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殿中策論

今天的鳳儀殿格外冷清, 昨夜楊家突然冒起大火,楊如絮今日受驚在家休息,柳文荷被公主委以重任,提着賣相難看的點心去了東宮安撫氣在頭上的太子, 安柳柳據說也是病了, 安太傅親自請的假, 是以偌大的大殿只有寥寥三人外加一個安太傅。

安太傅今日心神不寧,雖然他講得毫無錯處, 态度斯文溫和,但眼神總是不自覺地看向沙漏, 只是今日聖人會親自來千秋殿考察千秋公主功課, 這才一直耐下心來細細地教。

時于歸漫不經心地想着:安家也不省心。

謝鳳雲今日穿着緋色大裙擺,眉心點了朱砂,醉蓉初瑩凝脂面, 富貴逼人的模樣, 身上沾着薔薇露的香味, 舉手投足芬芳四溢。

時于歸厭煩地移開視線, 謝鳳雲這幾日入宮,每次都像孔雀開屏一樣的架勢可不是謝家故意要惡心自己,她無聊地趴在桌上看着窗外想着。

太子哥哥莫名其妙禁她足, 今日門口禁軍将領是鄭萊,而長豐昨日被自己師傅打了五十鞭子之後,奄奄一息趴在床上, 時于歸深感不安,打算下課後親自送了上好的膏藥過去。

顧靜蘭今日也怪怪的,她總是看着書的時候又時不時看向時于歸,柳眉皺起, 欲言又止。

想起昨天她興沖沖地和顧明朝講八卦,告訴他公主不僅買了隔壁陳家的房子,還接連買了三戶地皮,打通建了房子,那個極為靠近顧府牆垣的閣樓便是公主新建的,沒想到哥哥先是大吃一驚,然後竟然露出笑來!

這個不同尋常,不合時宜的笑讓顧靜蘭百思不得其解,深夜入睡時,她模模糊糊的想着:公主前日那麽準時來顧府是不是因為她當時就在隔壁,就在新建的摘星樓上。

這個想法讓她輾轉反側睡得極不安穩,從第一次見到公主時,她送還的那件披風,再到馬球場上,她和哥哥的默契,最後模模糊糊間又猛地想起那碟梅花糕。無數原本不被在意的情節今夜突然清晰地在腦海中反複巡回,所以在公雞打鳴後她幾乎立刻驚醒過來,但聽着門口顧明朝隐隐約約的說話聲心中突然大定。

——算了,都是哥哥自己的事情。她想。

不過一早上看到時于歸,心中按捺下好奇又冒出頭來。

——公主和我哥哥關系不簡單!!

她心裏宛若揣了只貓爪撓得她渾身都難受,視線忍不住要向着時于歸飄去,臉上卻還得端着認真學習的大家閨秀模樣。

“你看什麽?下課了知不知道。”顧靜蘭眼前一花,眼疾手快接過一本書,一臉茫然地看着時于歸,直看到上面空蕩蕩的,猛地回神,原來不知何時,安師示意休息後便匆匆離開了。

時于歸忍了大半個時辰背後的視線,一下課就扔了本書過去,沒好氣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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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靜蘭偷窺被當場抓包,尴尬得面紅耳赤,又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小心思說出來,只得捏着書不說話。

“你們顧家人祖傳啊,有話不說光顧着臉紅。”這話說者無心聽着有意,顧靜蘭聞言心跳加快,滿腦子都是時于歸的這句話。

“我哥還會臉紅?”也難怪顧靜蘭會突然抓了個不着邊際的重點,顧明朝溫和不軟弱,做什麽事情都是運籌帷幄,信心滿滿的樣子,別說臉紅,連紅臉都不曾有過。

時于歸可不想連續兩日捅婁子,只得含含糊糊地說着:“瞎猜的,你今天怎麽魂不守舍的。”

顧靜蘭心中有鬼,見話題又轉了回來便下意識地忘記剛才的話,吶吶地說不出話。兩個心中有虧的人,雞同鴨講嘀咕了半天,很快便尴尬地不說話了。

倒是一旁的謝鳳雲擡頭問道:“公主和顧侍郎倒是關系熟稔。”

