,理應在正殿候着,陛下都沒來,你就領着人在禦乾宮到處走,蝶心,這點規矩你都不懂嗎?”

她不愠不火的态度,反而讓蝶心陡然噤聲。

“四妹妹勿怪,是我讓她帶的路,”一抹暗色輕閃眼底,雲姮轉而笑道:“我記得四妹妹舞藝精湛,既然都來了,請四妹妹幫忙瞧瞧這舞譜如何。”

說罷,雲姮微微側身,将宮女托于手中的一疊玉版宣紙輕輕遞到雲姒眼前。

……

華清殿內,層層薄帳自梁頂四周靜垂而下,一路鋪展至金磚地面,将禦池隐隐約約掩于其間。

禦池氤氲,溫泉之上缭繞着暖熱水霧,脈脈燈輝浮雲般蘊于水波,輕輕流淌。

齊璟阖目淺眠,半身沉入水中,露在溫泉外的肩背肌理輪廓完美,他去了簪,黑發随意散在池沿。

一殿水霧交纏,光影迷離,男人慵倦倚在池邊,俊眉微蹙,似在煩憂什麽。

忽然殿外傳來動靜,李桂疾步入內,于薄帳外低聲禀報:“陛下,雲禦侍和雲二姑娘起了口角,不慎毀了承天節用的舞譜畫冊……”

舞譜畫冊,那是太後命人畫制的。

聞言,池中那人神情震動,驀然睜眼,反應一瞬,他語氣微厲:“她沒在偏殿待着?”

李桂支吾了半天,卻是什麽也沒說,齊璟眸心驟變,一片深黑。

他随即就要撐身起來,倏地,心中一念閃過,頓默半晌,背影又緩緩倚了回去。

他的嗓音深沉低啞,透過那朦胧不清的水波迷霧,情緒依稀難辨。

“叫雲姒過來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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