顧靜蘭和時于歸對視一眼,很快便歇了繼續說話的心思,時于歸趴回自己的桌子,懶洋洋地說着:“我和你哥哥謝書華不是更熟,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

謝鳳雲被噎地說不出話來,時于歸當年不過七八歲,竟然壓着十一二歲的謝書華打。那日誰也沒想到公主會突然發飙而謝書華竟也不還手,謝家嫡幼子被單方面毆打了半柱香,打得鼻青臉腫,結果事情不了了之,時于歸安然無恙,謝書華倒是被罰跪了七天祖祠。

這事謝家人諱莫如深,當時聖人的态度無疑是打臉謝家的,千秋公主更是毫不掩飾地告訴世人她厭惡謝家,但謝家對此毫無辦法,深宮內的謝嫔失寵無子,先皇後一脈更是與他們生出龌龊,兩位成年皇子背後皆有依靠,大皇子出身卑賤不能扶持,細細數來竟然只剩下太子。

外人皆以為是太子依靠他們才能和其餘兩位皇子抗衡,但只有他們自己清楚,是他們必須依附如今正值聖眷的太子殿下才能于大英衆多世家中屹立不倒。

這事能看清的只有幾人,謝鳳雲顯然不在其中一個,她哼哼了幾聲,又自持身份不願多說,只是捂着嘴笑道:“公主說笑了,顧侍郎如何與我哥相比。”

時于歸嘴角挽起冷笑,百無聊賴地放着書籍。沒一會安師便回到大殿內,他眉頭緊皺,模樣比剛才要憔悴些,他掃視底下三人,強打精神說道:“前日布置的作業‘如保赤子,心誠求之如保赤子,心誠求之’,不知公主和兩位娘子做得如何。剛王太監派人傳來口信,聖人一個時辰後便會到了,公主和各位娘子現在不如先行檢查一下。”

聖人今日親臨本就不是秘密,時于歸這幾日滿腦子都是美色,哪還記得這個事情,是以一字未動,心中感嘆自己又要被公開處刑,顧靜蘭滿臉緊張,拿出早已寫好的策論,開始認真地看着,謝鳳雲一臉興奮,拿出一張字跡整潔的紙,面露得意之色。

上方的安太傅看着底下各異的面龐,心中微嘆,他見公主百無聊賴地翻着書,便起身下去,低聲說道:“公主為何不再斟酌一下前幾日的題目,聖人考核嚴格,公主也請慎重對待。”

時于歸眨眨大眼睛,一臉無辜地說道:“我也知道父皇嚴格,可最近太多事情了。”她愁眉苦臉地哭喪着臉,委屈極了,“我沒寫。”

安太傅一愣,又忍不住笑了笑,時于歸的年紀對他來說太小了,比他最寵愛的孫女安柳柳還要小上幾個月,相比較安柳柳的成熟穩重,從不惹是生非,倒是時于歸在他面前跟個小孩一樣。

他第一次見她還是那年剛被任命為太子太傅的時候,四歲的時于歸貼着太子殿下的腿,颠颠撞撞地跟了進來,大眼睛圓滾滾的,奶聲奶氣地說道:“你就是哥哥的老師嗎?那你不可以打哥哥哦。不然我超級兇的。”她舉了舉圓嘟嘟的胳膊,仰着頭看着安澤,含糊不清地威脅道。

那天真無邪的模樣安澤至今都記在腦海裏,他的兩個孩子怕他,連帶着幾個孫子孫女也畏懼他,他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小奶娃這麽赤裸裸地威脅了,明明連牙都沒長齊的人,倒是護短得緊。

“那你為什麽現在還不寫,還有一個時辰呢。”安太傅勸道。

時于歸生無可戀,一臉郁悶。

“山窮水盡疑無路,只是當時已惘然。”

安澤被她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逗笑,笑過後板着臉,用教鞭點了點案桌,嚴肅地說道:“胡說八道,還不趕緊寫點,免得聖人動怒。”

時于歸唉聲嘆氣地沾了沾墨,一臉痛苦地開始瞎寫。

“不知太傅覺得我寫得如何。”剛剛看完顧靜蘭的安師誇了她幾句,便聽到寂靜的大殿內,謝鳳雲矜持的聲音響起。

顧靜蘭神情不變,只對安師道了謝便低頭做自己的事情。同樣為人驕縱,時于歸的性格明顯更加對顧靜蘭的胃口,謝鳳雲帶着世家貴女特有的驕傲,哪怕掩蓋得很好,也能感覺出她對所有人的不屑,這種感覺在面對顧靜蘭和柳文荷身上時更為明顯。

時于歸放下筆,啧了一聲,慢吞吞開口說道:“其為先,後為次,急什麽,還有我呢?”

她随手把寫好的策論放在安師面前,可憐兮兮地看着安師,那字行雲流水,一看便是随便寫得,連篇幅都格外得短,倒是安澤依舊認真拿起來仔細看着。

安澤越看越高興,今日考題不過是他觀這幾日前朝動蕩才出口的句子,經過改良既可寫父兄也可寫朝堂,從小事可入手,國事上更是立意深遠,沒想到千秋公主竟然明白了那日他不過随口一說後的深意,心中不由大感欣慰。

“欲禁其貪而不先有以養其廉,恐亦類于救火揚沸之為耳,公主從禁貪角度入手,的确刁鑽,卻也不失為公主所理解的治國赤子,只是寫得精簡,公主不妨再仔細補充一點。”

時于歸本就随便寫的,剛見謝鳳雲态度嚣張才攔下安師,沒想到安師一點都生氣被當了擋箭牌,她不好意思地接過紙。

安師點點頭,慈祥地看着時于歸,笑說道:“公主雄才大略不輸男子,當真是大英之幸。”

時于歸就像是偷拿人家被抓後,那人還追着給她塞糖,心中尤為羞赧,揮了揮手,悶着聲音說道:“安師還是趕緊去看謝娘子的吧。”

謝鳳雲早就迫不及待,在她看來時于歸能得這樣的誇獎都是身份使然,誰不知道她讀書的時候經常被師傅告狀,次次不安分,多虧了太子和聖人才不被宣揚出去。

“聯多族、養民力、化頑梗,謝娘子此篇立意高遠,只是要詳細寫出具體做法才好,國策最忌泛泛,不如謝娘子再多多思考。”

安師不過是從策論中提出具體的意見,謝鳳雲卻像是被人打了個巴掌一樣,臉頰頓時紅了起來。

她本就不擅長寫策論,尤其是國策,但昨日寫的時候,父親突然前來考校功課,看到這個題目便細細分析給她。她信心滿滿沒想到竟然還比不上時于歸随便寫得幾句,一時間臉上的表情都端不住,露出憤怒嫉妒的神情。

“難道‘求真才、革官弊’不算具體嗎?”她咬着唇質問道。

安澤也不惱,只是笑着說道:“那謝娘子打算如何求,如何革,但從求真才上面不知謝娘子可知如今民間有這一句話:‘細書為工,累牍為富’,讀書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如謝家之流,才能是父兄之所教、诏師友之所講,寒門子弟如何能如此。”

這話說得簡單而犀利,謝鳳雲臉上青紅交加,但她想了想,低聲認錯:“安師說得對,是我狹隘了。”

“安師治世良才果然是大英之福。”門口傳來一陣贊揚聲,原來不知何時惠安帝站在門口,他聽到安澤的話露出高興的神情。

安澤能被尊稱為三師之首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是他為人低調,但朝中肱骨都知道,聖人很多事情都會咨詢他的意見。

“你便是謝家幼女,年紀輕輕能寫出如此也屬難得。”惠安帝進入鳳儀殿,對着謝鳳雲和藹地說道,殿內三人原本都聽安師的話入了神,誰也沒發現聖人出現在門口,這時紛紛起身行禮拜下。

惠安帝拿起安澤手上謝鳳雲的策論仔細看着,只是他原本高興的臉笑容突然一僵,但是很快又恢複原狀,捏着紙,低頭仔細打量着下跪的謝鳳雲,見她穿着緋紅大袖服,熏着薔薇露,眼底閃過一絲懷念,複又笑道:“起來吧,我看此論言辭犀利,可不簡單,可是你一人想出。”

謝鳳雲紅着臉,低下頭,輕聲應道。

一直站在聖人邊上的時于歸注意到這話一出,聖人臉上的笑似乎淡了幾分,眉心一挑,知道這是父皇不高興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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